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揚州知府馬尞狠查放印子錢, 竟勾出婉太嬪挑撥許多太太奶奶幹這黑心勾當。消息不脛而走,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但他們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婉太嬪雖說假死, 終究是太上皇的女人。這小子找太上皇的茬, 簡直是不想活了!妖魔鬼怪們個個暫且收起爪牙,想等老頭子收拾他。揚州莫名其妙安生下來。
馬尞豪氣幹雲,徑直燒起第三把火——推廣珍妮紡紗機。官府從上海紡紗機廠定了一大批機器,低價租賃給百姓使, 預備在兩年內將舊式紡紗機悉數淘汰。並定了許多水泥, 轉過年去他要修整道路。
新上任的應天府尹孫謙聽他兒子說了些消息, 兼親自去鬆江看過, 也盤算著開春推廣珍妮紡紗機。江南路的工業三角雛形將現。
事兒落在旁人眼裏,倒有一多半以為他倆拍四皇子妃的馬屁。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早先有三位義忠親王餘部趕赴鎮江, 被熊貓會軟禁後托鏢局送回泉州, 路上磨磨蹭蹭的直至十月才抵達。
到地方一瞧,家裏住著別人!門子說早兩個月宅子便已易主。新主人起先還請他們進去坐坐。聽聞是前主人的親戚, 登時破口大罵——合著他被訛了高價。乃抖抖袍袖吩咐送客。三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門子告訴他們, 貴親戚跟前任知府孫謙有瓜葛, 買賣上得了不少便宜。孫大人既然調走, 他們也跟著離開。聽說搬到了鬆江府,那兒有個姓顧的親戚做了官。三人登時明白是投靠顧七爺去了。稍作商議, 也往鬆江趕去。
他們走後不足半個月,一支從北邊來的商隊晃晃悠悠開進泉州城。商隊中有位先生姓顧名念祖, 本是泉州人氏。顧四爺一路上被這幫庸俗刻薄的商賈夥計修理得苦不堪言, 終於能擺脫他們了, 逃也似的跑走。
趕到永嘉郡主宅邸,登時愣了。且不說門口的門子他不認識,連燈籠都不是永嘉喜歡的款形。乃上前打聽道:“大叔請了。敢問此處可是顧府麽?”
門子眯著眼瞧了他幾眼:“也是顧家的親戚?也是來打抽豐的?難怪你們親戚要偷偷摸摸搬走。好好的年輕人有手有腳,幹點什麽不好。”
顧念祖忙說:“我不是來打抽豐的,我隻想走個親戚。這麽說顧夫人已經搬走了?”
門子擺擺手:“早都搬走了。不知搬去了哪兒。”又自言自語,“左一波右一波,個小寡婦哪來這許多親戚。”又滿臉狐疑打量顧念祖。
顧念祖閉了眼,腳底下晃悠幾下,拱手懇切道:“大叔,我實在是她親戚。敢問……”
門子不悅道:“我管你是不是她親戚,橫豎你不是我們家親戚。快走快走,再不走放狗了。”
顧念祖還想拉拉扯扯,門子居然當真跑到裏頭牽出兩條大黑狗來,齜開白牙汪汪直喊。要不是跑得快,顧念祖少不得真被咬上兩口。
乃匆忙撤離趕往樊家。到了地方遠遠望去,坐在門口與人磕牙的老頭也分明是外人。好在新主人頗為熱情多話,告訴他前主是九月賣的宅子。搬家前樊老頭還請了街坊兩回酒宴,說自家一個不算遠房的侄兒在京城做了官,如今闔府前往投靠。顧念祖聽到“京城”二字,眼睛都黑了——他才剛千辛萬苦從京城過來。
一時間猶如進了絕境,顧念祖望天而歎、踟躕良久。直至日色將昏,尋個小客棧暫且安歇。
次日,顧念祖出門買身舊長袍,又花五百錢買了個小麵攤子,上文廟左近擺攤賣麵。沒過多久便有先生領著學生來買麵。顧念祖滿口引經據典,惹得師生們齊聲喝彩。因問他何故在此擺攤。顧念祖長歎道:“我原也是本府舉人,早兩年還想著進京春闈。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轉瞬間家道中落,妻離子散。唯有做個小營生討口飯吃。”一語未了,淚流滿麵。師生俱憐,紛紛解囊接濟。
他擺了三天攤,賺個盆滿缽滿,第四天就被人舉薦去一位大財主家做西席了。
又過了兩日,顧念祖拿著學生的一枚玉佩、偷穿東家的錦袍出門,將那玉佩冒充古物賣給一個二傻子,又買個新的賠給學生、說自己不留神將他的給摔壞了。學生年幼,喜歡新東西,也沒在意。
顧念祖遂替自己換身半新的錦袍,假冒朝廷下來查看民情的官員,又哄了一圈人。
熊貓會派來跟蹤他的兄弟都快五體投地了,這才是神級騙子呢。務必得快些出手,不然不出七天他就能收許多賄賂。遂趕在顧念祖教書的點兒將他拆穿。“顧大人”再來,被人胖揍一頓、打得鼻青臉腫。新買的錦袍也扯成了碎布。
晚上,有個俏生生的丫鬟紅著眼睛來給顧先生送藥——合著人家又不著痕跡的勾搭了個丫鬟姐姐。
次日,東家出門辦事,偷聽到有人竊竊的議論。自家那個顧先生早先在某處教書,因與姨奶奶有染、險些被打斷腿,趕了出去。夜裏小姐還想爬牆與他私奔,虧的幾隻看家狗齊聲大喊才沒爬成。
東家大驚!事兒也不辦了,當即趕回府中。顧念祖正養傷呢,東家喊服侍他的小廝過去稍加審問,得知了丫鬟送藥的事兒。幸而小姐這幾日足不出戶,沒撞見過他。顧先生當即被掃地出門。東家自覺吃了大虧,四處宣揚。顧念祖這三個字名聲臭大街,泉州城中略大些的商賈再也沒人敢雇他教書。
屋漏偏逢連夜雨。上藥店買藥的工夫,客棧遭竊,顧念祖之前辛辛苦苦騙來的銀子被賊人席卷而空,瞬間又回到窮人之態。客棧的東家夥計先頭還待他笑臉相迎,聞聽錢沒了、瞬間變成兩隻要債鬼差。有位客人抱打不平,說人家錢是在你們這兒丟的、你們沒好生看管。夥計臉兒一沉:“客官可願意替他出房錢?”這等小客棧裏都是貧苦人,哪有許多富餘?那客人當場啞聲。
再次被掃地出門,顧念祖狼狽不堪立在街口,茫然無措。
忽然聽見兩個彪形大漢問玩耍的小孩兒:“聽聞有個姓顧的舉人住在這左近客棧,你們可知道?”孩子們都說“不知道”。
路邊冒出個多事閑漢問道:“聽二位客人口音像是北邊人氏,找顧先生作甚?”
當中一位拍胸脯道道:“我們是皇後跟前的。他早先在外頭張公公身邊閑混,做砸了要緊差事就逃跑。皇後娘娘震怒,要抓他回去問罪。”
“原來如此!我說麽,他堂堂舉人何至於躲躲閃閃跟過街老鼠似的,合著竟是得罪了貴人!二位跟我來,我知道他住在哪兒。”閑漢便前頭引路,帶兩條大漢朝客棧走去。
另一個漢子口裏嚷嚷:“今兒再找不著,就去知府衙門,托他們老爺畫影圖形緝拿。”
顧念祖嚇得拿起腳就跑。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這哥們逼到山窮水盡。顧先生花幾個錢跟位農夫買了身舊衣裳、包好背在背上,頭也不回離開泉州城。
他是從南門出去的,直奔海邊某處小漁港。趁著天色未黑,在那兒買下一艘不小的漁船,當晚就睡在船上。
次日一早,顧先生上岸買了許多幹糧,並灌滿了兩大牛皮袋的清水,獨自出了海。此人駕船的本事倒高得很,獨迎風浪平平穩穩,不愧是當了多年海盜軍師的人。斜陽將暮,漁船靠近岸邊。這一帶並無港口,乃是荒蕪海岸。顧四隻尋個便宜處停泊,依然睡在船中。一覺醒來天色將明,解纜離去。
船行大半日,申時四刻左右,遙遙望見海上有座大島。顧念祖放下風帆,負手立在船頭看了半日。乃回艙換上那身破舊的農夫衣裳,返回外頭重新掛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離大島漸近。可觀其島樹木蒼翠、森羅映天。此時已是黃昏,碧海金蛇光輝萬千,好一派美景。顧芝雋收帆,從懷內取出個哨子,悠悠吹了起來。半晌,島上有哨聲回應。顧芝雋又吹一通,島上再回應。顧芝雋坐下了。
足足過了兩炷香工夫,島上重新傳來哨聲。顧芝雋立起吹哨。島上回了個極長的哨音。顧芝雋拿起雙槳,精神抖擻往前劃。因他走得匆忙,隻在剛買下漁船時查了一遍,也不得心情清理雜物。兼心思雜亂,後來兩日也沒再去艙內閑逛。故此半分不曾察覺到船上藏了人。
乃安舟入港。踏上岸來,迎麵是十幾名兵卒簇擁著一員小將,頂盔貫甲抱拳行禮。耳聽為首之人聲如洪鍾,喊道:“顧四爺別來無恙。”
顧芝雋亦大聲答道:“穆少將軍久違。”
藏身漁船那位微微一笑:原來此處的將領姓穆。既與東平王爺同宗,隻怕不是巧合。東平王府明麵上兵權早早交出,暗地裏還是留了一手。
穆少將軍將客人迎上島中,港口依然有哨兵眺望。
日頭正從西邊浸入海水,隻留下幾縷餘光,正是人眼易花之時。船中那位悄然潛入海島,不曾驚動兵卒。不多會子,四麵漆黑不見五指,山道上燃起火把。穆少將軍走得也不快,一路與顧芝雋談笑風生,跟蹤者遠遠綴著好不便宜。
這島比膠澳的半葫蘆島大了許多。除去尋常樹木,山野間盡生閩竹、鬱鬱霏霏。翻過兩個小山頭,終於望見了中軍營寨。寨門高大,時聞馬嘶,燈籠蠟燭透出大片光亮。入得寨中,因常有出入兵將向穆少將軍行禮問好,一行人走走停停。
磨蹭許久,終於來到正堂左近。眾人紛紛下馬。裏頭走出來一位峨冠博帶的儒生,作揖而笑:“少將軍又偷懶兒。”
穆少將軍道:“莫要冤枉我。你瞧是誰來了?”
儒生定睛一看,忙再作揖:“老夫眼拙,不曾認出顧四爺,恕罪恕罪。”顧芝雋還禮,稱呼他做“嚴先生”。嚴先生往他們身後細看許久道,“郡主如何不曾同來?”
顧芝雋長歎一聲,忽然哽咽:“一言難盡。待我見了老將軍再談。”
嚴先生道:“哎呀,怕是不巧。老將軍領人去東島練兵了,三五日回不來。”
穆少將軍忙說:“如何沒告訴我?”
嚴先生苦笑道:“您的親祖父您不知道麽?今兒下午忽然一拍腦袋,說走就走。還來不及告訴少將軍呢。”
穆少將軍跌足:“說好了帶我一道去的!臭老頭言而無信。”
顧芝雋皺眉,半晌道:“我有些日子沒去鎮上了。既然老將軍不在,我想見見老朋友去。”
嚴先生指天道:“我的四爺!這都什麽時辰了。黑燈瞎火的,月亮也隻半彎兒、道路也不好走。再如何惦記相好,也得等天亮不是?”
穆少將軍笑道:“如何能熬到天亮?難得一回郡主不在。”
顧芝雋連連擺手:“二位莫開玩笑。晚生哪裏來的相好。”
嚴先生拍手大聲道:“顧四爺也不怕虧心話說多了爛舌頭!都是男人,你放心,我等必不在郡主跟前透露半個字。”乃與穆少將軍齊聲大笑。
顧芝雋歎道:“你們不明白。有些事我不方便說。嚴先生,鎮上和村子裏可好?”
“甚好。”嚴先生挺胸道,“這幾年老夫得了新的種植之法教授他們,每年可收割兩回稻穀,穀穗滿滿沉沉。”
穆少將軍道:“我祖父說,嚴先生堪比坐地屯田的諸葛孔明也。”
嚴先生意氣風發連連拱手,口裏還假惺惺道:“豈敢豈敢。”
二人又大笑許久,方領著顧芝雋走入正堂。穆少將軍吩咐安排宴席替顧四爺接風洗塵。
酒宴上,顧芝雋一直眉頭緊鎖,不大有胃口。穆嚴二人眉來眼去的,渾作未查,愣是不問他何故犯愁。直至宴席散去,穆少將軍喊來個軍中主簿,讓他替顧四爺安排住處,遂大步流星走了。
那主簿也不多話,隻領著顧芝雋到左近一間客房歇息。顧芝雋沒事就長籲短歎。主簿將他安置妥當,拱手告辭。走到門口,又聽見一聲嗟歎。
這位大叔終於沒忍住,返回屋內道:“顧四爺,小吏見你愁眉不展,莫非有難處?”
顧芝雋眼中霎時墜下淚來。“郡主危矣。”
主簿大驚:“郡主不是好端端的麽?”
“你們島上消息不通,不知道。”顧芝雋哭道,“孫謙大人今夏便已調離泉州,升遷應天府尹。他前腳剛走,他長子孫溧便使人誣告一通,將郡主陷害入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