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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二章

  恭送走元清,薛蟠腦門子騰騰冒汗。方才犯了個大錯, 隨便將孫家大爺的心思說了出去。孫溧身份特殊, 他喜歡的人、錦衣衛不想利用才怪!忙命人去請張子非。


  張子非才剛出了趟長差回來, 搭檔覺海又趕著走,二人正交接呢。想也知道肯定忙得頭頂生煙。薛蟠忽然覺得,打斷人家工作會遭天譴,又將那小子又喊回來。寫了封簡單的密碼信、每隔五個字取點那種, 並附上一封做遮掩的日常公務, 一並送過去。


  不多時張子非傳回口信:早已處置妥當。薛蟠拍拍額頭:虧的沒喊她本尊回來,不然肯定要暴怒。


  二更天覺海才回府, 告訴他師父:妙玉的身份本來就安排成了外室女。


  顧之明養父剛剛變成顧員外時, 也曾犯過全體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勾搭了位小寡婦。老顧並不是什麽機敏人物,那事兒沒幾天全鎮都聽說了,獨顧母毫不知情。恐怕影響到顧之明的身心健康, 韓先生給小寡婦算命、說她的運道在南邊,越南越走運。然此事不能讓旁人知道, 說出來就不靈了。小寡婦先試探著去了南邊一個集市, 居然撿到二百文錢!遂對韓先生所言篤信不疑,悄然搬走。韓先生跟著她一路、送了一路橫財,直至搬到外省。


  後來顧玉與哥哥相認, 得有個身份、以防各種奇奇怪怪的探子。顧之明遂想到養父的前姘頭。既是老頭不老實, 背個黑鍋也活該。且自打顧玉這個名字出現在上海灘, 已經有好幾撥人查過, 其中肯定不乏錦衣衛。


  次日,畢得閑大早上喊薛蟠過去。仆人大叔出來相迎,笑嗬嗬衝薛蟠做了個手勢。那手勢是法靜教給歐陽三郎的,示意隔牆有耳。


  薛蟠溜達進書房還沒來得及坐下,畢得閑劈頭就問:“孫家大爺看上了誰?”


  薛蟠嘴角抽了抽:“你們老牛鼻子可真夠扯的。我沒告訴她、她就讓你來問。就是杜萱的副手。”


  “顧師爺的妹子?”


  “對。”薛蟠拉把椅子坐在他對麵。


  畢得閑思忖道:“隻怕他心願難成。”


  “直白點說吧,他是單相思。”薛蟠吃了口茶,“這些事盡人皆知,到職校隨便問問即可,犯不著繞這麽大圈子。”


  “隨口提兩句罷了。”畢得閑正色道,“你昨兒看了慶王府的卷宗,可認得那三位?”


  “不認得。就算有生意往來,也是手下人去接觸的。”


  “三位皆徽州大商賈,分別投靠了今上和兩位王爺。”


  薛蟠摸摸下巴:“所以,有人欲借錦衣衛之手,同時捏爆三位大佬的錢袋子。我怎麽覺得是慶王府自己演了全套?”


  “你覺得七十萬軍餉是他們搶了?”


  “不,從他們家祖孫三代的畫風來看,不像敢搶軍餉的樣子。也許告密函猶如空城計,本為無中生有。這就解釋了職業殺手為什麽會閑得無聊,看過那封信之後又毀掉,然後還回去告訴上司自己看了什麽內容。也能解釋他們為何死活把事兒往歐陽三郎頭上栽——找不到人就無法對證。”


  畢得閑想了半日:“為何不做封假密信丟在當場?”


  “因為並不知道自己殺了誰。”薛蟠嗬嗬兩聲,“月初揚州府的拐子案,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太輕易了。百姓瞧見疑似拐子,向官差舉報;官差湧入捉拿拐子全夥。”


  畢得閑看了他一眼:“也沒那麽輕易。”


  薛蟠擺擺手指頭:“慶王府幹了這種事多少年?早先可沒露過蛛絲馬跡。其實很容易猜測。負責此項業務的中層管理、王小四,被慶王世子殺了。新上任的沒有經驗,甚至外行管內行。”


  “有理。”


  “從側麵說明,慶王府是垂直管理模式,一塊和另一塊不相幹。”


  “垂直管理又是什麽新鮮詞兒。”


  薛蟠解釋了,吃口茶接著說:“兩年前,其殺手業務部接到一樁買賣,做完了。殺手回去匯報時,順帶提到船上有枚刻了鹿角的鵝卵石——鵝卵石是無辜路人甲。又過些時日,負責情報的得知死了位錦衣衛高官。一查,居然是自家所做。這麽好利用的事兒豈能不利用一下?”


  畢得閑點頭:“倒說得通。慶王府壓根不知道兵餉案的犯人。”


  “你們老牛鼻子重度疑心病,凡事都追根究底。慶王世子在她跟前跟顆花生米似的。油都讓她給榨了;沒油還硬榨,就給榨出栽贓陷害來。”


  “還有買凶之人。”


  “買凶者可能搞錯了。他沒劫掠兵餉,卻犯了別大罪,誤以為孔二老爺要揭發自己。病急亂投醫,雇了殺手。他甚至不知道船上另一位是錦衣衛大佬。”


  “那慶王府為何不把他供出來?”


  “其中必然牽扯到極其巨大的利益。”薛蟠悠然道,“打劫當然很賺錢;但打劫非但有高風險,而且需要高成本。和打劫一樣賺錢的便是敲詐,低成本低風險。比起這兩種——畢大人,有沒有覺得賣假奢侈品的騙子都有點可愛?”


  畢得閑眉間一動:“沒有。”


  “無趣!”薛蟠托著下巴悶了半日,“哎老畢,老牛鼻子總來套貧僧的話,什麽意思啊。”


  畢得閑微笑道:“瞧你有才,能想出些旁人想不出的門道。”


  “嗬嗬。這個還真不是我太聰明,而是她太缺閱曆。”


  畢得閑神色古怪。


  薛蟠橫了他一眼:“你以為年紀大就不缺閱曆啊。看慶二爺對她畢恭畢敬的,她是鳳子龍孫吧。沒錯,金字塔尖那個階層的事兒,她可能都經過了。下頭呢?底層呢?人禍她門兒清,天災呢?恕我直言,就算遇上天災,身為特權階級、她也不會受多大影響。她知道饑餓是什麽感覺麽?”說著坐直腰背,“今年長江又決堤了,你知道吧。”


  畢得閑一歎:“知道。你們家救的災,賈雨村得了功。”


  “你看,你就隻會關心這個。”薛蟠正色道,“我妹子去了救災現場,回來哭得稀裏嘩啦。你猜她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你說。”


  “災民太多太多,我們能送過去的米糧太少太少,想不餓死人太難太難。有個中年農夫,排了將近兩個時辰的隊,領到一碗粗糧飯。筷子都不拿,低頭就啃。才剛啃半口,眼角瞥見幾個小孩子眼巴巴看著他、腳底下搖搖欲墜。那幾個孩子怕是沒力氣撐到排兩個時辰隊的。他猶豫片刻,把飯給孩子們分了。畢大人,他自己也餓得站立不住啊。他又不認識那幾個孩子。這就是最普通、最普通的老百姓。沒錯,各位王爺、大人、將軍確實很高貴很博學很英武,但那位農夫才是咱們民族的脊梁。”薛蟠站起身提高嗓子。“賈雨村之流父母官,對得起這麽好的老百姓嗎?”


  畢得閑怔住了。


  忽聽窗戶外頭有人撫掌:“說的好!”門簾掀起,元清走了進來。畢得閑在輪椅上躬身行禮。


  薛蟠翻翻眼皮子:“真真無趣。”坐下了。


  畢得閑輪椅一溜,讓出位置;有人搬過去一把椅子,元清坐在薛蟠正對麵。“你說貧道缺閱曆?”


  薛蟠點頭:“對。世間的不凡和惡,仙長大概都經曆過了。故此總覺得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有目的,而目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然你極少經曆平凡、和無緣無故的善意,就像舍妹親眼所見的那位農夫。有比性命更大的利嗎?誰說成年人不會餓死?您不容易相信別人,也很難理解人們做事多有失誤和隨意。再舉個例子。我嬸娘養的一株珍稀蘭花,擱在院中曬太陽,讓貓兒給踩了。還是路過的野貓。您能給出因果麽?”


  元清點頭:“是有些道理。小和尚,你想不想入朝為官。”


  薛蟠長歎,半晌才說:“以前想,現在不想。”


  “何故不想。”


  “就拿上回救災來打比方。我做事、賈大人得功勞,妥當平順。我若是官身,賈大人隻怕會因不希望我得到名聲而妨礙我救災,那會多死很多人。”


  元清怔了怔:“你倒實在。你做事他得功勞並不妥當。”


  “好生修堤壩、別讓洪水衝進來,才妥當。可貧僧也不能去修堤啊。”


  “顧姑娘不喜歡孫家小子?”


  薛蟠懵逼。“您老思維是不是跳得太快?連個間歇都沒有?”


  “她已年過二十,顧師爺不著急?”


  “又漂亮又能幹,不缺錢不缺工作,愛慕她的人從外灘排到大戲台。為什麽要著急?”


  畢得閑忽然說:“仙長,人各有誌。”


  元清看了他幾眼。“也罷。”因向薛蟠道,“沒你的事了。”薛蟠趕忙告辭。


  他還沒出大門呢,仆人大叔已取了本卷宗站在書房門口。畢得閑翻到顧玉的那一頁呈上去,道:“各家都查過她。”


  元清看罷搖搖頭:“心思已野。”


  顧玉遂沒被騷擾。


  揚州那頭,衙門逐漸走上正軌,且空前團結。打了一陣拐子,小馬知府又燒起第二把火,專門抓放印子錢。這事兒舉國都多,揚州府就更多。熊貓會趁勢放出風聲去,說隻要放債的被衙門查了,借了的印子錢都可以不用還。這下好了。每日來舉報的絡繹不絕,官差們隻管跟著去抓人。


  馬知府一下子捅了馬蜂窩。律法明令禁止之事,沒有後台誰敢做?求情的送禮的仗著腰牌嚇唬人的,見都見不過來。馬尞居然來勁兒了!直接裝病,閉門謝客。


  日頭落了山,各色殺手紮堆湧入,把護衛們忙得不亦樂乎。有郭良誌和索三兩尊大神,還有明徽郡主暗地裏支援,硬生生將他們攔阻於小馬大人的院門外。最初兩天馬尞也嚇著了。後來見每晚都有刺客、每晚都進不來院牆,頓覺魑魅魍魎們也不過如此。遂自以為包青天轉世,背著胳膊在院子裏轉圈兒唱戲,丫鬟小廝們拍手叫好。


  折騰十幾天、見小馬油鹽不進,眾人開始迂回後方。知府老爺病了,知府太太沒病啊!衛氏忽然忙了起來。見天兒有人請她賞花聽戲,兩耳朵灌滿奉承、暈暈乎乎。


  這日,衛氏酒宴歸來,麵黑如鐵。


  管事婆子悄聲打聽她何故生氣。跟著去的丫鬟告訴道:“不知哪家的長舌婦說了些風言風語。”


  “說什麽?”


  “說外頭的王師爺和我們三爺……”丫鬟使了個眼色。


  管事婆子頹然:“我就知道,早晚得有這麽一日。”打從太太來揚州,這婆子就跟她嘀咕:王師爺模樣平平、丈夫比咱們三爺好看,最終還是沒攔住她胡思亂想。


  過了兩天,衛氏從另一個酒宴歸來,臉兒愈發難看。


  管事婆子再打聽。丫鬟歎氣:“今兒我們見著了巡鹽禦史林郡馬家的小姐。”


  “她惹我們太太了?”


  “她隻以禮相待。”


  “那太太何故不高興?”


  “她隻~~以禮相待。”


  管事婆子一愣,隨即明白:林小姐那身份,當然不會奉承自家太太。太太年輕不經事,近來被這些女人哄迷瞪了。登時著急:“如何是好!顯見她們一個個沒安好心,是衝著大人來的。這會子跟太太說實話,她壓根兒聽不進去。”


  丫鬟愁道:“還有人大聲議論給太太聽,說林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


  管事婆子坐不住了。太太自持模樣出挑,哪裏聽得這等話。“江南遍地美人,豈有第一第二的。”


  丫鬟抿嘴低聲道:“人家林小姐……真比咱們太太長得好。通身的氣派我說不出來,橫豎……緙絲的褙子繚綾的裙子,比正經郡主還富貴。”過了會子又說,“林小姐之美貌,七八天前便有人說得天花亂墜的。太太本來不信。再有就是……世人皆知忠順王府有錢,誰能想到郡主一個後媽能待她那麽好。今兒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前挑事,險些讓她們家嬤嬤噎死。”


  “郡主又不是這個月剛剛成親。她們早都探出來了。”管事婆子咬牙,“想必前幾日有人胡亂推測林小姐過得淒慘給太太聽?”


  “可不麽~~”丫鬟皺皺鼻子,“說得比小白菜還可憐,太太聽得都抹眼淚了。誰知道人家郡主也隻強逼林小姐一件事:打牌要跟她搭檔。就是那種西洋撲克牌,林小姐最為擅長,郡主又極愛玩。下雨天賴床不請安本是尋常事。聽說金陵有什麽新鮮玩意兒,郡主還沒吭聲,她自己讓王爺買去!親舅舅似的。”


  管事婆子站起來就走。丫鬟問您老去哪兒,她道:“去見王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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