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賈薔從老夥計酒館回家, 不多時覺海和尚便來了,合十行禮問經過。
賈薔合十回禮,正色道:“師兄, 衛若蘭投了二皇子。”
覺海挑眉:“倒便宜。”又奇道, “二皇子生日並非九月,如何起了這麽個化名。”
“不知。”賈薔細述經過。
覺海聽罷點點頭:“大抵和安排沒什麽出入。”
三艘小船上, 兩個商賈是覺海手下,姚阿柱和法靜是自己人,唯獨梅公子是被賣藝大叔忽悠過去的。扔鞋自然也是一場戲, 好給賈薔機會看出趙先生對梅公子的心思。
賈薔問道:“師兄不是說,諸位皇子並未把九皇子放在眼裏麽?”
“然容嬪母子依然得寵。”覺海道, “梅公子的性情本當極好利用,偏趙先生跟鐵鎖似的守在他跟前,猶如一盤肥羊肉旁趴了條巨犬。二皇子性狡, 得過顧芝雋多年指點,必有法子冷卻趙先生的心。”
賈薔想了半日:“趙先生離開梅公子, 與咱們有什麽用處?”
覺海輕笑道:“有用。那隻惹事的鞋子不是讓二皇子手下拿走了麽?他還同賣藝人說了半日的話。”乃拍拍賈薔的頭, “少知道這些, 安心當個不懂事的傻白甜。”賈薔做個鬼臉兒。
另一頭, 姚阿柱回到吳家,眉頭不展、負手在屋中轉悠來轉悠去。來找先生玩兒的小吳少爺見了不免好奇, 拉書童詢問。書童遂告訴了。
前幾天他陪姚先生出門買書, 在書局遇上了個和尚, 乃先生舊識法靜師父。姚先生約和尚吃茶, 正琢磨哪家茶館好,就聽見身邊兩個人在說話。什麽老夥計酒館的蓮心茶好極好、偏排不上預約、過了蓮花花季就得再等一年。
法靜道:“姚先生,不如就吃這個?”
姚先生衝著路人背影努嘴:“看人家的衣衫錦繡的就知道非富即貴,都預約不上。等輪到咱們,蓮蓬都摘完了。”
法靜道:“實不相瞞,那酒館有我那師侄的股份。貧僧走個內部通道,能提前拿到預約。”姚先生打從聽說蓮心茶便羨慕不已,大喜過望。
今兒他倆起先在一間小屋吃茶,忽有位定了蓮花小船的客人來不了,掌櫃的問可要挪過去。遂白撿個好地方。二人蕩舟湖上,先說了些江南舊景、又說了些佛法禪學,好不愜意。法靜自然而然打開話匣子,隔壁船扔鞋扔出亂子。然後另外兩船都走了,他二人依然回到湖上吃茶。隻是姚先生從回來的路上便心中有事似的。
小吳少爺琢磨半日,也沒什麽啊!近日姚先生都鼓勵他多跟父親祖父交流,有事兒可以同他們說說。小朋友便當真去找祖父了。
吳天佑老大人一聽,姚先生撞見了容嬪之弟,莫非與此相幹?便命人請他過來詢問。
姚阿柱苦笑,拱手道:“老大人,晚生便是發愁此事。與梅公子同船之人……是位尋常街頭賣藝的。晚生與他說了會子話。他性情憨樸愚直、不會繞子彎也不知輕重,正是早兩年送周淑妃之弟周三爺進京之人。”
“哦?”吳天佑連連捋胡須。
“我們在岸邊說話時,有位客人的長隨過來打聽出了何事……”姚阿柱思忖道,“那位實在不像是尋常下人。後來我還瞥見他追著賣藝師傅問話,扔到梅公子船上的那隻鞋也讓他拿走了。眾人皆說梅公子脾氣不好。晚生恐怕那長隨是個什麽小人,欲生事端。偏這個不過是晚生巴巴兒想的,既無憑證、也不知人家什麽來曆。”
吳天佑一想,倒也對。多少大事皆從小事中生出來。別的妃嬪娘家入宮麻煩,他老婆是郡主、方便得緊。
次日,吳老太太進宮求見吳貴妃,將此事告訴了。
吳貴妃微微一笑。不論梅容嬪兄弟是不是真的想打聽周淑妃兄弟的底細,都夠玩出花樣來。那長隨也必沒安好心。隻要不是自家的,管他是誰家的、找出來都有好處。她想著,淑妃自己滴水不漏、娘家四角俱全,容嬪卻獨有一弟。便打發大宮女一字不改的把消息轉述給了容嬪。
容嬪挨過周淑妃的悶棍,知道她不好惹,登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是皇帝心愛之人,周圍皆天子心腹。事兒下午便傳入大太監戴權耳中。
戴權一琢磨:梅公子什麽玩意他清楚,再如何折騰都折騰不出水花來,且他跟前的趙先生甚為靠譜;唯那個拿走鞋子的長隨,怕是得查查。遂打發人前往老夥計酒館。
可人家酒館的夥計也隻記得要緊客人,長隨沒留意。倒是那隻惹事的布鞋,有個夥計覺得有趣,仔細看了幾眼。遂將布鞋詳盡描述,並告訴了扔鞋客商的模樣。戴權又悄悄給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捎了個口信,讓他留意可有人查客商和獨隻的布鞋。
裘良手下的捕快很快便查到客商所居客棧,隻是人家已嚇得連夜離京了。捕快讓客棧若有消息去衙門通報。兩天後夥計氣喘籲籲跑到衙門,尋著當日的捕快,說有人拿了布鞋來他們客棧打聽客商的消息,這會子被掌櫃的正設法拖住。官差若想抓人,這會子快去!
官差並不想抓人,隻想知道誰會從鞋中生事。遂急趕去客棧,盯上了拿鞋的。後跟著此人離開客棧,親眼看見他走進二皇子府。
這小半年皇帝都在琢磨換太子之事,二皇子正是備選。事兒本來不大,可戴權也不敢瞞著,尋個機會悄悄回給主子。皇帝氣得砸了手裏的茶盅:“小人行徑!”容嬪毫無根基,兄弟又不成器,老二顯見想利用一把。乃命盯著老二、也盯著梅家。
才剛盯沒幾日,就盯出東西來了。
梅公子的幕僚趙先生出門辦事,偶遇上一位少年被人欺負。趙先生看他形容可憐,喝退旁人救下這孩子。一問才知道,方才那些都是他同學,因他衣衫破舊瞧不起他。趙先生看他使的硯台極好、隻破了個角。少年哀然垂頭。說因母親無子,從族中收養了他。沒想到後來又添了兩個弟弟,他沒用了。這硯台是弟弟摔壞不要的。
趙先生豈能不想到梅公子早先在學堂的樣子?又看少年身上許多傷痕,好不可憐。遂問他可願意跟著自己。有書讀、還不用缺衣少食被人欺負。少年當即跪倒磕頭。趙先生領著他同去家中,與其養父商議半晌,當日便攜少年回了梅府。
紈絝中此時已有流言蜚語傳出:梅公子跟前的趙先生打從讀書時起便愛慕他,情根深種,才肯跟著他從姑蘇進京、侍奉左右。
二皇子聞訊當即頭疼:時間稍微早了些。這事兒是賈薔偶然看出來的,賈薔又是個貪玩的性子。宣揚出去的八成就是這二貨。衛若蘭悄悄尋賈薔打聽,賈薔說他沒告訴外人!前幾日西府設宴,他隨口告訴了賈蓉並賈環賈琮等幾個人。衛若蘭內裏長歎:這幾位就沒有一個認得守口如瓶四字的。
而趙先生領回去的少年卻是人小鬼大。打從頭一回見梅公子便說自己害怕他,成日裝被梅公子欺負。倒不是趙先生糊塗,實在梅公子素日欺負人已司空見慣,故此並未起疑、不免心疼。
這一日,趙先生陪梅公子出門訪客去了,姨奶奶劉氏領著兩個丫鬟婆子大大方方來找少年。少年本來窗下臨摹字帖,見她來了、忙含笑作了個揖。
劉氏打量他幾眼道:“好個小子。你來了才七八日,生出多少事端。虧的你是個男人;若是個狐狸精,我竟不是對手。”
“姨奶奶多慮了。”少年微笑道,“大爺四個屋裏人,三個模樣強似姨奶奶。可她們個個對姨奶奶忠心不二。她們都不過是丫鬟,大字不認得一個。姨奶奶通身的氣派,瞎子都看得出乃是正經官宦小姐出身。誰能把姨奶奶比下去?”
劉氏挑眉:“如此看來,我們府裏的事兒,你已經清清楚楚?”
少年道:“要緊事大略知道幾分罷了。姨奶奶,打開天窗說亮話。斬斷我們家先生的心思,對你、對我、對大爺、對先生,都好。”
劉氏淡然道:“你欲如何。”
少年轉動脖項四麵張望:“我們這院子有些小,假山上連棵像樣的藤蔓都沒有。我打小就盼著能在院子裏種上些海棠樹。到了春日,紅玉滿窗。還有——”他皺眉指道,“那個書架子也太醜了!花瓶兒更醜。哪家窗戶糊這麽綠的紗?水綠色多好看。聽說許多人家都用換了大玻璃窗戶,明晃晃的還不透風。”
“你想讓大爺給你們先生換個大院子?”
“非也。”少年拱手道,“承蒙梅娘娘和九皇子大恩,我們先生不窮,買得起好宅子。”他微笑道,“我想獨占這個男人,一如姨奶奶你想獨占那個男人。”
劉氏啼笑皆非:“你也太貪心了。我並沒想著獨占大爺。”
少年笑道:“姨奶奶你放心,大爺信你、一如他信我們先生。縱然來日他另娶了奶奶,最信得過之人依然是你。”
劉氏擺擺手:“你不明白,大爺救過我性命。”
少年忙說:“先生也救過我性命!若沒先生,我早晚被人打死。我在那家裏日日噤若寒蟬,唯恐說錯半句話、做錯一步路。”劉氏不禁觸動心思、有幾分動容。少年接著說,“如今外頭有些風言風語不大好聽。若是先生搬出去,也好保全大爺的清譽。我們先生並非不知恩之人。他能有今日,不全靠著大爺麽?就算不住在這府裏,難道就不竭力幫大爺做事了?”
劉氏沉了臉。她正是聽說了閑話、疑心這小子是始作俑者,才過來的。“這麽說,外頭的話是你傳的?”
少年詫然:“小子哪來的本事?聽聞是一位風流爺們看出來,告訴了朋友;他朋友舌頭長,逢人就說。一樁韻事,大爺想來也不會在乎。隻不知道容嬪娘娘在不在乎。”
劉氏眉頭猛然皺起。
她便是揚州陳家那位假死的三小姐。當年她扮作冤魂在驛館演戲、哄得梅公子替她報仇。而後自稱對恩公一見鍾情、借屍還魂以身相許。自家爺們不是個明白人;他若是個明白人,便不會相信自己的胡說八道、自己也嫁不進來。
趙先生的心思,劉氏老早便看出來了。然她也知道,如今大爺跟前雖已不缺儒生清客,肯全心全意為他好的、隻此一位。若有一日容嬪失寵,其餘先生們都必做鳥獸散。
可這些事,容嬪身在深宮、難以體諒。九皇子母家什麽都沒有。好容易跟個梅翰林連了宗,那位將女兒嫁給五皇子、全心輔佐女婿。若梅公子跟心腹幕僚傳出些有的沒的,好說不好聽。
斟酌再三,劉氏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起身走了。
梅公子和趙先生的桃色緋聞很快傳進宮中,且傳得相當離譜。容嬪果然憂心忡忡,派人詢問劉氏。劉氏在娘家時被繼母欺負得淒慘,日子艱難掙紮。故此她對那少年起了物傷其類之心,並未跟宮中太監告他的狀。隻說趙先生委實是個龍陽斷袖,然他身邊別有心愛的小子,與咱們大爺不過是主公與幕僚罷了。
容嬪聽罷回報安生幾分,隻深恨造謠生事之人。各色情緒皆在臉上,當晚讓皇帝逮了個正著。容嬪趁勢抱怨一通,說外頭如何如何汙蔑她兄弟。皇帝事不關己,隻覺有些好笑。不過小舅子身邊擱著個獨好男風的幕僚,外人確實容易想入非非。因提議不若讓那個趙先生搬出去住。
誰知第二天,戴權便稟告了一件事:趙先生身邊那位少年,是二皇子派出去的。少年壓根不是什麽過繼子,而是二皇子手下從南風館擇出、稍作教導。
皇帝登時又砸了隻茶盅子。半晌問道:“戴權,老二想做什麽。”
戴權哪兒知道?思忖道:“隻怕不是探聽消息使,一個小倌罷了。趙先生亦是有分寸之人,要緊事焉能告訴他。”
“他想把趙先生從梅府裏弄走。不必說,早已預備好了另一位先生,方便補上。”皇帝冷笑道,“莫管,看看他要送什麽人。”
戴權隱約覺得不像,可也不敢吭聲。
殊不知此時二皇子又坐在老夥計酒館的鬆色軒吃茶,搖著扇子告訴那長隨:“姓梅的信得過趙生,隻因為趙生愛慕他。但凡趙生轉而愛慕旁人,姓梅的縱然不喜男色,亦難免心中失落。從此往後,不會再如早先般信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