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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話說小太監得了少年的喊冤信,回宮交給戴權。戴權不敢拆開, 撿個空稟給皇帝。


  皇帝一看, 因鄰居是惡霸、想擴充花園, 放火燒了他們家的屋子。少年父母祖父母葬身火海, 哥哥病故。為了給哥哥治病他賣了身。乃怒道:“地方官是做什麽吃的!”即令嚴查。


  宋賬房氣定神閑的勸說少年莫要攛掇趙生投靠他人, 聽在西窗小太監耳中, 便篤定了少年原本有此差事。轉述帶上幾分想象,把少年的語氣表情加進去。皇帝少不得認為, 老二雖沒派人進梅府, 卻有意撬走趙生、好從他口中得知梅公子和容嬪之機密。遂愈發惱怒, 告訴戴權:“早先朕沒留意這小子。你再查查, 看可還有別的事。”


  戴權口裏答應,心中翻了個個子。二皇子這幾年沒少暗暗討好幾個要緊太監。戴權雖有三個侄兒, 皆不成器;倒是小侄孫天資難得。二皇子派門客設計那侄孫與一位大儒偶遇、收了他為弟子。戴權見太子岌岌可危,頗願意順水推舟。誰知二皇子沒個輕重, 惹到梅娘娘頭上。成年皇子誰沒幹點兒齷齪事?素日隻沒人去查罷了,一查非掀底不可。


  隻是他做夢都沒想到,查起來這麽容易。


  比如天子孤臣、鴻臚寺卿梁廷瑞。


  梁大人遭郝家迫害,十幾年隱姓埋名於西北民間。平冤昭雪時得知自己剛剛有了個小孫女, 認定這孩子帶福投胎、惠及祖父。待家眷接來京城, 他對兒女皆嚴厲,獨溺愛小孫女。數月前遇上位算命先生, 跟梁家大爺說他女兒與一位書香門第的公子有前世良緣, 飄然而來飄然而去。


  梁大爺知道小丫頭是他爹的命根子, 淡然一笑權當沒這回事。可他身邊有小廝長隨,將這個當閑話嚼舌頭。事兒飛快傳到梁廷瑞耳中。老頭勃然大怒——誰敢這麽明目張膽打他掌上明珠的主意?喝令徹查。


  論理說梁家是外地人、毫無家底,根本沒什麽得力管事。可老梁曾經漂泊,知道市井中藏龍臥虎。隻花五兩銀子雇個不知什麽地痞流氓,就把算命的刨出根兒來了。那人乃二皇子門客假扮,順帶拉扯出他想替梁小小姐牽的良緣是一位吏部官員的孫子。查完後梁廷瑞沒吭聲,隻命誰都不許再提起,還另給了流氓五兩銀子讓他離開京城。此事就算完了。


  戴權既然受命查二皇子,首先得派人盯著二皇子府。沒盯兩天,便發現一個寡婦頗為可疑。她路過二皇子府門口,放慢腳步眼神古怪的一路看過去。戴權的人當即跟上、查問這個寡婦。


  原來,幫梁大人查事兒的流氓雖已走了,卻多了個心眼兒。這寡婦是他姘頭,左鄰右舍皆知道。但凡日後有人要查他,必先找到寡婦。今兒寡婦可巧有點事,聽人說那塊兒就是二皇子府,不覺好奇多看幾眼。乃告訴小太監道:“我相好說,來日但凡有人詢問,二皇子定會殺他滅口。他多半是逃不掉的,二皇子也別想逍遙大吉。”遂將那事兒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明明白白。


  戴權聞報呆了半日,暗罵二皇子膽兒肥。與梁小小姐有良緣那位,乃吏部掌管卷宗庫的員外郎。官職早先是郝家大爺占著,算得上整個吏部最隱蔽要緊之處。顯然這位背著皇帝投靠了二皇子。或者說二皇子背著皇帝拉攏其心腹要員。


  如此這般的事兒極多。二皇子偷偷幹了許多小舉動,皆是計策本身隱秘無痕、奈何運氣特別差、四處露出蛛絲馬跡,被人抓到就能一眼到底。他當然想不到有個叫覺海的和尚已經下大力氣暗查了二皇子將近一年,如今隻以各色法子把消息送給他而已。


  京裏頭權貴多,隔三差五便有人過生日。這日各家爺們又聚集壽宴,吃喝玩樂說閑話。馮紫英、衛若蘭、賈蓉、賈薔都在座。不知不覺有人說起太子不大穩妥,朝野俱傳二皇子要上位。


  賈薔一副忍不住的模樣低聲道:“前兒我見到法靜師父,他說漏了句嘴。二皇子運道衰敗……”


  話未說完,賈蓉使眼色喝到:“閉嘴!”賈薔急忙掩口,訕訕的東張西望。


  其實左右並無外人,乃榮國府兩三個爺們。他不這麽來一下子,人家還沒留意他;他滿臉寫著“我方才說錯了話”,賈環等人又雙眼放光、薔哥兒所言好生有趣的模樣,人家反而好奇。何況消息靈通的都知道朝廷已定下派賈薔出征俄羅斯,如今隻等著去江南的欽差宣林皖兩口子回京。


  待酒席過半,馮紫英衛若蘭一個拉上賈環一個拉上賈琮,打聽方才賈薔說了什麽。環琮哥倆皆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全倒給人家了。


  衛若蘭聞訊大驚,尋個借口早早離席。他身為即將出征的大將長子,結交皇子自然得小心謹慎。因來到一處茶樓,要個包房獨自吃茶。薛家的探子悄然尾隨,中途換了兩個人,第三位緊跟著衛若蘭上樓、要了他對麵屋子吃茶。因留出條門縫兒窺視。隻有兩個人進過衛若蘭處,迎客的夥計和這茶樓的掌櫃。可知本茶樓乃二皇子暗舵。


  馮紫英是皇帝心腹,當即傳話上去。戴權想起近日查二皇子,實在合了“運敗”兩個字。起先看好二皇子的那點子心思蕩然隨風——你縱有千般本事,如何抵得過運氣?


  隔兩天晚上,法靜掛單的廟裏某個熟識師兄與他閑聊,說起有貴人來廟裏問運道,探問不明和尚可是擅長掐算。


  法靜道:“不明師侄實在不會卜卦算運,他也隻能依著些前因大致推測後果。”師兄又打聽不明對皇子們的運道怎麽推測。法靜道,“例如九皇子隻有一個舅舅且難以成器,運道自然不好。先太子妃信圓師父,自打跟男人翻臉,差不多憑一己之力把太子給掀翻了。就這樣她都沒離開京城——她祖父是杜老大人她不怕。偏前幾個月讓二皇子給嚇得倉皇出逃。可知二皇子之不厚道遠勝太子,且不擅長遮掩。還性急,才有能上位的端倪就對付大嫂。其運道也必差。”


  師兄咂舌,頌佛告辭。


  次日天明,廟裏來了幾位上早課的居士。當中一位跟那師兄嘀嘀咕咕了半日,丟下香火錢便走。這居士馬車上換了衣服,直奔二皇子的茶樓。


  二皇子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運敗的緣故是他大哥的老婆跑了!那叫一個冤枉,臉色極難看。戴權既然放棄他,便將查來的事兒不加修飾稟告皇帝。好懸沒把皇帝給氣死!喊他過去,一瞧這兒子滿臉晦氣,愈發不喜。偏他做的都是隱秘事,沒有證據。乃狠狠發落一頓。二皇子這才知道,自己所為被老頭子查了!嚇得渾身發顫無以辯駁。


  二皇子前腳剛剛離開宮門,另一個消息便進來了。


  梅公子心腹幕僚趙先生告訴主公,自己決意回鄉苦讀經史、下場科舉,來日金榜得中再輔佐於你。梅公子聞言大發雷霆,砸了一整套茶壺茶碗將趙先生趕走。同僚們送出府門外,和言軟語相勸。趙生隻擺擺手說“我比你們明白大爺”。因仔細托付眾人好生照看,又拉著兩位靠譜的再三叮囑,方上馬而去。


  回到家中,趙生半分不耽擱、喊人收拾行李,盡快離京回鄉。相好的少年本來歡天喜地,忽然想起東鄰老陳頭家的小貓崽兒正有一隻渾白的、人家也答應了給自己,隻是尚未斷奶離不得母貓。又拉著先生央求遲些日子再走。趙生道:“咱們既要趕路,千裏迢迢不合適帶著它。蘇州也有白貓,到家再養便是。”少年心有不甘,氣嘟嘟的甚是可愛。趙生看著他不覺微笑。


  此事報入宮中,皇帝登時想,老二神情頹敗可是因為沒能算計成小九?愈發惱怒,命人再趕去二皇子府,當堂訓誡。


  消息登時四散而出,滿京嘩然。多數人都盤算著二皇子上位已有七成勝算,如今霎時泡湯,猜什麽的都有。


  區區數日,二皇子莫名兵敗如山倒,一時也不知如何應付。


  有位幕僚道:“明擺著有人對付主公,奈何他藏於暗處咱們不知是誰。早先顧先生曾說,世人走投無路時多愛問神佛。主公不如假意慌張無措逢廟拜神,也算示弱、讓人掉以輕心。再慢慢查出幕後之人來。”


  二皇子歎道:“唯有如此了。”


  他並不知道,那位幕僚遇上了點子事兒。


  其子莫名卷入一次街頭鬥毆,打傷了好幾個人。這幾位皆地頭蛇類的人物,半分不懼什麽皇子官府、隻跟他們家訛錢。幕僚還沒來得及想法子,又有個老和尚尋上了他。


  該僧最擅忽悠香客囊中銀兩,且性貪不知足。昨兒來了個香客,說二皇子近日不順當、不知可會給佛祖菩薩送香火錢求保佑。老和尚心想,皇子出手比旁人豐厚,多好的機會撈一筆啊!另一個香客說,自家隔壁鄰居好大膽子,正夥同幾個人訛詐一位二皇子的幕僚,如此這般掰扯得很是細致。


  老和尚當即尋到此幕僚,提議先生幫貧僧勸說二皇子拜佛,貧僧得了香火錢跟先生二一添作五。幕僚又奈何不了地痞子,又覺得這是個好法子,答應下來。


  二皇子遂對外宣告閉門謝客、韜光養晦。每天都白龍魚服從花園後門溜出,滿京轉悠求神拜佛。他一安分,連太子在內、其餘幾位成年皇子登時活蹦亂跳,京城比往日少說熱鬧了三倍。


  這天,二皇子領著幾個心腹來到清虛觀。此處的張道士乃榮國府國公爺的替身,先皇禦口親呼“大幻仙人”,不敢輕慢,從入山門便謙和有禮。張道士自然不知道二皇子會來,故沒人接待。二皇子等悠然閑步,倒還自在。


  一時轉到藥王殿,拜過孫思邈出來,忽然見廊下十幾株月季花開得繁茂,心下見喜、欲過去觀賞。走近才見兩個小道士,一個十三四、一個十五六,正拿著剪子修花枝兒。


  隻聽小的那個道:“師兄,昨兒那個和尚同師父說了半日的因果因果,究竟說的什麽?我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連在一處不知何意。”


  大的笑道:“偏是那些和尚愛咬文嚼字,南邊管這個叫‘作’。其實一句話便完了:解鈴還須係鈴人,凡事找到根子便好辦。”


  “那還用他說?誰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真遇上事了、沒幾個人肯找根子。比如前兒那個胡太太。她丈夫誤以為兒子愛慕自己小老婆,跟丈夫說明白不就完了麽?拜神作甚?難不成還指望神仙托夢告訴她丈夫、你兒子對你小老婆沒心思?”


  小道士笑得有點兒猥瑣:“隻怕這事兒是真的吧。”


  “若是真的,拜盡天下神佛何用。若不是真的,不解釋清楚是傻子麽?”


  “肯定是真的,哈哈哈。”


  “我也覺得是真的,哈哈哈。”


  二皇子皺起眉頭,失了賞花的興致,負手離去。


  他們說什麽“因果”,二皇子自然聯想到法靜和尚那句“依著些前因大致推測後果”。不明和尚雖為商賈,牽連極多、能耐巨大。他如何會誤以為大皇嫂離京是被自己嚇跑?其中必有誤會。兩個小道士所言本是閑話,卻點明了一件事:誤會不解釋,外人隻會當成是真的。


  二皇子走後,兩個小道士換下道袍,變成兩個來玩耍的少年,不一會子也走了。藥王殿偏殿內,兩個守班的道士睡得香甜,打雷也吵不醒。


  就在此時,京城南門外,兩個梅府幕僚送趙生直到五裏亭。


  趙生拱手道:“二位留步,不用再送了。”


  一位幕僚道:“送到十裏亭不遲。”


  趙生微笑道:“又不是再不相見。”


  另一位幕僚:“大爺本想親自來送趙先生的,奈何容嬪娘娘昨兒給了些賞賜,他進宮謝恩去了。”


  趙生道:“進宮謝恩得五更天,這會子都下午了。”二幕僚啞然,氣氛有些尷尬。趙生又笑,“我都明白,實不用多言。二位回去吧。”


  二幕僚互視幾眼,一個道:“今兒劉姨奶奶打發了位姑娘叮囑我二人,好生替大爺給趙先生賠個不是。他尚未清醒,過些日子自然明白。”


  趙生點頭:“多謝劉姨奶奶,我信得過她。從今往後,小梅就拜托給諸位了。”乃一躬到地,起身時眼眶微紅,“晚生,必報梅公子知遇之恩。”上馬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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