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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顧阿婆在藏寶山洞中呆了許久。外頭打牌一老一少已經畫下滿地的烏龜,才聽見腳步聲漸起。二人正為幾張牌爭得麵紅耳赤, 壓根沒搭理。顧阿婆慢慢走出石門, 他倆還在吵。老太太喊了一聲“石大人”。十三又說了兩句才回頭, 看顧阿婆左手舉著拐杖、拐杖上還燃著蠟燭。耳中聽得咯吱咯吱的響聲,定睛細看,才見她右手拉了輛小車、車上放著幾個箱盒。


  十三忙爬起來過去接,口裏道:“您老的拐杖裏擱了多少蠟燭?”


  顧阿婆悠然道:“許多。”


  十三看那些箱盒都貼著封條,問道:“您知道這些裏頭裝著何物麽?”


  青衣老頭道:“封條上都寫著呢。”


  “原來如此。倒清楚。”


  十三遂拉著小車走向洞口。青衣老頭慢悠悠收拾起牌, 也不跟十三打招呼, 徑直放入自己懷內。又不知從哪裏摸出個大筐,命將東西搬進去。十三一壁搬一壁瞄封條。顧阿婆真是當替皇孫備聘禮取的貨。最大的盒子上寫著唐朝累絲八寶雙鳳朝陽花冠, 其餘還有兩套明朝的頭麵、一對宋朝的白玉香爐、一對金鑲玉如意, 並兩幅古人字畫。另外還有個小箱子上寫著“黃金二百兩”。難怪永嘉郡主日子過得那麽奢靡, 這洞裏金子成箱。


  十三笑道:“這事兒多虧進去的是您老。換個男人, 都不知道該挑什麽東西合適。”


  顧阿婆輕歎道:“江南一帶大族甚多、人才濟濟。皇孫若能得好門親事,大事便宜許多,郡主說話也能管事些。靠著兄弟比靠著男人穩妥。”


  “您老這話有失偏頗。”十三道,“相好是男人,兄弟不是也是男人麽?人與人各不相同, 隻看有沒有擔當。沒擔當的,眾人身家性命供著他一個還供不上去;有擔當的,一個人能肩負起闔族。”


  青衣老頭含笑點頭:“石大人說的很是。”


  東西搬完, 青衣老頭雙手提起大筐, 放在門外的竹架子上, 從懷內取個哨子吹出長長一聲、還拐了幾下。山穀頂上另一聲哨子應和,滑輪咯吱響,底座托著大筐往上升。十三拉小車回到石門,顧阿婆原物放回。她老人家剛出來,軟劍戳入門口的大石缸,石門緩緩合上了。十三抱著胳膊挑了挑眉頭,老頭老太都饒有趣味看著他。十三含笑拱手。青衣老頭抓起地上的黃金鑰匙串,三人返回穀壁石階,繞著圈子上攀。


  回到巨岩旁,一眼看見大筐丟在架子上,裏頭的東西消失不見。繞回屋子那頭,箱盒都赫然擺在灰衣老頭屋外。走近一看,封條皆是重新貼的。想來這位手裏有賬冊子,方才已核對過、銷過賬了。


  顧阿婆吩咐道:“石大人,煩勞你將東西捆到驢背上去。”


  十三答應著,雙手各提起一件朝黑驢走去。


  他還沒走出二十步,那灰衣老頭急問:“這位如何?”


  顧阿婆先說了他身上藏著永嘉郡主的詩箋、還有合詩,青衣老頭又說了方才打牌時十三講述身世。


  灰衣老頭喜道:“如此說來,他還算不上忠順王府的人。”


  青衣老頭道:“並非那府裏養的罷了。既是王爺能看上,想來性情人品皆好。模樣子也可靠。顧老四明擺著風流種子。”


  顧阿婆歎了口氣,又道:“觀其離洞時的神色,半分不眷戀,是個不貪財的。”青衣老頭連連點頭。


  等十三回去提第二趟箱盒之時,那三位皆看著他微笑,青衣老頭還捋著胡須晃腦袋。其實他們說話聲不小、十三的耳力又好、又順風,大抵都聽見了,隻扮作渾然未察。


  捆好東西,告別二位老將軍,十三和顧阿婆拉著驢子返回海邊。直至上了船,十三才發覺腹中饑餓。可顧阿婆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他也不好問有沒有幹糧。


  及上大島,二人沒去鮑家,徑直回了軍營大寨。顧阿婆跟嚴先生領回孫子,順帶嘀咕了一通。嚴先生早先還真沒想過“郡主信得過的必是相好”這茬兒,聞言也十分讚成。


  事情辦妥,十三第二天便向穆家祖孫和嚴先生辭行。


  嚴先生親自送他到港口,因道:“石大人說要去請我二哥?”


  十三早都疑心這老兄與嚴七海將軍是親戚,隻沒想到“七海”不行七。乃點頭道:“正是。皇孫如今已到了用武將之時。”


  嚴先生輕歎一聲:“煩勞告訴他,我諸事皆好。島上有五千精兵。若皇孫有用兵之日……”


  十三拱手道:“必不負袍澤們日夜操練。”


  嚴先生深揖不語,眼圈兒卻紅了。


  十三轉身朝穆少將軍揮揮手道:“顧芝雋過些日子肯定得回來,接著哄騙諸位。到時候煩勞收拾收拾?”


  穆少將軍冷笑道:“石大人隻管放心交給末將。”


  嚴先生也冷笑道:“包他來得去不得。”


  十三微笑行禮,與兩位同來的兄弟上了快艇。乃揚帆而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揚州這頭,因眼看臘月將至,各家商鋪都忙著結賬收款,林皖兩口子終於想起還有筆錢得收。遂去一趟哥譚客棧,給聯絡婉太嬪的鐵匣子裏送了封信。說活計大抵完成,還有點子收尾工程我們已經外包。煩勞甲方您把錢預備一下。


  婉太嬪自打上回被明徽郡主收拾,驀然安生了許多。暗中打發人趕往滁州,偷偷開了聞三太太的棺木查驗屍骨。心腹回來告訴她:骨頭青黑、其人乃中毒身亡。雖早已猜到,婉太嬪仍氣得裂眥嚼齒。忽又有幾分茫然——阮貴人進宮既是聞家和袁公公給自己下的套、不明和尚又明言十皇子沒有太子命,她一時竟不知做什麽好了。


  又想起還有老聖人給的差事沒完,婉太嬪時不時的便來哥譚客棧外頭瞄兩眼、瞧賞金獵人回來沒。終於盼到了消息,喜不自禁。及打開書信看了幾眼,瞠目結舌。


  信中說,介於靜貴人並非死於中毒,而倘若有人追根究底、必然要開棺驗屍,我從綠林中雇了個專門替人悄悄遷墳的鋪子,將其棺槨運去別處安葬了。看到此處,婉太嬪已冒出一身冷汗。後頭接著說,那個鋪子做的活計是有標記的,離開時會在墓門處擺上玉珠古錢、呈北極星和北鬥七星之狀。橫豎五成兵馬司那群憨頭全然外行,我們將最後的活計外包給了京城一夥盜賊。等他們反饋回消息,咱們就結賬。


  綠林果然與官府不同,一不懼鬼神二不敬皇帝。這些無法無天的最終能做出什麽來,婉太嬪已經無法想象。略有點子後怕,然半分不悔,還隱約有點兒看熱鬧不怕事兒大。


  臘月初八,舉國熬臘八粥之日,吳貴妃誕下一女,母女平安。消息一出,不少人鬆了口氣。


  臘月十三,安置皇陵的孝慈縣出了樁大案,快把全縣官吏嚇懵逼了。


  是夜,孝慈縣天降大雪,搓綿扯絮般好不壯麗。四更天左右,萬籟俱寂之時,忽聞轟天一聲巨響,恍若驚雷。隨即又是一響、又是一響。連著響了十幾下,地動山搖。又有重物跌落之聲。守皇陵的官員兵將皆懵了。遂見火光衝天,不知哪裏的屋舍走了水。不多時,有兵卒和小吏急匆匆來報:先帝享殿轟然倒塌,碎石斷木滿地翻滾。


  幾個要緊人物皆被喊了起來,急匆匆披上大氅踏雪趕過去。老遠便聞見一股硫磺味,像是有人使了火.藥。火勢太大,巡邏小將領著兵士已圍在跟前,提著水無從下手。皇陵修繕歸工部屯田清吏司管,守將當下裏派人快馬趕往京城報信。口裏吆喝兵士們往前衝,臉上笑開了花。他身邊那位悄悄走近,亦笑得發顫:“將軍,石經承好運氣啊。”守將連連點頭。


  次日上午,京城來人了。為首的正是宗人令忠福王爺,身後跟了宗人府、內務府和工部的幾位官員。其中有位四十多歲的小官,姓石,乃屯田清吏司的經承。臉上雖也神色焦慮,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此人便是鬆江職校數學組石老師之父。


  修繕皇陵本是肥差,石經承也沒少得好處。早先大家都隻撈油水——上峰得大頭、下屬得小頭。奈何貪心不足蛇吞象。沒有誰肯每年都撈一樣多,也沒有誰甘心比旁人撈得少。後來變成官吏們得大頭、營造上得小頭,再後來幹脆將修繕的銀子囫圇吞了。這幾年,非但隻分錢不做事,甚至還尋各色借口跟朝廷多要銀子。


  享殿本來便立在皇陵前,四麵陰森。不修繕,破損便越來越多。起初還能稍作修補,越往後越沒法補不說、拿慣了錢的諸位甚至依然不肯少得半個銅子兒。眼看大殿搖搖欲墜,上司和同僚們早早開始商議誰來背這口黑鍋。


  這麽大的事,當然誰都擔當不起。上司從來無錯,錯的隻是辦事之人。遂將職位最低的經承們大名抄寫於紙上團成團子,郎中大人親手抓鬮;抓到誰誰倒黴。石經承碰巧就是倒黴的那個。至於抓鬮是否公平公正——就不用計較了。橫豎也不是公開抓的。


  石經承久居官場,知道告狀求饒皆無用,唯有認命。又自掏腰包時不時請人維護先帝享殿,以盼它能晚些出事。然終究也是杯水車薪。小女兒年方十四歲,溫婉可人,實在不忍心讓她陪著父親一道死。可巧聽說皇後在替四皇子選美人,石經承遂想盡法子托了遠親繕國府,將她送了進去。


  萬沒想到,今夏收到女兒從江南發來的一封信,說事兒保不齊有轉機。江南綠林興旺。她掛了個綠林懸賞,隻數天便有人報價了,能幫石經承撇清罪責。石經承自然半分不信,隻讓女兒莫要受人哄騙、把銀錢白丟入水裏。


  到了初秋,石經承忽然收到一封信,有人托街頭孩童送來的。寫信之人自稱石小姐的乙方,在江南接了一樁懸賞。石老爺若得空,明日下午鄙人請您到某處吃茶,有些細枝末節極其要緊、我們得知道。石經承揉了揉眼睛,再三看此信字字皆真。霎時生出絕境逢生的期盼來。遂依著時辰過去,得見兩位其貌不揚的中年儒生。乃細說享殿的情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二人一壁聽一壁記,告訴他事兒不難、就是得略花些時日、年底大略能辦成。石經承將信將疑、淚流滿麵。


  臘月初,乙方再次傳書。該項目已經預備得差不多了,請石經承做些心理準備。


  他猜測無數種可能,做夢也不曾想過、人家幹脆將享殿給炸飛了。


  先帝的享殿,炸了。


  火.藥如雷霆萬鈞。不止炸飛先帝享殿,還順帶威震其餘各處。就算來日別的享殿出了不妥,也大可推脫到這事兒頭上。如此便用不著獻祭一位官員了,上司也怕他鋃鐺入獄後胡言亂語。


  乃跟著忠福王爺趕來孝慈縣,見享殿的大火已經撲滅,斷壁殘垣狼藉不堪。


  幾個管事官吏迎了上來。皇陵守將麵色凝重,雙手捧著個東西:“王爺,您瞧瞧此物。”


  眾人凝神一看,乃一卷軸。上好的鬆木軸卷著上好的宣紙,上頭清清楚楚寫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署名是大順朝李無恨。


  忠福王爺倒吸一口冷氣。闖王李自成兵敗後不知所蹤,有人說死了、有人說出家做了和尚。他竟是死在先帝手中麽?先帝還搶過他兒媳婦?聽聞他沒留下子嗣,這個李無恨是哪兒來的?那一輩的人早都死光了,想打聽也沒處問去。


  拿著卷軸呆立良久,忠福王爺問東西是哪兒來的。守將道:“端端正正擺在石翁仲手上。”


  “好大的膽子。”


  守將愁眉道:“王爺,昨兒夜裏雪大,已經積了半尺深。兵卒發現此物時,上頭隻蓋著薄薄的一小層雪。”


  “放東西之人剛走不久。”


  “可前後左右都沒見半個腳印。”守將輕聲道,“踏雪無痕的本事,非尋常人也。”


  忠福王爺又倒吸口冷氣,再看了兩遍字幅,交給身旁的幕僚。幕僚遐思許久,歎道:“此人名無恨,想來李闖王或其母本想讓他忘卻仇恨、好生在我朝做個良民。可歎他並未聽話。”


  王爺點頭,又給眾人傳看。石經承看到署名,不由得敬服起做事的綠林好漢:人家這故事編排得,真真敢想。攏共才三千兩銀子,實在太便宜了。回頭給女兒寫信,讓她記下這家、來日有活計還找他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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