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
林皖兩口子回來得比預計快。本想快點跟婉太嬪結清尾款, 一聽這位剛找了林黛玉麻煩, 二人決定先不告訴她、吊她些時日——當然商業信譽還是要有的,何況工作已經完成。
既然永嘉郡主本尊已到江南, 信物荷包讓林皖本人過目自然更好。
上海城郊柔石大道東頭有個小廣場, 王熙鳳派人張羅出個親子活動, 熱熱鬧鬧的, 逼著永嘉郡主親自陪祥哥兒瘋玩了一日。及至下午,身心俱疲。十幾位太太奶奶們散坐在廣場旁邊, 看孩子們自己鬧騰。
永嘉挑了個僻靜處略歇會子。不知何處傳來一股香氣, 她眼皮子發沉、昏昏睡去。旁邊閃出張子非, 飛快從她身上摸到塊帕子。裏頭包了個荷包,即粗藍花布所製的取寶信物。其中並沒裝著什麽玉環。張子非將荷包順手遞給了林皖;林皖細看了會子,點點頭。張子非原物放回。
東西很快仿製出來。又依照永嘉的筆墨和文風寫了封長信。找兩個儒生跟韓先生鬥詩,哄了他作了兩首借古諷今、鄙夷顧芝雋的七律。
因泉州那邊的差事好幾趟都是十三跑的,他輕車熟路。並上回收拾婉太嬪沒他什麽事, 忠順王爺嫌棄他偷懶,這位大哥又得跑一趟。好在這兩年為了辦事方便, 薛家借大批量采買海貨為名,好生整修了往泉州去的道路。十三拿著軍中令牌一路換馬, 風餐露宿趕到泉州。
乃與熊貓會的同僚會合, 買了條快艇出海,駛向那個尚且不知名字的大海島。兩天後抵達海島旁, 快艇直奔碼頭, 十三立在船頭拿著哨子胡亂吹了一通。
海島上有人大聲吆喝:“喂~~什麽人?此處乃是軍港, 尋常百姓不得入內——”
十三亦大聲道:“下官並非誤入的百姓,乃從泉州而來,有機密物件給穆老將軍觀看——”
過了會子,哨兵喊道:“你且等著,不得靠岸,亂闖我們會射箭的——”
“好,我等著——”
見海麵上風平浪靜,十三從懷內取出撲克牌,與兩位同來的兄弟坐在甲板上鬥地主。打了幾盤牌,穆少將軍領著人匆匆趕到。
十三朝他招招手:“少將軍若是不敢讓下官靠港,不妨上船來坐坐。”
穆少將軍微微一笑,抱拳道:“既如此,卻之不恭。”乃上了一艘小船,兵士們將之劃近十三的快艇。穆少將軍大步跳上甲板。
這邊牌還沒打完。既然客人來了,三人紛紛將自己的牌收好。十三從懷內掏出信物荷包雙手捧過去:“少將軍請先看看這個,免得你信下官不過。”
穆少將軍大驚:“這是郡主之物!她現在何處?”
十三偏頭看了他兩眼:“好生奇怪的話。穆少將軍不知道?”
“末將隻知道她被官差押往京城去了。”
“哈?”十三怔了怔,半晌啼笑皆非。“顧芝雋究竟跟你們說了什麽?你們全都閉著眼睛相信了?你們若自己不方便下島,何不托島民去泉州打聽打聽?郡主搬家時還挺熱鬧的,街坊四鄰都知道。她離開泉州前沒來見見你們麽?”
穆少將軍愣了。“郡主……不認得道路。”
十三望天:“你聽誰說郡主不認得道路的?郡主堂堂天家血脈、過目不忘,來過之處會不認得?”
穆少將軍又愣了:“郡主她……認得?”
“當然認得!不止認得,還畫出了海圖。不然下官是怎麽過來的?”
穆少將軍有點兒懷疑人生。
十三指指荷包:“裏頭還有東西。”
穆少將軍全然沒看出荷包是仿製的,小心翼翼從中取出兩張折疊的箋子——正是老韓那兩首詩。“此乃韓學古先生筆跡。”
十三笑道:“老韓的字兒是真真好。依著他們的說法,堪稱書法家。”
穆少將軍道:“末將敬服得很。他老人家從沒來過島上,末將也不得機會請教。”
十三嗬嗬兩聲:“沒法子,老頭跟顧芝雋有仇。”
穆少將軍苦笑:“多年前那麽點子瑣事,何至於記恨人家子侄至今。”
十三又偏頭看了他幾眼:“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穆少將軍,你們正經與世隔絕啊。”
“請大人賜教。”
“郡主跟顧芝雋鬧翻了你可知道?”
穆少將軍愕然:“什麽?”
“顧芝雋勾搭的女人太多。什麽花魁粉頭就不提了,他竟然勾搭了韓先生的侄女。韓氏好端端甄家大奶奶,如今不得不隱姓埋名假死,今年春天生下一子。韓先生氣得恨不能把顧芝雋生給生吞活剝了。”
穆少將軍呆若木雞:“這……當真?”
“換做你是老韓你生氣不?”十三擊掌,“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末將知道顧四爺性子風流,隻不曾想他肆無忌憚至此。”
“他還勾搭了淑太妃娘家的嫡長孫女郝大姑娘。這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兒。因在金陵撞見顧四跟一位叫花三娘的粉頭,怒火中燒,”十三閑閑的道,“將他給閹了。”
穆少將軍再次呆若木雞。許久,拉了拉耳朵疑心自己聽錯了。
十三待到他剛剛回神,接著說:“對了,顧四告訴你們皇孫之事沒?”
穆少將軍苦笑:“說了。”輕歎一聲愁上眉心。
十三第三回偏頭看他:“這神態怎麽不對?”
“如何不對?”
“皇孫誌向高遠、任人唯賢,早晚必成大器。下官這回的另一樁差事便要請嚴七海老將軍過去。穆少將軍愁什麽?”
穆少將軍第三回呆若木雞。隨即怒意勃然:“如此說來,顧四又哄了我們!”因抱拳道,“不知皇孫是個什麽來曆。”
陳氏夫人之子得忠順王府和江南高人相助、逃出生天的故事,如今早已編排細致。十三一本正經的說了,還順帶扯出李美人誤以為莫公子是其親子、致使朝廷弄錯了消息。又說皇孫早兩年便與郡主聯絡上。如今孫謙從泉州調走,郡主便幹脆搬家去江南投靠兄弟,如今正住在舉國最貴的宅子裏。祥哥兒愛上了西洋款式的衣裳,不愛穿別的,成日跟母親鬧騰。
穆少將軍風中淩亂。半晌,低聲說了葉狗兒的來曆。
十三向他投去關愛智障的眼神:“敢問少將軍,你們可曾跟葉七姑仔細核對過,給她送東西之人什麽模樣?何時送的?在太子出事前還是出事後?還是最近幾年?顧芝雋跟葉狗兒單獨說話,究竟說了些什麽?性情姑且不提。單看皇孫與郡主這兩位,便知道太子的種必然天資聰慧、模樣俊俏。”
“他哄我們這個作甚?”
十三大致轉述了三當家的推測。
穆少將軍險些氣炸:“匹夫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十三微笑道:“下官就在這船上等著。少將軍先去核實葉狗兒的身份。”
穆少將軍因問道:“敢問大人是?”十三取出自家腰牌,身份是右長史。穆少將軍挑眉,“聽聞孫溧先生投靠了貴府。”
“早些年半個京城的人家都想招他做女婿,他借住我們府中躲避。”十三道,“如今正跟永嘉郡主聯手。郡主有意擺脫孫謙、獨得祥哥兒。”
此事郡主做得出來。穆少將軍苦笑:如此看來,什麽忠順王府的狗腿子誣陷郡主入獄,純屬顧芝雋胡言亂語。思忖片刻,請十三等人入港,尋個地方暫坐。他自己打馬如飛回大寨去。
嚴先生正苦口婆心勸說葉狗兒答應下令出兵。穆少將軍匆匆趕到,拉他到外頭簡潔告訴十三所言。嚴先生懵了。如此大事,他們豈能想到顧芝雋敢扯謊?急忙詢問葉七姑是何時收到的荷包。七姑回答,十年前——彼時祥哥兒才滿周歲,他老子已開始替他盤算這整座海島。
乃打發人去請穆老將軍,二人同往碼頭將十三等人接來。及見到老穆,十三方取出“永嘉郡主”的長信。老頭看罷瞋目切齒重捶桌案:“鼠輩爾敢!”把信遞給嚴先生。嚴先生亦怒不可遏。
穆少將軍沒看信,隻思忖道:“葉狗兒如何處置?”
十三道:“此事我聽過兩耳朵,他父親是太子身邊一位親兵。顧芝雋九成害了他的身子。終究袍澤骨血,請大夫瞧瞧、看能調理回來不能。縱然不知姓氏,也算替兄弟留了條根。”
嚴先生與老穆同時點頭:“石大人言之有理。”
遂命人帶葉狗兒進來。已知是顧四搗了鬼,嚴先生再套話便容易多了。合著那位嚇唬人家,說但凡有兵卒出島救回他姐姐,他就會被姐姐帶走、這輩子再見不著母親和外祖父。葉狗兒雖卑弱,也不願意離開親人。故此他咬死不肯答應救姐姐。
嚴先生等人起初失望,是將其當做少主子來要求。既然不是、且為袍澤之後,頓時看他順眼多了。連連點頭:“好個孝順的孩子,母親沒白養你。放心。但凡你不願意走,你大可安生陪著母親。”
葉狗兒覷見其語氣鬆動,忙說:“我可能回家去?”
嚴先生與老穆互視幾眼道:“你和母親暫且多住幾日,我們請大夫來替你瞧瞧身子骨兒。待瞧過大夫,你們娘兒倆便能回家了。”
葉狗兒蹦了起來,大喊“娘——娘——”,跑出去了。
十三嗤道:“顧芝雋所到之處,就沒有不害人的。”
嚴先生瞄了眼書信:“還真是這麽回事。”
幾個人遂仔細打聽皇孫。十三笑道:“下官與皇孫也沒見過幾麵。”隻管天花亂墜的吹。這些日子嚴先生一直想教導葉狗兒、一直沒成,挫敗得很。聞聽皇孫如此有出息,歡喜得無可無不可,連聲多謝神佛保佑。
而後話題移到顧芝雋頭上。十三說韓先生兩首詩都是寫他的,嚴先生看罷評議誇讚許久、又哈哈大笑。穆少將軍不敢相信有女人把男人閹了這等事。
十三拍手道:“那是尋常女人麽?你們莫非不知道郝家是做什麽的?”吃了口酒,介紹郝家的差事和過往,驚得幾個人麵麵相覷。
穆少將軍嗤笑道:“難怪她跟顧四會攪和到一起。”
“顧四也算大意失荊州。”十三又說了郝家最終敗落,隻沒提他們業已滅門。“還有那麽一群忠心耿耿的部下,不肯跟著新上司發財。然外頭隻剩下大姑娘這一個主子。郝家餘黨並不知道顧四的來曆。看他模樣好腦子靈,本想招贅他做上門女婿、替郝家留後。”說著看了三人一眼。“兩邊的算盤打得何其相似。皇孫覺得,‘上門女婿’這事兒是顧四他自己跟郝氏說的,依葫蘆畫瓢。縱然他跟郝氏的兒子先姓了郝,隻要他自己來日能成大事,早晚都得認祖歸宗。這叫吃絕戶。且吃上癮了。”
話音未落,老穆和老嚴齊刷刷拍案而起破口大罵。此二人一文一武、一俗一雅,竟能錯開來罵、聲音不重疊,不愧是多年的老搭檔。
待他們發泄了一陣子,十三才說:“顧公公因此吃了大虧,也算玩火自焚。”
老穆老嚴此時尚未坐下,同時奚落鄙夷起來。穆少將軍不甘示弱,大聲道:“我老早就瞧那閹貨不是東西。”三人遂爭相誇耀自己早八百年前便已知道顧公公真麵目,仿佛先頭被人家騙得七葷八素的不是他們。
又聽了半日,看他們情緒漸漸平穩,十三趁勢往下接:“永嘉郡主便是因為郝氏之事,才讓祥哥兒改姓孫的。”
嚴先生點頭道:“郡主英明。”因問郡主為何離開泉州前沒派人來打招呼。
“這個她沒跟我們王爺說。”十三思忖道,“下官猜度著,原因有二。其一,新官上任、新官的親戚也上任。天下烏鴉一般黑。她明麵上的身份是外鄉寡婦。其二,皇孫這兩年都在海外,難得回國一次、年後又得走。陳夫人隱居多年,不管兒子的事,故此皇孫跟前沒個靠譜的女眷主持。郡主也許想趁機替他把皇孫妃給定下來。”
屋中安靜片刻,穆少將軍噗嗤笑出聲:“陳夫人當真不管兒子的事麽?”
嚴先生亦啼笑皆非,搖了搖頭。顯見他們幾個都當郡主是急匆匆趕往江南、跟陳夫人搶奪內宅權力去了。男人靠不住,可不就得靠弟弟麽?
十三因問道:“郡主說這趟有東西要下官帶回去。不知是何物?”
三人互視了幾眼。永嘉的信中讓取些錢財,尤其得有幾件寶物,她有要緊用處。
半晌,嚴先生愁道:“沒有姓顧的,不大好辦。”
十三毫無遲疑或驚愕,也皺眉道:“可顧七爺實在不得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