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一章
話說有人以火.藥炸塌毀了先帝享殿,忠福王爺頂風冒雪親往詳查。先帝陵前留下了卷軸, 一位名李無恨者自稱大順朝之後, 與先帝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忠福王爺不免又驚又愁。驚的是此人敢做如此大案, 隻怕刺駕也是敢的;愁的是案子沒法查,因為無處下手。圍著廢墟轉悠來轉悠去,一籌莫展。
在孝慈縣瞎忙兩天,手下人來報: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大人來了。忠福王爺還當他是來幫忙的,喜得親自接出屋門外。乍看裘良麵如土色, 愕然。裘良躬身下拜, 二人進屋。裘良低聲求清去閑雜人等,王爺點頭。
忠福王爺看了看他:“裘大人此來, 莫非別有緣故?”
裘良已快要哭出來了:“王爺, 下官竟不知項上人頭還保得住否。”
王爺大驚:“怎麽回事?”
裘良搖搖頭, 說了件事。
每年臨入臘月,都是盜案最多之時——賊也想撈點銀錢回家過年。今年也是如此。這一兩個月五城兵馬司忙得跟陀螺似的,四處緝盜抓賊。京中新近冒出來一夥竊賊,共有六個人,行事極其猖獗,短短半個月偷盜人家無數。五城兵馬司下了大力氣查到他們的老巢。數日前收網, 裘良親自領人圍捕。
反派死於話多, 官差也毀於話多。眼看手下人將整個宅子裹個囫圇, 裘良一馬當先踹開屋門。小賊們團團圍坐八仙桌前, 正在抹骨牌。四個打牌兩個看牌, 六位不多不少。聽見門口的響動, 齊刷刷抬起腦袋,又齊刷刷中了定身術。裘良喜不自禁,大搖大擺踏入門檻,耀武揚威說了通狠話。
話還沒說完,六個人跟耗子似的躥入隔壁耳房,捕頭們壓根來不及攔阻。就聽“碰”的一聲耳房門關上,裏頭嚷嚷抬桌子堵門。裘良等人隻管大笑,兩個力氣大的上前推門。略費了點功夫,房門連著桌子推開,率先進去的捕頭驚呼“不好”。耳房中空空蕩蕩不見賊人蹤影。櫃門大開,櫃子底下有個洞口,賊人從地道逃跑了。
裘良雖惱怒,幸而贓物都在後院中堆著,小賊受驚、想來也不敢再犯案,這樁案子算辦妥當了。
遂開始逐一清點贓物。東西大都與報案者失竊的單子對得上;少許對不上的,依著慣例、就犒勞兄弟們了。有兩個小藤箱,不知失主,裏頭胡亂裝了許多金銀首飾。清理的衙役尋到了一本冊子,交給文吏查看。文吏才看了幾頁便察覺出不對勁,忙親來尋裘良。
這冊子裏所記叫人毛骨悚然。某年某月,新入葬屍,癆病而亡。某年某月,死半年屍,難產一屍兩命。某年某月,死三年白骨,刀尤在胸口。
裘良深深吸氣:隻怕記錄此冊之人是個盜墓賊,那兩藤箱首飾皆隨葬之物。乃打發文吏下去,他自己細看冊子。雖說多數記錄都簡單,亦有不尋常的。比如中毒而亡的,甚至查了死者中的是什麽毒。
及看到最後,裘良懵了。倒數第三件寫著:某年某月,靜貴人喬氏,中奇毒“臥秋千”。
這行字的意思是:盜墓賊盜取了當朝妃嬪之墓。靜貴人死於中毒而非病故。
裘良乃景田侯府嫡長孫,知道靜貴人喬氏什麽分量。他本想將此冊一毀了之,終究不敢下手。
稍加猶豫,趕去專做盜墓買賣的精絕古董行,想打聽消息。到地方一瞧,愣了。古董行的鋪麵已經改成瓷器鋪子。遂往隔壁的哥譚客棧,問夥計怎麽回事。
原來精絕古董行兩個月前就已關門換手。他們家關得冤枉。有個富商想攀附上吳貴妃,給她父親送禮,經人介紹來此處買東西。掌櫃的聽說物件要送給貴人,特推薦了一對明朝的景泰藍掐絲琺琅小花瓶。富商頗有眼力價,看東西不錯,便買下了。
兩車的厚禮送到吳府,吳天佑甚為喜歡這對花瓶,成日拿在手裏把玩;富商也混了個臉熟。
一日,他們家小少爺的西席先生偶然被老爺喊去問話,瞧見了那玩意,露出個奇怪之色。吳天佑少不得問問緣故。這先生乃應天府舉子,來京赴考、落榜等下一科,暫時教授蒙童。他說,自己在金陵與同科去主考官府中謝師時,曾見過兩隻一模一樣的、想來是同款。金陵薛家做假古董之事,大太監戴權早已當笑話說給許多人聽了。吳天佑不免疑心這玩意不真、索然無味。
富商下次再來,得了個冷臉。再三打聽,方從小廝口中得知經過。這位竟是個潑皮!成日跑到人家古董行去耍賴,轟走客人。掌櫃的跟他賭咒發誓說貨品無假,他半個字不信。
有位太學生來精絕古董行閑逛,撞見富商聽其所言,篤信不疑。他是容嬪之弟梅公子的同學,且聽說梅公子在此處買過東西,次日便告訴許多人。梅公子勃然大怒,命家中狗腿子去砸他們鋪子。虧的夥計機靈,遠遠望見來者不善、當即關了大門。梅公子氣沒撒出去,撂下狠話、讓他們鋪子再也別想開門。
區區商賈,哪裏惹得起寵妃的兄弟?那便隻有躲了。
裘良聽罷經過,無言以對。
客棧夥計長歎道:“東西一樣,未必有哪件假貨。”因指了指桌上的茶杯,“這玩意光我們家就有三十幾套。再說,那個西席先生去考官家謝師,也不敢取案頭的古董細看。保不齊隻是款型相似、其實不同呢?”
裘良連連點頭。
殊不知,富商、吳家的教書先生、精絕古董行和哥譚客棧,甚至那六名竊賊,都是一夥的。而精絕古董行中亦並非專門售賣盜墓之物,假玩意也不比尋常古董行少。
次日便聽說先帝享殿出了大事。猶豫兩天,裘良揣著冊子趕來孝慈縣,想跟忠福王爺商議、能不能順帶查查靜貴人的墓可有閃失。也說不定這小賊是在吹大氣呢?
忠福王爺聞聽亦白了臉,拿過冊子細看。許久搖搖頭:“哪有吹這種大氣的……”因問道,“臥秋千是什麽東西?本王竟不曾聽說。”
裘良道:“下官打發人去綠林中問過。那東西最初是前明一個道士做出來裝神弄鬼的。中藥者,每隔兩三日便會起一撥疹子,大夫查不出緣故。若不服用解藥,過段時日便身亡。道士則趁機裝神弄鬼、訛詐錢財。後來流傳入後宮,得黑心的太醫改動方子,不少明朝妃嬪皆死於此。改朝換代時重新流回民間。”他麵色遲疑。
忠福王爺吃了口茶:“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裘良低聲道:“綠林中人以訛傳訛,說這方子曾落入先太皇太後手裏。聖慈太後薨逝前……亦有此狀。”
“咣當!”忠福王爺砸了手中茶盞,“區區賊寇信口雌黃也就罷了,你堂堂朝廷官員也敢相信?”
“是下官的不是!”裘良忙道,“下官再不敢說了。”頓了頓,“就是……靜貴人之墓……”
“靜貴人已沒了多少年,不得去打擾其安寧。”忠福王爺閉上眼睛。
裘良一躬到地。“下官遵命。”
忠福王爺撣撣手:“橫豎你也幫不上什麽忙,京裏頭事兒又多,早些回去是正經。”
裘良連聲答應,當即告辭。他也沒拿那本冊子、忠福王爺也沒喊他拿走。待服侍的太監們回到裏屋,聞見煙味熏人,火盆裏正燒著什麽東西。
裘良若沒來這麽一趟倒還罷了;這麽匆匆來匆匆去的,焉能不惹人起疑?跟來孝慈縣的官吏可不少。
忠福王爺燒掉東西後,當即領著人匆匆趕往靜貴人的墓地,轉圈兒查看。沒看出什麽異樣,鬆了口氣回去了。
裘良身邊是埋著錦衣衛的。那本冊子,並非隻他看過,文吏也看過。雖說沒看到最後,與忠福王爺燒東西、查看靜貴人墓地這兩件事連在一處,就好猜得緊了。太上皇遂派了心腹大太監畢安往見裘良,直問是怎麽回事。
裘良臉色慘白,然並不敢扯謊,一五一十全都招了。最末道:“忠福王爺已派人給下官傳話,靜貴人的墓地安然無恙,想必那東西記錯了。”
畢安苦笑:“是麽。”
裘良不敢答話。人家盜墓賊閑得無聊,掰扯一個死了幾十年的後宮女人作甚。若是為了去綠林中吹牛,吹皇太後豈非更好?
畢公公回宮,老老實實奏稟經過。
兩個時辰後,一位禦林軍老將入宮麵見老聖人。其子是他親兵,畢公公悄悄跟小夥子嘀咕了半日。老將隨即領兵快馬出城。
次日,老將從孝慈縣趕回,跪在殿前稟道:“萬歲,末將仔細查看喬娘娘之墓,安然如故、無半分異樣。正欲開挖,忽有冷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冰涼徹骨。微臣肉.體凡胎,不敢驚擾娘娘安寧,故此未曾妄動。求陛下三思。”
太上皇眯著眼瞧了他半日,吃了口茶:“這會子臘月的天兒,還剛剛下了大雪,冷風原本就是有的。”
“回陛下,孝慈縣那邊已停風了。”
畢安輕聲勸道:“陛下,娘娘入土為安多年,若隻為著不知哪裏來的小賊幾行字……隻怕不大敬重她老人家。”
“哦?”太上皇瞧了他一眼,“依你看?”
“奴才短見。裘良大人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當罰俸半年以示懲戒。”
老將磕頭懇切道:“陛下,微臣確實感覺那陣風冷入骨髓,非尋常老北風。必是喬娘娘示警。”
畢安道:“說起來,萬歲爺有日子沒去探望喬娘娘了。隻怕她心中有怨、特以此事提醒一二,也未可知。”
太上皇擺擺手:“她何曾做過這等事。”
畢安道:“口裏不說,未必心中不想。”
老將道:“陛下如若不信,隻管親去瞧瞧。委實安然如故。”
太上皇亦遲疑起來。斟酌良久,終於點頭:“也罷。朕親去祭奠她一番。”
將軍太監齊聲道:“陛下英明。”
老聖人這趟乃是微服出巡,悄然不驚動人,隻有心腹相隨。
殊不知覺海和尚手舉千裏鏡,遠遠的觀望往靜貴人墓地必經之處,認真琢磨要不要刺駕。跟著的同事頗為詫異。看人走遠了,低聲問道:“沒有刺客?多好的機會,皇帝都不把握麽?”
覺海淡然道:“老東西過來必是臨時決定的,事先毫無征兆。宮中亦做好了安排,外人難以察覺。”
“原來如此。頭兒,咱們利用一下不?”
“不必。”
“他會開墳不?”
“不會。”不開墳就不用知道真相。
太上皇平安抵達靜貴人墳前,見風景如故,心下稍安。乃祭奠一回,又命旁人遠避、說了半日梯己話。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一行人調轉馬頭回京,並沒去不遠處與忠福王爺碰個頭。
他們回到宮中不久,有人趁夜往戴權哥哥家門縫中投了封書信。信中細述了太上皇出宮線路和目的地,還有他身邊沒跟著幾個人。戴老爺大驚,急忙把信轉給戴權。宮中稍作核對,所言不虛。皇帝不由得深悔沒設下埋伏。這麽好的機會怕是再難有了。
過了兩天,陸續得到消息。各位王爺心腹太監的家眷府中都收到了書信,都是說老頭子出宮的。兄弟們都在後悔沒稍加利用。
雖說親自去查看過,太上皇心中不踏實,命裘良徹查,務必抓出那夥盜墓賊來。
裘良頭大如鬥。藤箱中的冊子已經被忠福王爺燒了,他先頭也沒怎麽細看。就算找到六位竊賊,看他們贓物胡亂丟在屋中、顯見不是什麽有條理的主兒,大抵記不得藤箱的來曆。遂將竊賊們畫影圖形、懸賞緝拿。
朝廷趕在年關前發下號令,舉國清查盜墓賊,尤其得查盜本朝女子墓穴的。可衙役捕快、大小官員也都得過年呢,誰肯這個點兒查這麽不吉利的案子?各府各縣都不過口裏答應得爽利,轉頭該買年貨買年貨、該吃酒宴吃酒宴。
藏身於京城廣濟寺旁的喬老探花亦聞此訊,冷哼幾聲:老匹夫連墓室都不敢打開,想必心下清楚,人已不在裏頭。隻是他還得去金陵采買墓地呢。遂向皇帝告假,說自己橫豎也沒有家眷、過不過年無所謂。有兩位機關名家,年歲大抵不小了。他想趁其未死前往拜訪,請教些學問上的事。
皇帝以為靜貴人遭賊人盜墓之事他心裏難受。稍作寬慰,命多帶些人手去,又讓跟著的好生保護照看。旁人紛紛往家中趕路之時,喬老頭離開京城、直奔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