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話說顧芝雋走投無路買舟出海, 來到一座大海島上。島內有兵卒把守,營寨一如朝廷精銳之師, 將領姓穆。
顧芝雋告訴島上安置他屋舍的主簿,說永嘉郡主被孫溧誣陷入獄了。那主簿嚇得呆若木雞,旋即跌足而歎,又潸然淚下:“堂堂郡主, 鳳子龍孫,竟遭賊子戕害。苦哉——”
顧芝雋也拭淚道:“前些日子我們本想救人,竟打聽不到風聲。疏通了許久關節,好容易托到獄中的要緊人物, 才知郡主早已被囚車送走。”
主簿大驚:“送走?不在泉州麽?送去了何處?”
顧芝雋輕輕搖頭:“那孫家的狗腿子說, 郡主欺哄了他家的錢財, 要將人犯押送到京城去審問。如今已送走有個把月了。好在泉州京城萬裏迢迢,路上少說大半年,多的是法子。故此我想跟穆老將軍借三百位兄弟,扮作山匪將郡主截下來。”說著又抹眼淚,“囚車、枷鎖。郡主打從出世, 何曾受過那份罪……”乃痛哭出聲。
主簿急得轉了兩個圈子:“我們非起事不得出島啊!這可如何是好。”
“都什麽時候了, 還管什麽起事不起事。郡主性命要緊。這會子天冷, 眼看就是年關。倘或路上有個三災九難的,不等囚車走到京城,郡主隻怕……”顧芝雋泣不成聲。
主簿不敢再等了, 道:“我這就去見少將軍!”拔腿就走。
不多時穆少將軍急步趕來, 劈頭就問:“顧四爺, 你們外頭那麽多人手,為何不能砸牢反獄。”
“孫溧早已投靠忠順王府多年。”顧芝雋哽咽搖頭,“我們的人,都不見了。”
穆少將軍大驚,半晌咬牙道:“如此說來,凶多吉少。”
“忠順王爺性情散漫,惟願他懶得處置。”
穆少將軍眉頭緊鎖,許久才說:“四爺且好生歇息,我這就去請祖父。”乃抱了抱拳,大步出門。
穆家爺孫倆四更天趕回營寨。顧芝雋並未歇息,隻在屋中焦急不安。聞報穆老將軍到了,忙接出去。老頭兒身高八尺有餘,麵色黝黑眼神鋥亮。嚴先生也被請過來,幾個人圍坐屋中。顧芝雋細述經過。
他道,泉州這邊的情形本來是死死瞞著金陵孫家的。隻因郡主某日不知哪裏想岔了,跟孫謙說欲讓祥哥兒認祖歸宗。孫謙歡喜不跌,立時照辦。郡主轉頭後悔不及,孫謙的書信已送回金陵。孫大太太本是精明之人。見信中說次子母親姓顧氏,然她自己派過去的兩位姨娘皆非此姓,便知道孫謙在泉州別有女人。她也不直問丈夫,一麵殷勤替祥哥兒入宗譜、一麵打發人快馬進京讓兒子孫溧去查。忠順王爺跟王妃因外室子之事鬧崩了,離京長住金陵。王妃楊氏怒氣填膺兼無可奈何,而孫溧正是王妃跟前的頭號狗腿子。泉州顧氏遂成了忠順王妃發泄怒火之處。
穆老將軍聽罷拍案跌足:“不想郡主因為女人遭難!”
顧芝雋苦笑道:“女子善妒且手段陰狠,能做大家主母者更沒一盞省油的燈。我本想托孫謙出手相助,偏死活送不進消息到他跟前。孫大太太和孫溧母子倆竟將他守得如鐵桶一般。晚生實在的沒有法子了,才想著托將軍出兵。隻悄悄的去,救出郡主便回。”
穆老將軍愁眉道:“軍令如山,兵卒實在不能走。”
顧芝雋長歎道:“有件事,太子在世時叮囑我,不到迫不得已不能說給任何人知道。眼下已到迫不得已之時。老將軍,既然無軍令不得行動,可否請主子下令?”
穆老將軍不解道:“哪裏來的主子?”隨即驚喜,“莫非太子有後?”
顧芝雋坐正,拱手道:“就在島上。”眾人一愣。顧芝雋微笑道,“下腳村木匠家葉七姑的兒子,是咱們少主子。”
穆老將軍愣了,半晌才說:“葉家小子?不是葉七姑被歹人……被不知何人強了,留下的孽種……留下的麽?”
顧芝雋歎道:“少主子雖算不得聰明,確是太子的種。”
二穆和嚴先生麵麵相覷。嚴先生道:“不對吧。太子何等人物兒,哪裏用得著強個村婦。”
顧芝雋有些窘迫,低聲道:“當天……太子吃多了酒,跟幾位護衛兄弟打架、打了滿臉的泥。好巧不巧的葉七姑撞在他跟前。此事不大體麵,故此他跟誰都沒提。當年哪裏想得到會有今日呢。”
那三人再次麵麵相覷。穆少將軍嘀咕道:“不可能吧。且不說模樣子風馬牛不相及,性情也過於怯弱,連條狗都能欺負他。”
顧芝雋苦笑道:“諸位且想。要不是真的,太子能編排這麽丟人的事麽?若說是晚生編排的……晚生難道不得挑個靠譜之人編排?終究是少主子。那個男人……葉七姑自己肯定還記得。隻需細問她些痕跡,總能對上。”
嚴先生道:“明日老夫去問問。”
穆老將軍眉頭緊鎖,滿目擔憂。顧芝雋看了看他道:“少主子的性情和天賦,必是難以成器的。幸而他是男人。隻需替他娶位靠譜的少夫人,誕下男孫、好生教導。”
嚴先生道:“島上人家沒誰看得上他,都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
“這個容易。”顧芝雋道,“從島外找一位便是。”
想了許久,穆老將軍長歎:“也隻有如此了。”
穆少將軍搖頭道:“那位實在不成。哪兒哪兒都不成。”
顧芝雋也長歎道:“眼下卻是救出郡主要緊。”
幾個人相對愁眉,久久寂然。
次日,顧芝雋、嚴先生和穆老將軍三人早早起身,直奔下腳村而去。
葉七姑是葉木匠的女兒,正在幫她老子收拾木料。見來了許多客人,忙迎了出來。嚴先生問葉木匠何在,說是到鄰村幹活去了。嚴先生點頭:“如此甚好。”此時其子葉狗兒也從後院走了出來。看他卑躬屈膝的模樣,三個人同時歎氣。
顧芝雋朝同僚使了個眼色,道:“晚生跟葉少爺說會子話。”便將葉狗兒請回後院。葉七姑聽他稱自己兒子“少爺”,懵了。葉狗兒渾然沒察覺出不對來,人家讓幹嘛就幹嘛。穆老將軍咳嗽兩聲,移步出門外,與兵士們一同守著。
嚴先生朝葉七姑作了個揖:“葉娘子,老夫有些話想問問你。”因正色提起狗兒的生父。
葉七姑默然片刻,走進裏屋取了個荷包出來。荷包裏頭包了個東西,她取出來遞給嚴先生:“這是他讓人帶給我的。”
嚴先生一看,乃一枚白玉蓮花扇墜,他認得正是太子之物。霎時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失望,長歎無言。這屋子不大隔音。門外穆老將軍聽了個囫圇,也望天長歎。
既然認回太子的骨血,葉家母子自然得接去別處居住。葉七姑不願意離家,可胳膊擰不過大腿、讓這夥人強行帶走。嚴先生解釋許久、寬慰許多,二人依舊惶然無措。隻是眼下救出永嘉郡主迫在眉睫,穆老將軍隻得費力氣跟葉狗兒解釋緣由,請他下令派兵前往解救他姐姐。
因父親不明、母親未婚生子,葉狗兒打小被人欺負,見誰都唯唯諾諾。論理說隻要告訴他他便會照辦。古怪的是,葉狗兒居然死活不肯答應。嚴先生和顧芝雋輪流勸說了他數日,猶如對牛彈琴、牛不入耳。眾人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顧芝雋愈發心急如火、更不能待。事兒僵住了。
穆老將軍與嚴先生商議著,葉狗兒慢慢再勸,先讓顧芝雋回外頭去。一則打探郡主究竟走到了何處,二則跟其餘諸位商議如何替少主子配個合適的夫人。顧芝雋見暫時也沒有別的法子,隻得答應。自然,他會從島上帶點兒銀子出去——因為他已經沒錢了。
顧芝雋依然單獨駕船離去。隻沒去泉州,而是往南到了晉江縣。尋個小村落停靠漁船,顧芝雋悠然上岸,借住於一戶漁民家中。看那意思是打算在此處過年了。
暗中跟著他的兄弟自是搭順風船跟了他一路。看顧先生安定下來,便悄然返回泉州,往金陵放鴿子。另派了一位兄弟快馬趕回送東西:薛家翻遍江南和福建的那種靛藍色布料子,果然隻在這大島上才有。
薛蟠收信看罷,麵無表情遞給小朱:“看你們家太子,居然幹這種事。”
小朱一目十行的看完道:“假的。”
“嗯?”
“假的。”小朱鄙夷了他一眼道,“你居然瞧不出是假的?”
薛蟠摸摸後頸,嘀咕道:“你的意思是,顧芝雋跟葉狗兒唱雙簧?”
“不知。然我覺得葉狗兒沒本事哄騙穆老將軍、嚴先生之類的人物兒。多半是被顧四算得死死的。”小朱點了點信尾幾句話,“他溜到別處閑混,意思明明白白。假裝自己去找永嘉郡主了。換而言之,他有把握葉狗兒不會答應出兵。再說他又豈敢讓兵卒出島?到泉州跟街坊一打聽不就戳破他了?”
“三當家,你幹脆直接給答案得了。”
小朱橫了他一眼:“若是太子的種,豈能任他受人欺淩?”
“咦?對哎。”簡直是個絕佳天然備胎,比養在什麽莫大人家中安全多了。義忠親王肯定會派人偷偷教導的。
小朱冷笑道:“太子的扇墜子原先在顧芝雋手中。定計之後,他自己喬裝改扮、送給葉七姑。嚴先生粗心大意,居然沒跟葉七姑核對收到東西的時間。”
“額,貧僧覺得嚴先生應該是在巨大的驚訝衝擊下沒回過神來。若真如你所說——”薛蟠沉思片刻,抽了口氣,“臥槽!依著顧芝雋的為人……”
“什麽。”
又想了會子,薛蟠道:“顧芝雋肯定知道葉狗兒親爹是誰。且八成是義忠親王身邊的人,或者說親兵。吃醉酒打架、打得滿臉泥、偶然撞見葉七姑,這幾件事應該是真的。那個人早已死了。”
“知道細節消息,他方能哄騙葉七姑,說扇墜子是狗兒爹給她的。”
“顧芝雋從很早以前就鎖定了葉狗兒這個目標。因為此人怯懦無能且不聰明、絕對當不成首領。他上島不是一回兩回了。”薛蟠定定的說,“他設法給葉狗兒灌輸了島上兵卒不能離開的念頭。對於單純的人而言,這種洗腦是非常容易的。且絕對有效。”就跟後世許多奇妙保健品一樣。
小朱搖頭道:“兵卒不離島隻怕是他這次才盤算的。少主子不答應出兵,郡主不能不救,唯有出錢買通關節。再說,他早先的計策裏頭,那麽好的軍隊不想要?”
“說的也是。可知他精神控製葉狗兒很久了。既然提到幫葉狗兒找媳婦,會不會……”薛蟠慢慢抬頭看著小朱,“本來穆老將軍等人都接受了太子沒留下男丁這一事實。憑空冒出一個葉狗兒,雖然本身不成器,卻豎起了續上香火的希望。倘若葉狗兒努力多年,始終沒法子生出一男半女,希望漸漸失望。然後某人趁勢提出過繼。”合適被過繼的,除了永嘉郡主之子祥哥兒,便是祥哥兒之子。
小朱拍案:“他給人家下過絕育之藥。”
“必定如此。”薛蟠嘖嘖兩聲,“牛啊。貧僧真心佩服。到時候島上的人和錢就都是他兒孫的了。”
小朱哼道:“算盤倒是打得響。”
“三當家說怎麽辦?”
“還用問?你平素不是最愛拆人的台麽?”
“哎哎,說得跟你不愛拆台一樣。”
薛蟠雙手托起腮幫子。
顧芝雋膽兒那麽大,什麽彌天大謊都敢撒,是因為他篤定穆家祖孫等人恪守軍令不會出島。故此隻要等林皖回來,做個假的信物荷包,再把真實消息送進去,他就得瓜完得嘎嘣脆。
如今的麻煩在於,那不是個單獨的小島,而是三個連成串的大島,旁邊還有幾個零散島礁。島上原住民有四村一鎮上百戶人家,自治、不歸軍隊管。跟去的兄弟壓根猜不出義忠親王留下的文物究竟藏在哪兒,更別提怎麽才能弄出來。
抬頭看小朱也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三當家,想什麽呢?”
小朱沉聲道:“島上兵馬多半是東平王府所藏。”
“嗯。”
“東平王爺權力多大?”小朱慢慢的說,“他是吳貴妃的外祖父。前車之鑒甄家老太君。”
“……”薛蟠脊背一涼:那筆東西實在誘人,難保東平王府會起圖財的心思。而他們知道孫謙和永嘉郡主的關係。一旦翻手,拔出蘿卜帶出泥,顧之明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