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話說杜萱收到不明和尚給她的屠龍申請, 悠然問張小姐道:“你行李可多麽?”
張小姐怔了半日:“有……點兒多。”
“愛玲街上都是新式宅子。雖不如柔石大道那邊的大, 你一個人住足夠了。”杜萱扭頭看座鍾道,“還有六分鍾下課。”
旁邊的助理小彭聽了個囫圇, 已猜到他上司有何打算,興奮道:“杜校,你們下樓走過去還得三分鍾。”
“也對。”杜萱拿起茶壺斟了半杯, 一飲而盡。站起身,“走。”
張小姐輕聲問道:“去……哪兒?”
小彭眉開眼笑:“別問, 跟我們杜校走便是。”
杜萱大步出門。張小姐和丫鬟隻來得及互視了一眼, 見杜萱已沒了人影, 忙小跑著跟上。小彭從屋中探出半個身子,揮拳高喊:“杜校威武~~杜校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副校長顧玉的辦公室就在隔壁,可巧走到門邊。出來一疊文件拍他腦門上, 轉身沒事人似的回去了。小彭齜牙咧嘴不敢抱怨。
那三人走向一號教學大樓,杜萱道:“二樓有個提高班, 正在上工程製圖。”張小姐不明其意, 含糊著答應。杜萱側頭看了她幾眼, 歎道,“那年我離京時,你還活潑得緊。在宅子裏關了一年,把自信給關沒了。”張小姐咬咬嘴唇。杜萱告訴她, “工程製圖是建築施工隊工頭必須學的。”
張小姐呼吸一停滯:“工頭?”
杜萱微笑道:“建築工頭。”
張小姐心中驀然湧出不祥之感。
她雖猜中了, 並不敢反對。反對也無用, 杜萱焉能聽她的?
二十幾分鍾後, 杜萱領著整整一個班的學員出了門。這幫人高矮胖瘦都有,滿口南腔北調。每位都曬得黝黑,眼睛鋥明、嗓門洪亮、胳膊腿又粗又壯。眼前縱有一座山,他們也能片刻夷為平地。張小姐和丫鬟被湧在人群中,不敢跑、也不敢說話。
四皇子府離得不算遠,可張小姐素日走的路實在太少。杜萱半點不遷就她,步子依然快如刮風。丫鬟忍不住輕聲求道:“杜小姐,可否煩勞慢著幾分。”
“否。”杜萱想起她自己早先的模樣,忍不住直笑,得意洋洋道,“想自主活著便不能做軟腳蝦。跟不上便跑,多跑些路早晚能跟上。”
話音剛落,有個學員鼓掌大喊:“說的好——”大夥兒一陣喝彩。
遂趕到四皇子府隔壁。門子遠見來了偌大一群人直奔自家大門且來者不善,嚇得雙腿直打顫。定睛一瞧,看到大姑娘的丫鬟幾步跑上前頭招手,這才稍稍安心。
走到門口,杜萱先問道:“你是張家雇的還是四皇子雇的。”
門子此時已經看見丫鬟攙扶著大姑娘,答道:“四皇子雇的。”
杜萱點頭:“請大叔去隔壁說一聲,張小姐要搬家,這會子就走。讓他們家派大馬車過來運東西。搬去愛玲街……幾號來著?門口台階旁有青石緩坡那家。”
門子道:“新式大宅子不都有緩坡麽?通去角門方便車輪子滾。”
“尋常緩坡都修在角門。”杜萱道,“我那處修在正門,極好認。”
“明白了!”門子拱了拱手,滿臉八卦的問張小姐,“大姑娘,你不帶那兩個老東西吧。”
張小姐抓了把杜萱的手。杜萱道:“不帶。讓她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門子拍手:“哎呦太好了!自打那兩個瘟神來,裏裏外外規矩來規矩去,跟老古董似的。可煩死人。要不是四皇子府給的錢多,我老漢早就辭職跳槽了。”乃蹦躂著往四皇子府跑。
杜萱回頭向丫鬟道:“記住我先頭說的話。”
丫鬟見她威風八麵,膽兒也壯了,大聲道:“記住了!吹哨為號。杜小姐,哨子何時給我?”
杜萱一愣:“你不會吹口哨?”
丫鬟也愣了:“奴婢何嚐會那個?”
杜萱打了個響指:“這個會麽?”丫鬟搖頭。
有位年輕的小學員從懷內取出條亮橙色的頭巾:“這是我們新發下來的,還沒使過。就拿這個揮揮手順帶指一下。大夥兒都是亮眼人,都能知道。”
另一個學員道:“其實不用指,恃勢淩人的狗腿子極顯眼。”
杜萱道:“為的是防她從視覺死角冒出來。就用頭巾吧。”
小學員遂將頭巾遞給丫鬟。丫鬟看他笑得明亮,心中一動、稍稍走神,兩隻手便撞上了。小學員沒在意,鬆手便罷;丫鬟倒兩腮微紅。
兩個身高力壯的學員推開大門,三十幾條漢子一擁而入,猶如刮了陣黑旋風。
皇後派來的兩個嬤嬤平素住在廂房。當中一位因送張小姐去金陵,這會子才剛從忠順王府門口離開;另一位聽見響動,幾步趕出屋門。丫鬟手裹亮橙色頭巾朝她一指。因布置行動時已經安排好了兩個人,進大門直奔她屋外。既然沒有意外,事兒就好辦了。兩條漢子同時朝那嬤嬤撞去,直將她從門口撞回去。
這宅子本來不大。眾人都是建築行業業內人士,動身前又在教室裏聽丫鬟講過布局、看過她畫的粗略平麵圖,幾眼皆能明白。方才也做了分工。誰去倉庫、誰去耳房,如何打包如何搬上馬車。張小姐和丫鬟喊出自家下人,幫著收拾東西。杜萱一聲令下,學員們齊聲大喊、開始幹活。
杜萱慢悠悠踱步走入嬤嬤的廂房,兩個學員跟在她身後。嬤嬤已爬了起來,撣幹淨衣裳坐等。見她進來,立起身行了個禮。學員拉出把椅子,杜萱端端正正坐下。兩條大漢負手立於她身後。
杜萱道:“我姓杜,是張大妹妹的朋友,不想知道你是誰。這宅子裏隻有一個主子,就是張大妹妹。諸事皆由她一個人做主,旁人無權發話。她要搬家,那便搬。她不想帶著誰,那便不帶。宅子是四表哥的,借給親戚住。既然張大妹妹搬走,四表哥自然不會讓你一個不相幹的人依然住著。路口拐彎不遠處有個客棧,你收拾收拾東西,待會兒就過去吧。我給母親寫了信,方才信使已出城往京中去了。奴大欺主之事,你不是我家的奴才、我不方便追究。好自為之。”言罷站起身便走。
那嬤嬤急喊:“杜小姐留步!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杜小姐可否聽老奴一言。”
杜萱並未回頭。“否。主子和奴才不可平級兼聽。你若覺得張大妹妹有不妥當之處,回去告訴你主子、讓你主子給我寫信。或是給我母親寫信。”話未說完,人已到了屋外。兩條大漢跟著她跨出門檻,門神似的堵著。嬤嬤不禁絕望:她出不去的。
四皇子府的人做事撇脫。聞報張小姐要搬家,當即派了大馬車和人手過來。許多行李自打從京城搬上船就沒打開過,如今隻轉手搬走。日常物什雖雜,因張小姐懼怕杜萱走後嬤嬤們如故,不要緊的就不要了。來的都是壯勞力,沒花多少工夫便收拾停妥。
張小姐和丫鬟同坐一輛馬車,她們從京城帶來的幾個人坐另一輛。四皇子府負責運送行李跟在後頭。杜萱將地址大致交給車夫,眼看車隊漸行漸遠,方回到院內。抱拳感謝諸位學員,領著大夥兒再步行回學校。兩尊門神最後離開宅子。
他們既走,嬤嬤從廂房出來。宅中尚留了幾個人,皆是四皇子府聘的。舊年她和另一嬤嬤從京中來時,還帶了兩個小宮女服侍,這兩個也不見了。有個仆婦告訴她,小宮女們問張小姐可否跟她走,張小姐遲疑不定;杜萱在旁聽見,徑直答應。嬤嬤不死心,裏裏外外尋了好幾圈,確沒她二人蹤影。不由得跌坐於地,破口大罵小蹄子隻管撿高枝子飛去。
日色將昏,四皇子府來了個管事。他們的人送張小姐到了新宅邸,幫她卸下行李、又擺放些物什。見那邊大略無事,方才已回府複命。管事告訴嬤嬤道:“聽說您老還有個老姐妹,不知何故留在金陵。等個兩天,她怎麽也該回來了。大後天您二位就搬出去吧。”嬤嬤渾身冒無名之火,強忍住一言不發。
管事吩咐自家人收拾宅院。四皇子府還待修時,此處的設計用途是安置幕僚。沒想到來了個親戚,一住就是一整年。她既已搬走,咱們重新收拾床帳,過些日子當有幾位先生要搬進來。眾人答應一聲忙活開去,視嬤嬤如無物。
兩天後,滯留金陵那位趕了回來。二人閉門商議良久,四皇子府的管事又來拍門,讓她們明天記得搬走。
嬤嬤們大怒:“我二人若不搬呢?”
管事皮笑肉不笑道:“把人丟出去的本事,我們還是有的。”轉身便走。
嬤嬤們暴跳如雷偏又束手無策,唯有先去找什麽愛玲路。
愛玲路是新修的,長且寬。兩行銀杏樹隔開當中馬路,門對門的皆新式小宅。各家角門前都有青石緩坡,獨一處的緩坡就在正門台階旁。二位嬤嬤上前敲門。
不多時門開了,裏頭站著個仆婦正是張家的人。見了她倆立時道:“我們大姑娘不在家。”
嬤嬤問道:“去何處了。”
“跟杜小姐到職校實習去了。榮國府賈家的二姑娘年後便在職校做事。二人本來認得,就讓她帶著。”仆婦麵無表情道,“杜小姐對我們姑娘說,先熟悉外頭的行事風格,再想想自己能做什麽、或是想學什麽。大海從魚躍,長空任鳥飛。”
嬤嬤又急又怒:“無法無天、無法無天!還有沒有規矩。”
仆婦道:“杜小姐說,你家有你家的規矩,我家有我家的規矩。既然住在我家,就得收起你家的規矩、遵守我家的規矩。這宅子是杜小姐的。她早吩咐過不歡迎二位嬤嬤,奴才就不請你們進來吃茶了。”話音未落,不由分說“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嬤嬤們互視幾眼,心下明白:縱然找去職校,九成也見不到大姑娘。縱然見到了,那是杜萱的地盤,自己沒法子帶她走。
回到四皇子府隔壁,門子大叔趾高氣昂道:“二位嬤嬤請了。明日煩請務必搬出去,四皇子要使這宅子。方才府裏的賴先生來看過,做了些安排。後天便有工匠修繕屋舍,還要植樹種花、更換玻璃窗戶種種。待會兒另有幾位先生要看屋子,還望二位莫胡亂說些有的沒的。”
一位嬤嬤麵黑如鐵:“既如此,四皇子讓我們姐妹去何處居住?”
門子大叔道:“與四皇子什麽相幹?”
另一位嬤嬤道:“我們是皇後的人。”
門子大叔嗤道:“四皇子並不在府裏,旁人不認得二位。你們說是皇後的人就是?若真是皇後所派,為何來了小半年、一次都沒進過四皇子府?”
嬤嬤們啞然。
四皇子兩口子從沒給過她們顏麵,這次也不會給的。二人回到屋中大眼瞪小眼,終還是老老實實收拾東西去了。
門子大叔沒哄他們。小半個時辰之後,果然來了幾位先生看屋子。
次日,嬤嬤們打起包袱,暫時住去路口客棧。再過一日,那宅子果真開始修繕。又跑去鬆江職校守了大半天,終於看到張小姐。
張小姐穿了身職工校服,頭上盤著發髻、沒戴釵環,手裏抱著摞文書,整個身子都有些拘束。她身邊走了位鵝蛋臉兒的姑娘,腦後綁著條長辮子,頭上別著缸口大的西洋式樣蝴蝶結帽子。那姑娘眉目溫柔的叮囑張小姐些話,張小姐咬著嘴唇輕輕點頭。二人身後跟了三個小姑娘,皆穿著同款校服,當中一個正是張小姐貼身丫鬟。
忽有個小夥子蹬蹬蹬從後頭跑出來,喊道:“迎春迎春——等我會子——我跟你們同去。”
那個叫迎春的轉回身望著他似笑非笑:“杜助理很閑?”杜助理跑到跟前猛然停住步子,身子晃了兩晃。迎春皺眉,“我竟沒見過你不冒失之時。”
“太誇張啦~~”杜助理攤手道,“顧校嫌我呱噪,讓我隨便去哪裏、隻別讓她看見。”
“她跟前的事兒太少?”
杜助理擠擠眼睛:“人家薛助理一個頂仨,沒有什麽做不來。茶沏得好、文件整理得好、連字兒都寫得比我好。我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在那辦公室裏就是多出來的人。顧校忍到現在才把我掃地出門,十足看了我姐姐外加我家祖宗十八輩的顏麵。”
迎春橫了他一眼:“同去也行,莫要添亂。”
“得令!”
幾個人出了校門,嬤嬤們沒敢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