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十三領著王鐵從臨潼附近跑快馬官道趕到金陵。立在堂妹家街口, 王鐵沒敢進去。十三介紹起左近幾家客棧。正說著,有個人從斜對麵喊了聲“老賈”。
十三扭頭招手:“張大掌櫃, 別來無恙。”
張子非麵無表情走過來,打量他幾眼:“這麽快便回來了?你又從哪裏勾搭了個二愣子。”
“喂喂!”十三嚷嚷, “多聰明的孩子, 怎麽就二愣子了。”
“看起來不大聰明。”
十三拍拍王鐵的肩膀, 炫耀道:“我兄弟王鐵,武藝高強義薄雲天。”
他話未說完張子非便挑起眉頭,打量王鐵道:“讓何老頭悔得肝腸寸斷那位?王兄弟, 他怎麽你了?”
十三一愣:“哪個何老頭?”
“何山子。”
“何山子是誰?”
“嗯?你不認識?”
“好像聽過這名兒。”
“你們揚州哥譚客棧的護院頭子兼教習。論武藝在江南排得上號。”
“想起來了, 何教習!我還想跟他切磋幾招, 一直沒尋到機會。他怎麽了?”十三看了看王鐵,“鐵子, 你認得何老前輩?”
王鐵在旁聽得清楚,遲疑道:“我雖認得一位喚此名的老人家,他大抵不記得我了, 也不是揚州人。”
張子非道:“他是從錦州過來的。”
王鐵“哎呀”一聲:“那……興許是我認得的那位。”
十三好奇道:“你竟認得他?你如何讓他悔得肝腸寸斷?”
“我隻見過他老人家一麵, 並無交情。”
“保不齊重名重姓?你這名兒也算爛大街。”
張子非道:“那老頭兒吃醉了酒,恨天恨地的砸桌子, 說自己如何沒聽懂王鐵那孩子的話。我還當老賈為了平複他的意難平, 特特幫著把人找來。”王鐵心頭一動。
“倒不是。”
“也對, 你長得也不像什麽好人。”
“鐵子, 回頭你去見見他, 看是熟人不是。萬一碰巧呢?賈某順帶撿個好人當當。”
“要去快些去。”張子非道, “前陣子聽說他要辭職。”
十三“咦”了一聲:“誰家這麽有麵子,能挖了他去。”順帶跟王鐵解釋,“老何可不是有錢就能撬走的。上回慶王府那麽大架勢想撬他,他睬都沒睬。”
“我隻聽了一耳朵,老頭有意闖蕩新天地,想知道你自己問去。”張子非說完擺擺手走了,王鐵看她正往薛府而去。
十三滿麵好奇:“有趣,我想知道。鐵子,要不咱們倆先去揚州如何?橫豎你還沒想好見了王東家說什麽,不如先逃避一下。”
王鐵卻是另一番念頭。倘若何教習當真是錦州那位,如今在揚州頗有名頭;兩位堂妹亦江南名流,他保不齊認識。老爺子說的“如何沒聽懂王鐵那孩子的話”多半便指的是自己當年所言,也多半知道妹子近況。不如跟他打聽打聽。待回過神,見十三正審視自己,莫名打了個激靈。“賈三哥,何事?”
十三歪頭:“你方才麵有怯意,難不成曾經對老爺子不住?”
“……不是。”賈三哥好厲害的眼力。偏他又悶住了。
十三歎氣,抬抬下巴:“走。”
“去哪兒?”
“薛府。不明和尚乃當世高僧,極擅胡說八道。你聽他扯一番歪理,大抵能想明白幾分。”
王鐵不解道:“既是歪理,如何能明白?”
“因為世道本來是歪的。他再歪回去,便正了。”十三拉上兩匹馬朝薛家府門拐去。
王鐵知道賈三哥必為了自己好,心中又亂,雙腳不由自主跟著走。
離得老遠十三便招手:“門子大叔好。不明和尚可是正與張大掌櫃對賬呢?煩勞跟他說賈三找。”
門子笑嗬嗬道:“這個我卻不知。大爺稍等。”便進去了。
王鐵悄聲問道:“賈三哥,你跟這位門子大叔很熟?”
“不熟。”我通常不走門。“咱們方才不是遇上了張大掌櫃麽?猜也猜得到他們在對賬。如此顯得我跟不明和尚很熟,門子通報起來會殷勤些。”王鐵有些好笑。
不多時門子出來,將二人領進去。
一踏入外書房十三便笑:“哎呦和尚!虧你還是金陵首富,這麽舊的衣裳有臉穿著,可謂天下第一吝嗇。”
“貧僧這叫節儉,你們有錢人不懂。”薛蟠翻個白眼,“金陵首富分明是你們家王爺。”他抬頭看了王鐵一眼,招招手,“莫不是小王將軍?久仰大名。”
王鐵才剛抱了抱拳沒來得及開口,十三先說話了。“張大掌櫃你看,你們東家這模樣打一道薛府名菜。”
案頭擺著張大表格,張子非正提筆琢磨往裏頭填寫數字,口中道:“你二人鬥嘴莫打擾我。我忙的緊。”
“蝦扯蛋!”十三道,“鐵子頭一回過長江以南,你上哪兒久仰大名去?”
“何老爺子說過、海棠姐說過、王東家也說過。”薛蟠假笑道,“算不算久仰大名?”乃轉頭朝王鐵合十行禮。王鐵忙還禮。賈三哥雖跟門子不熟,跟這和尚很熟悉。他心下自在幾分。
薛蟠引他二人到窗前小幾旁落座,小丫鬟上茶點。斟酌片刻他道:“小王將軍,你是來找王東家的吧。”
王鐵點頭,然不知從何處說起。十三幫忙道:“他祖母吩咐他轉告王東家許多話,他不想說。是吧鐵子。”
王鐵老實道:“我覺得……對芙蓉不住。”
薛蟠皺眉:“該不會王老太太的話,是和稀泥?”王鐵不吭聲,顯見被說中了。
長案那頭張子非淡然道:“無礙,你隻管說。王東家不會聽的。”
王鐵悶了半日道:“我恐怕傷她的心。”
“那就別說。”
“祖母並非不疼芙蓉。”
“我明白。”薛蟠道,“王東家大抵也明白。既在其位當謀其政。王老太太身為一家主母,必須考慮家族的整體利益,時常得犧牲個體。王家式微多年,好容易積累點兒元氣她怕讓內鬥給損了。可老太太終究沒出過內院,不知道王大妞何等微不足道。就算芙蓉女士把她宰了也就那麽大的事。”
張子非撂下筆走過來,拉把椅子坐在王鐵正對麵,麵冷如霜:“令祖母有什麽話,先說來我聽。”她氣勢太足,王鐵莫名有點兒發怵。十三咳嗽兩聲,給他遞了個花生米碟子。
薛蟠道:“說重點便好。王大妞把芙蓉女士害得那麽慘,王老太太覺得人家憑什麽不報複。”
王鐵已看出對麵的張大掌櫃跟堂妹芙蓉關係不尋常,抿了下嘴:“祖母說,芙蓉如今也算因禍得福……”
話未說完,張子非打斷道:“禍就是禍,永遠不是福。”
薛蟠接著說:“從禍中生出福的是人自己,而非禍害本身。”
張子非再接:“這樣吧。先讓芙蓉把她姐姐報複了,而後煩勞杜鵑姑奶奶自己生出福來,最後煩勞王老太太辛苦一趟、勸誡杜鵑姑奶奶體諒下芙蓉。如此便公平了。莫說芙蓉如何忍心。她姐姐既忍心,她又憑什麽不忍心。”
王鐵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張子非想了想又說:“既然王老太太為的是闔族,請她做個決斷。何時芙蓉出了那口惡氣,何時幫王氏家族脫離配軍之身。問令祖母可願意求杜鵑姑奶奶犧牲自身、成全大體。這麽多年,你們家中既不曾救芙蓉也不曾幫她。”
王鐵麵有愧色,長歎道:“我明白了。那些話,我絕口不提。她們姐妹二人之事,我也不管。”
“如此便對了。”
薛蟠合十頌佛,慎重道:“小王將軍,不是我等偏心眼子。外人誰都無權要求受害者原諒。你不是她,如何知道她苦有多重、恨有多深?”
王鐵點頭。半晌道:“張大掌櫃方才說,芙蓉可幫家族脫離配軍之身?”
張子非道:“她既能經營下這麽大的產業,自然結交了許多朋友。”
王鐵立時想到忠順王爺是他妹子的隔壁鄰居,看了眼十三。十三道:“錢能通神。買通皇帝或太上皇或寵妃身邊的大太監,諸事好辦。”
王鐵皺眉。還沒來得及細想,又聽薛蟠說:“對了,小王將軍,何山子那老頭把你怎麽了?貧僧很是好奇。”
十三接著說:“哎,那老頭要辭職?做什麽去?”
“打仗去。”薛蟠道,“軍功是種能修改一切的東西。小王將軍,你要不要也去打仗?整個家族隻靠兩個姑娘,有點兒艱難。”
王鐵登時直了腰背,嗓門子都大了幾分:“打仗?哪裏打仗?”
薛張二人互視一眼。“額,你不知道就算了。”
王鐵站起身抱拳道行禮:“求師父指教!”
薛蟠東張西望幾下,嘀咕道:“貧僧不方便告訴你。要不你問何老頭去。”
十三悄悄從幾案下踢了王鐵一腳。王鐵了然,沉思片刻道:“張大掌櫃,舍妹那邊,我想過幾日再去。”
張子非點頭:“我先不告訴她。”
“多謝。”
十三和王鐵遂告辭離去。
出了薛府,王鐵一把拉住十三的胳膊:“賈三哥!”十三使了個眼色。
二人牽著馬離大門遠些,十三乃告訴道:“朝廷如今兵分兩路,水軍攻東瀛、陸軍打俄羅斯。攻東瀛的乃瓊州南安郡王的水師,北邊則為端王本部和榮國府留在錦州的那支兵馬。我們王爺從錦州分出一路人馬來悄悄進軍高麗。何山子早先曾是榮國公賈代善的親兵,必是要北上的。隻不知去俄國還是高麗。”
王鐵狂喜!開疆拓土之功何等難得。自己若跟何老爺子同去,建立軍功,父輩之罪必能相抵。難不成還真的靠妹子花錢給太監行賄?忙說:“求賈三哥指路,我先見見他老人家。”
此時他倆已走到路口,王鐵不由得朝另一邊張望。十三輕聲道:“不過去?妹子就在一府之隔。”
王鐵又看了半日,搖頭道:“沒那個臉。士農工商,商在最末。若無仰仗,何等艱難。張大掌櫃所言有理,我這個哥哥既不曾救她也不曾幫她。若謀到出征之法,好賴立在她跟前能說得出句話。”十三點了點頭。
此時天色不早,他二人往城東尋了個客棧住下。次日一早,出城門投揚州而去。下午趕到,直奔哥譚客棧。
夥計笑容滿麵出來迎接。十三拱手道:“煩勞兄弟幫忙通報一聲。”眼角瞥見婉太嬪又閑得沒事坐在這兒吃點心。“我這位兄弟乃貴店何教習之故人,姓王。早年老何還在北邊種地時,我王兄弟幫他裝過旱煙袋。”
夥計答應著進去了。不多會子出來道:“何老爺子問,可是連葉子煙和枯麥葉子都分不清的那小子?”
王鐵微窘,旋即驚喜:“那事兒他老人家還記得?”
夥計笑道:“凡小時候的糗事,莫指望長輩會忘記。王少爺隨我來吧。”
王鐵忙跟著走。十三左右張望了幾眼,踮起腳飛快跟上。堂前坐著許多閑雜人等,都猜測議論十三壓根不是王少爺的朋友、不過替外地人領路罷了。
夥計引著他二人進了後花園。路上十三問道:“夥計小哥,王這個姓多尋常啊,何老爺子如何知道他就是不認得葉子煙的小子?難不成隻有一個姓王的孩子給他裝過旱煙袋?”
夥計道:“我說了王少爺長什麽模樣。”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
夥計沒好氣道:“我們這地方什麽人都有,客官多慮本是好事。”
“哥兒別生氣,回頭我給你小費。”
夥計登時眉開眼笑停住步子轉過身:“不用等回頭,這會子給便好。”王鐵本來還有幾分緊張,見狀噗嗤笑出了聲。十三無奈,隻得從懷內摸出一把銅錢。夥計脆生生喊:“多謝客官給賞錢。您老心裏可是在想,閻王好見小鬼難搪?”
“沒錯。”
“歡迎下次再來~~”夥計收起銅錢繼續領路。
直上了假山亭子,何山子已設好酒壺酒杯下酒菜,好整以暇等著。原本想擺個高人安坐的譜;聽見腳步聲近,老頭沒忍住站起身伸長脖子望過去。一眼看見夥計身後的王鐵。
王鐵幾步搶上前跪倒便拜:“何老爺子。”
何山子忙扶起他:“你是王大鴻的孫兒?”一語未了,潸然淚下。
王鐵跟著紅了眼圈兒。“是。”
何山子搖搖頭:“王將軍可惜……姓史的不會用人、不會用人啊!”
王鐵呆住了。他本良將。自家落難之戰,他暗地裏複盤過多次。心中隱隱覺得,依著祖父的性子和本事,壓根不該用在那處。可這種話他又如何能跟人說?今聞何山子所言,觸動心思,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