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話說十三扮作忠順王府的長史官, 跟隨顧阿婆上了藏寶山。剛到山腳下便遇上一條蛇。這哥們猛抽了口氣, 道:“阿彌陀佛!下官跟定您老, 再不敢分心。”顧阿婆哼了兩聲,得意洋洋。
複往前行。山上到處是蛇,指腹大的螞蟻肆意橫爬,偶然飛梭過一隻模樣古怪的蜥蜴,枯木樁子旁還趴著壇子似的海龜曬太陽。山石險峻,忽走峽穀忽走幹涸溪道, 十三都不由得敬佩起了驢子:跑哪兒都不費力氣,回頭人家還得背東西。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才這麽一頭驢子, 能背多少東西?那套二千年前的青銅編鍾, 顧芝雋是如何運出去的?
走了許久, 十三一副忍不住的模樣試探著問:“姑太太,還有多遠?”
顧阿婆道:“早著呢。”
十三咽了下口水。顧阿婆背影仿佛驕傲了幾分。
然並未走太久, 峰回路轉、豁然開朗。眼前是個長坡, 坡下攤了塊平地, 巨岩突兀聳然。岩石西邊有兩間不小的屋舍,卻是磚瓦砌成,左近翠竹成林、高入雲間。東邊是個青冥蒼鬱的山穀, 下聞溪聲鳥鳴。
顧阿婆指了指山穀下:“入口隱於山壁間。”
十三懵逼:“大件物什如何能搬運得成?”
顧阿婆微微一笑,眉目間幾分炫耀。乃領著他下了長坡,尋根粗壯老竹栓起黑驢。
十三正光明正大四麵張望的工夫, 兩間屋門同時打開, 從裏頭走出兩個老頭。二人約莫六十來歲, 身高八尺掛零、須發花白。雖皆是樵夫打扮,觀其步伐氣度顯見曾經從軍。一個穿青一個穿灰、一個長須一個短須,長著毫無二致的兩張臉:雙胞胎。
十三眉間一動。昨晚他便琢磨著,洞口看守要麽都是老梁王手下,要麽既有梁王的人、也有義忠親王的人。如今看來,義忠親王把握著外圍的守島兵卒。內核兩道關卡,從領路的南島鮑家到雙胞胎老頭,皆屬梁王舊部。顧家是顧妃娘家,永嘉郡主是顧妃女兒,韓先生卻不與梁王相幹。這位大叔必是義忠親王特意安排著、來製衡顧家京城那支的,以防女兒被控製。可知顧芝雋與永嘉在義忠親王死前就勾搭上了。然而顧芝雋卻瞞下了韓先生,利用他侄女騙取筆跡。依著永嘉郡主的聰明,必不會許他胡亂取東西。想必要緊物件都還在呢。
顧阿婆微笑抱拳:“二位將軍,別來無恙。”
雙胞胎老頭回禮:“鮑大嫂別來無恙。”
顧阿婆輕歎道:“老身今日此來,略有些與早先不同。”
倆老頭同時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十三半日,青衣老頭指巨岩道:“去上頭說吧。”顧阿婆點頭。
三位老人遂往巨岩後頭繞,十三跟著。一瞧,靠近山崖處被硬生生鑿出了一行階梯,貼著石頭往上。四個人便腳踩階梯上去。老頭老太太皆雙手趁風而行;十三偶爾偷偷扶兩下、飛快縮手,生怕被人看見。
巨岩頂上周匝約莫三丈,光禿禿連棵雜草都沒有,安著一張石桌和四個石凳。四人據四方坐下,顧阿婆看了十三一眼。
十三作個長揖:“二位將軍好。下官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不熟。如有外行之處,還望海涵。”說著從懷內取出信物荷包、韓先生的詩和郡主的長信,齊齊整整擺在石桌上,指詩箋道,“這是罵——”又指長信,“的。”
雙胞胎老頭先查看了荷包,沒瞧出破綻來。又輪流看了詩,最末方讀長信。
看罷,灰衣老頭先笑道:“我早說過那小子不靠譜。”
青衣老頭道:“我早說過他必玩火自焚。”
顧阿婆因提起郡主信中吩咐,兩個老頭斷然拒絕。顧阿婆向十三道:“如何?老身說了必不成的。”
十三拱手道:“二位,求問下官這趟要如何才能辦成差事。”
灰衣老頭道:“王妃有命,唯姑蘇顧家子弟可替郡主取東西。”
十三指顧阿婆道:“這位不正是姑蘇顧家子弟麽?”老頭們一愣。十三接著說,“二位將軍總不能隻認顧芝雋一個,郡主嫁的又不是他。也不能隻認男丁。家國震蕩,顧芝雋那條命本就是撿來的。顧姑太太分明也姓顧。若不算女子,依著你們的意思,難不成唯有祥哥兒能替郡主來取東西?道路難行,他才多大?”
兩個老頭被問住了。
顧阿婆含笑看了十三一眼,知道他誠心不提顧芝敏。乃歎道:“是這麽個理兒。四小子無法無天,大抵是覺得郡主沒了他不成。不然……他哪裏敢。”
十三哂笑道:“顧四爺生性風流,貪色不要命,沒有什麽不敢的。隻不過,若三爺還在,差事就輪不到他頭上去。郡主擇了他也是迫於無奈。她跟孫大人亦即將分手,將來少不得另擇郡馬。王妃當年定下這般規矩,無非是想著女兒極小、恐怕她受人哄騙。信外人不過,隻信得過娘家。奈何一樣米養百樣人,顧家子弟並非人人皆好;郡主逐漸長大、經風曆雨,強過世上男人千百倍。事到如今,難不成讓郡主再去求顧芝雋?豈非成本末倒置了?”此言真真有理,顧阿婆不禁眼露讚許。
老頭們沉思起來。許久,青衣老頭問道:“郡主如今人在何處,為何不親來。”
顧阿婆輕歎一聲,告訴他們太子逃出了個兒子且極靠得住、近日正準備議親。郡主急趕往江南跟皇孫之母爭權去了。
兩個老頭臉上同時寫出“嗬嗬女人”。十三正色道:“二位將軍隻怕不知道皇孫是個什麽人物兒。”遂將海外立國那套描述一回。經過多次修整稿件,這玩意已經是個精妙完整的方案了。其中加入了收拾東瀛海盜和對付西洋火器,順帶科普世界地理,哄得老人家眼睛睜得滾圓。
灰衣老頭老頭猛拍大腿:“真真好魄力好眼界,從何處想來!”
青衣老頭亦連連點頭:“是條明路。”
十三道:“郡主這個兄弟比顧芝雋靠譜得多。”乃歎道,“其實,早兩三年姐弟二人已聯絡上了,唐姑娘、李先生、嚴將軍等幾位都到過金陵多次,皇孫亦想請郡主過去團聚。郡主一直猶豫不決。直至——”他望著長信憐憫無奈。“女子多半如此。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斷腸不死心。”
此言一出,兩個老頭看他的神色皆有些玩味。青衣老頭瞧了顧阿婆一眼,顧阿婆含笑點頭。
灰衣老頭笑道:“難怪郡主打發你來辦如此要緊的差事。”
十三拱手懇切:“下官竭力不辱使命,求二位將軍成全。”
顧阿婆趁機勸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皇孫有誌,郡主也有靠了。”
老頭們互視幾眼,站起走到巨岩邊上,悄聲商議起來。
十三眨眨眼,問顧阿婆:“您老瞧著有戲麽?”顧阿婆微笑不語。十三興奮了幾分。
沒等多久,老頭竟爽利答應了!且看十三十分順眼。十三受寵若驚,顧阿婆哈哈大笑。
事不宜遲,四個人飛快下了巨岩。兩位老將軍各自回到屋中。顧阿婆抱著胳膊告訴十三:“他們主子命奇人在洞口做了個機關。開機關的鑰匙有兩大串,日子時辰不同、鑰匙不同。若沒他們倆,縱然得了鑰匙也不知該使哪把。”十三直齜牙。
不多時老頭們出來,四人同走到山穀旁。靠邊時十三發現,貼著山壁竟然懸空掛了個架子,使的是碗口粗的老竹子、結結實實。有繩索連著滑輪,和薛蝌做的升降梯模型逼似。他們下去並不使架子,而是走一行與方才上巨岩處相似的階梯。在山壁石頭上強行打出、又淺又窄又滑、彎彎繞繞、左右並無防護,不留神就得跌落穀底。
十三臨來泉州前,跟薛蟠、張子非議事。他二人都覺得奇怪。寶藏既然為義忠親王所有,畫張地圖給永嘉郡主不是更好麽?何必拉扯上姓韓的姓顧的。直至這會子十三才明白,永嘉沒法子自己單獨取東西——她就算能騎著驢從海邊來到此處,也下不去山穀。上頭已經夠難走了,下頭比上頭難走得多。不明和尚還盤算著將此處開發成探險型旅遊景點,看來他想得太美。
灰衣老頭守在架子頂上,青衣老頭領他們下去。難為顧阿婆一個老婦人,走得穩穩當當;十三時不時抓一把抓壁上的草木穩定腳跟。路上依然有不少蛇蟲,都被兩位老人家趕走了,十三啥也沒做。
此穀極深。走了許久,十三抬頭一望,冷不丁望見前頭有個大洞口靜靜開石壁上,不覺微笑。離洞口近了些,赫然可見那座老竹架子——原來他們沿著穀壁爬了半日,又回到架子的正下方了。也是,那路能走人已十分難得,想搬東西難如登天。
此洞口約莫有四丈見方。從外頭望進去,森然清幽、隱約可聞滴答水聲。顧阿婆笑道:“聽聞裏頭景致甚好,不知可是真的。”
“不知。”青衣老頭道,“老夫不曾進去過。”
十三惻然:他二人守著此洞少說有二十年了,竟從沒看過裏頭。
所謂的鑰匙,其實是兩串奇形怪狀的物件,皆黃金打造。當中兩枚上塗抹了些黑色,想必就是今日此時要使的。取下那兩枚鑰匙,老頭隨手將其餘的撂在一塊突兀石頭上。
三人走入洞口,七十來步時稍稍有個彎,赫然看見兩扇巨大石門封住了前路。門前立著個半丈高、石頭雕的水缸,外頭渾圓無花紋、爬滿了青苔。青衣老頭右手從腰間一拽,拉出個長長的東西,徑直探入缸內。虧的十三眼力非凡,看出那是把軟劍。這一探了不得,裏頭爬出好幾條蛇來。老頭微微皺眉,從懷內摸出塊麻布纏於手上,伸了下去。遂從裏頭挖出許多蒼蘚。清理了半日,他雙手各握一枚鑰匙,同時按入石缸內壁。
耳聽“嘡啷啷啷”、“吱呀呀呀”一陣亂響,石門緩緩打開,露出裏頭模樣。黝黑不見半絲光亮,深杳不知內裏有多少路。顧阿婆早有準備。將她的拐杖頭兒一拔,從裏頭拔出一截拇指粗的蠟燭。揮動火折子點上,老太太謝過青衣老頭,舉著蠟燭朝石門內走去。十三好奇張望。她老人家拐了個彎子不見人影,蠟燭的光亮也漸漸沒了。
青衣老頭席地而坐,道:“裏頭有兩三裏地,夠走一陣子的。”
十三嘖嘖道:“此處又陰又濕,東西豈非容易壞?”
青衣老頭笑道:“這個你放心,裏頭有幹處且通風。隔些時日,我那兄弟也會進去查看。”
“哦。”原來隻有你沒進來過。
二人開始閑聊。十三也不探究山中日子,隻說了些外頭的新鮮熱鬧。青衣老頭聽得津津有味。十三又取出撲克牌來,說這玩意好玩。遂教老頭打牌。老頭極聰明,一教就會。
打了兩盤牌,青衣老頭開始探問十三的身世來曆、家中都有些什麽人。十三這才明白自己為何能進來得如此順暢:老頭們當他是永嘉郡主的新相好。也是,洞中寶藏算永嘉的身家性命,尋常人她豈能信得過?
乃幽然一歎:“老人家,實不相瞞。晚輩乃金陵人氏,家中也是從軍的、且有些軍功。我爹沒陣前折戟,反倒在家中遭人暗算、一病而亡。天底下的事您老也清楚,人走茶涼。我幸而得一位道長收養,讀書認字、寫兩首歪詩。小時候日子倒還安穩。後來道長也沒了,我便流落江湖。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混成個半大的瓢把子。再往後認得了位得道高僧,經其指點返回家中,方知我大嫂早早亡故、小侄兒險些要被族兄帶壞。晚輩竟不能再閑混下去了。碰巧忠順王爺跟王妃鬧翻,常住金陵別館。我便試著前往投靠。不曾想王爺要求也不算高。”十三憨笑兩聲,“晚輩挺會說話的。”
青衣老頭點點頭:“說得輕巧,日子想必艱難。”
“都過去了。”十三慨然道,“人總得朝前走。誰又不苦呢?郡主堂堂天潢貴胄,不也苦得緊。”
青衣老頭丟下兩張牌:“你大侄兒如今可好?”
十三不厚道的笑了起來。“不大好。他若隻是野還罷了,偏他不學無術且紈絝。晚輩管不了,遂托付給那位高僧的師兄。老和尚性情嚴肅一絲不苟,臭小子日子甭提多難熬。”
青衣老頭橫了他一眼,敲打兩下地麵:“打牌!”眼中已十分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