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章
京城乃舉國之繁華熱鬧處, 貴人最多、闊佬最多。各色商賈都盼著來此賺錢,使的法子層出不窮。
如今暑熱,平素最銷金的紈絝爺們寧可待在自家花園水閣乘涼, 連勾欄戲園子都不愛去。然有一處酒館竟極得眼青。該酒館名字接地氣, 喚做老夥計;卻青鬆拂簷、玉欄繞砌, 好不華麗。
那兒本是位官宦爺們替外室備下的居所。此人前兩年死了嫡妻;續弦厲害得緊, 打發個婆子把外室給嚇跑了。有位東家看上此宅,哄他出賣, 門口掛上招牌變成酒館。因由家宅所改,前門後門角門好幾處。書房內室花園分隔清楚, 又幽靜又隱秘。廚子很多,夥計不多。最合適坐著馬車進去、閉門議事。又趕上朝堂兵荒馬亂;老夥計酒館縱然價錢貴得離譜,每日依然生意爆滿、想吃飯還得預約。
不明和尚的徒弟覺海正在京城, 收到江南鴿信、讓他查查衛若蘭公子背著他爹暗中投靠了哪位。衛若蘭八成會隨他父親出征俄羅斯, 領去榮國公賈代善所留神兵。他身後之主焉能不饞此軍?覺海思忖著,但凡下賈薔這條重餌,沒有釣不上來的大魚。
這日修國府二老爺做壽, 想出門不想出門的都得去。府中不免請戲班子唱戲, 眾爺們團團圍坐。眼角瞥見衛若蘭離席小解,賈薔等了會子也出去,坐在從茅房回宴席方向的廊下發愣。
不多時衛若蘭回來,走過賈薔身旁果然停住步子。“薔哥兒做什麽呢。”
賈薔回頭瞥了他一眼, 沒精打采道:“不做什麽。”
衛若蘭趁勢往他身旁坐下:“這麽好的戲如何不聽?”
賈薔歎道:“橫豎就要聽不著了, 還不若幹脆不聽。”
衛若蘭道:“從軍之事, 準了?”賈薔不則聲。衛若蘭拍拍他的肩膀,“到了外頭愈發沒人約束,豈不好?”
賈薔咬牙切齒:“不知哪個殺千刀的禦史老兒嚼舌頭,說我終究是寧府的,榮國公的兵將不見得搭理我。偏他們西府隻剩下幾個小孩子,大點兒的璉二叔不得閑、寶二叔不頂用。想了個損招,讓元大姑父陪著一道去。他是西府嫡親的姑爺,又是敏姑媽繼香火的嗣子。那位天生板磚臉還悶葫蘆,半道上就得逼著我念書。”
衛若蘭噗嗤笑了:“我隻悄悄告訴你,你心裏知道就行了。不是什麽殺千刀的禦史老兒,是鴻臚寺卿梁廷瑞老大人。”
“聽這名兒就知道是個酸腐儒。”
“那倒不是,人家本狀元出身。”
“嗬嗬。古往今來,就沒幾個狀元能當上大員的。”
“咦?你倒明白。”
“早幾年元大姑父來京時說的,我不留神聽了一耳朵。”
衛若蘭眼神閃動:“林皖大哥話雖不多,遲早雛鳳清於老鳳聲。”
“什麽雛鳳老鳳的。”賈薔懨懨的道,“滿頭都是糟心事。預約個老夥計約了十來天都沒排上。”
“你也在預約老夥計啊。”
“你也在?聽聞他們有蓮心茶,乃是將茶葉以輕紗裹了、趁黃昏擱在荷花心裏關一宿,第二天花兒再打開取來泡茶,喝著滿口荷香。”賈薔羨慕道,“離京前總得喝上一回。”
衛若蘭微笑道:“我約得早。若約著了,請你一道吃茶去如何?”
賈薔大喜,連連拱手:“如此多謝。”
老夥計不過是個酒館。說是要預約,在京城這種地方總不可能沒有插隊的。過了兩日,賈薔便收到衛若蘭的帖子,明兒下午到老夥計吃茶。
次日下午,賈薔果然領著個小廝直奔酒館,告訴迎客夥計是衛先生訂的後花園鬆色軒。夥計殷勤領他過去。衛若蘭還沒到,夥計先給上茶。
等了約莫半柱香的工夫,廊下腳步聲響,衛若蘭陪著一個年輕人笑吟吟走進來。隻見他大方介紹道:“這位黃九月公子。”賈薔見此人身穿鬆花色箭袖、眉目清俊儀態不俗,忙起身見禮;黃九月拱拱手。
三人圍坐軒中開始閑聊。先說了些風花雪月,又說了些好吃的好玩的,最末終於扯到正題——征北。
賈薔吃著茶道:“聽聞大姑姑也要去。還用得著我麽?要不然我不去算了。”
那黃九月好奇道:“她未出閣是國公府千金、嫁了人是書香門第少奶奶,如何想上疆場?”
賈薔笑舉筷子在空中畫了個圈兒:“這事兒,對外頭有好幾種說法,冠冕堂皇的甭提多好聽。其實就是我們大姑奶奶藏了好些俄羅斯國的油畫,知道彼國姑娘模樣一個賽過一個俊俏。頭發是黃的眼睛是綠的,還無男女大防。看她們穿的衣裳——”他筷子比劃上胸口,“領子在這兒。”
黃衛二人啞然失笑:“原來是因為這個!”
“偏她們女人不明白。男人若當真起了那心思,誰又防得住?”
“可不麽?”
正說著呢,軒外驟然傳來一陣叫喊聲。隔窗望出去,隻見幾艘小船打起來了,刀劍亂飛好不熱鬧。不多會子,有個黃九月的長隨進來回稟事端。
湖上有三艘畫舫,皆是雙人小席案、飄在荷花中各自吃茶酒小菜。這湖本來不大,早先隻放一艘船。後蓮花開了,想來的人多,漸漸添了一艘、再添一艘。好巧不巧的,方才吹了陣風,將三艘船都吹得靠近湖心。第一艘船上的客人嫌第二艘船上的客人吵鬧,脫下鞋子扔過去。偏他力道使歪了,砸到第三艘船上。第三艘船的客人脾氣不好,當即鬧起來。碰巧三船各有一位武藝不錯的,便打成一團。
黃九月皺眉:“都是些什麽人。”
“第一艘是兩位外地來的客商。第二艘東道是位前科落榜的舉子,留在京城準備下科春闈。人家嫌吵的乃他朋友、一位遊方僧人。第三艘東道是九皇子的舅舅梅公子,同船之人尚不知來曆。”
黃九月與衛若蘭對視一眼,吩咐道:“查明白。三位武藝不錯的都查明白。”
長遂答應著出去,兩盞茶的工夫他便回來。原來兩位外地客商聽說把鞋子砸進了國舅爺的船,嚇得趁亂一溜煙兒逃了!訂船人名字叫吳大老爺,酒館也不知其來曆。落榜舉子姓姚名阿柱,應天府人氏,如今在吳貴妃娘家坐館、替吳貴妃的小侄兒啟蒙。同船僧人是其金陵故交、棲霞寺法靜和尚。梅公子同船者也是從江南過來的,平素在揚州打把勢賣藝,數年前曾護送周淑妃之弟回京。
黃九月拍案!扔一隻鞋子牽連出後宮三位寵妃的娘家,區區酒館藏龍臥虎。
賈薔聞言道:“法靜師父?莫不是不明和尚的小師叔?我認得他,好不呱噪。一旦打開話匣子便不用指望他關上,也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衛若蘭笑道:“薔哥兒抱怨這麽許多,可知曾被他煩得厲害。”
“正是。好在隻要你不給他機會開口,他便不會無故追著人說。萬萬不可跟他客套、說請教佛法之類的話。”
“我明白了。”
長隨道:“兩位外地客商既走,梅公子不依不饒。法靜師父從隔著老遠開始便大嗓門兒勸說他戒嗔,好不有趣。賣藝人也心直口快。方才告訴我和夥計,他覺得那個和尚是故意纏著梅公子、好讓扔鞋之人逃跑的。”
衛若蘭擊掌:“多半如此。”又看著黃九月,“梅公子大抵想跟賣藝人打聽周三爺在揚州和來京路上之事,奈何他本不是這塊料。”
長隨道:“縱然梅公子不擅長套話,那賣藝人比棒槌還棒槌些,問什麽答什麽。”黃九月含笑瞧了他一眼,長隨微微點頭。“趁法靜師父纏上了梅公子,姚先生方才一直在跟賣藝人說話。”
賈薔沒心沒肺道:“應天府前科舉子,與元姑父是同科麽?不知他考多少名?元姑父十二名。”
長隨道:“姚先生確與林皖先生同科,排第三十四名,比林大爺低。”賈薔麵上露出幾絲得意來。長隨接著說,“這兩三個月,吳天佑大人忽然極眼青姚先生,仿佛有提拔他做幕僚之心。”
賈薔朝窗外瞧了兩眼:“莫不是法靜師父旁邊穿儒袍的大餅臉?”
“正是。”
賈薔嗤道:“我還當什麽人物兒。那副尊容,與販夫走卒何異。”
黃衛對了個眼神,衛若蘭道:“莫要以貌取人。應天府秋闈極難,凡能中舉者皆滿腹才學。”賈薔胡亂點頭,滿臉寫著方才刮了陣耳邊風。黃九月看著他很是滿意。衛若蘭又道:“法靜師父好不有趣。薔哥兒,改明兒咱們也請他來吃盞茶如何。”
賈薔皺起一張俏臉:“請他吃茶作甚。難不成你想聽他絮叨菩薩十戒……咦?那個人是誰。”
隻見一位年輕的儒生匆匆跑來,擋在法靜和梅公子中間。梅公子鬆了口氣,雙手揉耳朵。
長隨道:“那位趙先生乃梅公子早年在姑蘇的同窗好友,如今是他幕僚。”
“什麽同窗好友!”賈薔眼神驟亮興致勃發,篤定道,“這個趙先生愛慕梅國舅。”
滿座皆驚:“什麽?”
賈薔渾然沒在意,雙目一眨不眨盯著窗外:“斷乎錯不了。就是愛慕他。”乃嘖嘖道,“人生最苦求不得,悲夫~~法靜師父當度化此人才是。”
屋中其餘幾位眼神匯雜往來。半晌,長隨小心翼翼道:“小薔大爺,你如何瞧出來的?”
賈薔指道:“你瞎麽?那眼神!這都看不出來?”眾人齊刷刷盯著趙先生,盯得他有所察覺、四麵張望。賈薔又道,“聽說他二人少年同窗,梅公子是個小戶人家的嗣子。偏才剛過繼沒幾年,人家就接連生了好幾個兒子,日子淒淒慘慘。”
衛若蘭看了他一眼:“薔哥兒打哪聽說的。”
“記不得。”
“那梅國舅對趙先生可有意?”
賈薔搖頭:“梅國舅通身的氣場,明擺著鋼鐵直男、愛女不愛男。再說,滿京城皆知道他甚寵一位姨奶奶,略好些的人家都不敢嫁女兒給他。”
黃九月微笑道:“不是那個緣故。”
“不是?”
“不是。”
黃衛二人互視一笑。
早幾年梅公子年紀尚小,兼癡迷杜萱。偏杜萱又與四皇子熱熱鬧鬧傳出緋聞。京中女眷都知道杜萱什麽模樣,且都不知道她什麽心思。若把女兒嫁過去,又恐怕蹚渾水、又自覺比杜萱不過,遂混了兩年瞧動靜。
直至杜萱在江南以未嫁女子之身開設學校、教導工人讀書、男女不拘的消息傳回京城,眾人方能篤定她不會再與梅公子拉扯上了。有人家打開始主意。奈何門第差的容嬪瞧不上,門第好的要麽在猶豫、要麽被人搗亂攪局——容嬪和九皇子俱得聖人寵,梅公子實在上不得台麵。把女兒嫁給他則不踏實,讓人家結下這門親又不甘心。
去年秋冬,忽有消息不知從何處傳來,說九皇子如若做了太子、梅公子必是禍國殃民楊國忠。如今這些人家愈發猶豫了,梅公子的婚事也愈發高不成低不就。不過他家中已經娶了房良妾劉氏,二人恩愛不已,容嬪也並不著急。
眼看外頭趙先生已將法靜的話匣子給關上,轉回身哄了梅公子半日。因跟賣藝人打個招呼,引著梅公子離去。姚阿柱又轉悠到賣藝人跟前殷勤說話。除去賈薔,鬆色軒中其餘幾位皆饒有興致觀看。一時姚阿柱和法靜回到船上,賣藝人跟著夥計要走。長隨忙告個罪,溜了出去。
賈薔等人吃完茶各自散去。衛若蘭騎著馬慢悠悠拐過兩條街,一輛馬車悄然停在他身旁。衛若蘭下馬上車。車中黃九月闔目而坐。
長隨將早年姑蘇那樁冤枉通奸案從頭細說,衛若蘭拍掌稱奇。長隨道:“我起先以為,郝家運氣不好、可巧梅公子那同學眼拙認錯了人。今兒得小薔大爺提醒方如醍醐灌頂。”衛若蘭請教。他微笑道,“認錯人的同學,正是趙先生。他對梅公子別有心思,誠心包庇他。”
衛若蘭點頭:“原來如此。”
黃九月並不睜眼,隨口道:“情不情的,有時便好、無時便狠。梅國舅既對人無心,趙先生白白癡情這幾年,也該心冷了。”衛若蘭與長隨齊聲稱是。
衛若蘭眼睛移到小幾上,見那兒擺著一隻黑色布鞋,笑道:“咱們要這個作甚。”
長隨道:“方才聽老夥計的夥計說,梅國舅邊走邊嚷嚷非要找到那個扔鞋之人、揍一頓出氣。趙先生苦苦相勸。咱們也找找,找著了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