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二皇子從清虛觀偶然聽了兩個小道士說閑話,想起大皇嫂對自己的誤會。平白無故的, 那位豈能倉皇出逃?必是哪個小人在背後搗鬼、栽贓陷害。回府後, 他伏案寫了封親筆信, 備述敬仰之情。又說今聞謠言如此這般, 求問皇嫂何故離京?其中必有誤會, 弟盼著與皇嫂好生解釋, 分星擘兩。正斟酌修改字句, 手下幕僚在門口探頭使眼色,遂命其進來。
原來今兒暗舵茶樓的夥計去采買茶葉,在茶市聽見路過的兩個小廝說,“小薔大爺做什麽了?法靜師父罵這麽久,一點兒要停的意思都沒有。”夥計心中一動, 悄悄跟著他倆來到處大茶鋪子, 趁人不備溜了進去, 在庫房左近找到圍觀人群。
隻見大鬆樹下一個和尚正在絮叨一個華服少年。“外人如何知道?還來尋貧僧求證。難不成是貧僧自己說出去的?那種話實在得閉緊了嘴。你都不知道何人何時從何處推了誰一把,早晚釀成因果。”
有新湊過來的夥計問“小薔大爺說了什麽?”圍觀者說“不知道,隻知道跟‘運勢’相幹。”
因有人打量起二皇子的夥計, 他恐怕被認出是外人, 趕忙溜走。
二皇子聽罷猛然想起, 衛若蘭拉賈琮套話之時, 馮紫英也在拉賈環套話。賈琮告訴了衛若蘭什麽, 賈環也告訴了馮紫英什麽。挨老子訓誡便是那之後兩三天。隻怕自己做的事父皇一直都知道。橫豎別的兄弟也做, 父皇年輕時比自己狠厲多了。最終引出禍端的正是“運道衰敗”四個字。
偏生這四個字的源頭卻是一樁冤枉。二皇子焉能甘心?因想著:先入為主。那背後小人定然下了大工夫方能哄騙過大皇嫂。區區書信她不見得肯信, 須得派能言善辯之心腹前去。遂斟酌派誰。事兒皆愛趕巧, 皇後打發了個嬤嬤,急命他過去商議要緊事。沒奈何,二皇子隻得先更衣進宮。
皇後派到侄女張小姐跟前的兩位惡霸嬤嬤,因行路緩慢,前陣子又在京外東屏鎮遇上麻煩,直至今天才回到宮中。皇後乍然得知侄女被杜萱拐走了,氣得暴跳如雷。嬤嬤們哭訴杜小姐不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還假惺惺嚷嚷“你們說是皇後的人就是?”奴才們身份低賤,眼睜睜看著她把張小姐帶走。四皇子府裏那些蝦兵蟹將亦將大門把持得風絲兒不透,奴才們使盡法子也沒法子傳信給四皇子。皇後一聽,甄氏這是想把自己娘兒倆隔絕啊!偏山高水長的夠不著她。
一位嬤嬤低聲道:“娘娘,奴才們路上聽聞二皇子出了點兒岔子。”
皇後頓時頭疼,咬牙道:“做事不幹不淨,怨不得誰。”
另一位愈發低聲道:“老奴等鄙見,不如煩勞二皇子辛苦一趟,去江南見見四皇子。誰敢攔他?親兄弟相見,多少妖魔鬼怪都得退散。”
前頭那位接著說:“也趁勢避避風頭。過後看誰跳得最高,保不齊就是那位在背後害二皇子。”
兩個嬤嬤互視一眼。這主意並非她倆自己想的,乃是昨兒在客棧聽幾位儒生老爺議論的。他們閑得無聊,假定眾人都是二皇子的幕僚,辯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都默認二皇子被人陰了,最後都讚成暫離京城最當。嬤嬤們記性好。以那些人的話語拿來勸皇後,句頂句的有道理。
皇後沉思良久,被說服了。
一時二皇子進宮,皇後便拉著他語重心長的說了半日。二皇子起先隻當母後滿心想讓自己替她攏麵子,強忍著不痛快;聽著聽著竟確有許多好處。一則跟大皇嫂解釋清楚誤會,探查何人在對付自己;二則摸摸老四的底,也就母後以為那小子對龍椅沒心思;三則時常聽人將鬆江府說得天花亂墜,不如親眼看看賈璉究竟做了什麽。
因喊兩個嬤嬤過來,細問鬆江模樣。她倆懵然。在四皇子府隔壁住了大半年,二人壓根沒怎麽出門,整個兒忙著管束張小姐去了。遂扯起那地方何等不規矩。才聽了幾句,二皇子已知道問不出所以然,擺手讓她們下去。
一位嬤嬤稟道:“殿下,前幾日奴才們在客棧中,聽幾位老先生說話兒。當中坐著位須發花白、風骨不俗的老太爺說,姑蘇自古出人才。如今有青年才俊年方二十五六,猶如當世之荀文若。經天緯地博古通今,早晚必成千古名臣。竟不知道哪位貴人有本事請的出。可惜沒提名姓,想來跟人打聽打聽便有。”
二皇子目光一動。他手底下幕僚極多,隻挑不出驚世人物。本朝太.祖爺跟前最早兩位的幕僚,顧候和林侯,皆姑蘇人氏。去尋訪一趟倒也不錯。遂答應下來。
隨即上大明宮求見天子。皇帝正忙著呢,讓他在偏殿等著。直至二更天,戴權念在二皇子早先給的好處上,稍作提醒。皇帝方喊他進去。
二皇子恭謹叩拜,求去一趟鬆江府見信圓師父。皇帝眯起眼看著他不言語。
戴權眼珠子轉了轉,低聲道:“殿下,你一個兄弟,尋業已出家的大嫂作甚。”
二皇子苦笑,亦低聲道:“公公,我聽了些風言風語,說大嫂因對我有些誤會,嚇得逃去了江南。我絞盡腦汁,實在猜不出是怎麽回事。就這麽撂著也不是個事兒啊。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保不齊當麵幾句話便能解釋清楚。”
皇帝吃口茶問道:“戴權,你可聽說過此事。”
戴權遲疑片刻道:“老奴聽說過。”
皇帝皺眉:“聽誰說的。”
“聽老聖人跟前畢安公公所言。”
“他何出此言?”
“他說,是他侄兒猜的。”
二皇子愕然。畢安公公的侄兒他知道,叫畢得閑、足不能行。因被杜萱追求騷擾,避去了江南。有人說此子身入錦衣衛。若傳聞不虛,“二皇子嚇跑太子妃”之事便為江南錦衣衛所查。說是假的都沒人信。
皇帝本來不信老大家的被老二嚇跑,這會子看老二那冤屈模樣不似作偽、愈發篤定。兒子不成器是一回事,互相捅刀子甚至捅出大事來卻是另一回事;確當好生查明白。乃低頭看了一眼。老二千裏迢迢跑去江南豈能隻為跟大嫂解釋?必打了旁的鬼主意。不如放他出去,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也看看京裏頭這些還能怎麽鬧。遂黑著臉應允。二皇子謝恩。
乃稍作收拾,領著幾個心腹幕僚和護衛,悄然離京。
信圓南下的經過,京中消息靈通人士都知道。二皇子覺得有趣,且水路比陸路快,便照搬她的行程。先乘馬車去膠州,再尋忠順王府走私島的門路。和信圓一樣,兩個幕僚懷揣銀票去明府,見到留守管事。那管事壓根沒問他們是什麽人,眉開眼笑收下錢,答應明兒就安排上島。
次日,二皇子一幹人乘船抵達半葫蘆島的港口,正看見兩艘官船停在隔壁。送他們的年輕漁夫說,那些官兵是幫著防海盜的。二皇子知道此處早先正是海盜島,不覺好笑。
碼頭上來迎接的夥計聽說他們要去上海港,立時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此處是東港,南港有艘船正在裝貨、下午便起錨去上海。問客人們是返船走水路繞到南港,還是上島騎馬過去。
因上回信圓師父經過此處住了兩宿,二皇子以為自己也差不多,還盤算著夜裏派人查訪島上情形呢。如今顯見查不了,不如上島看看。乃說騎馬。
夥計前頭引路,帶著客人浩浩蕩蕩沿環島公路信馬閑遊,抵達南港。二皇子一行人除了平整馬路什麽都沒看到,心想還不如坐船。此時已是中午,客人們就在碼頭餐廳用飯。庫房夥計、碼頭夥計、船上的水手熱熱鬧鬧一屋子。午飯後稍作歇息,夥計領二皇子上船、認識了船老大。
幕僚稍作打聽,得知此船上運的是三種貨品。西洋油畫、伏特加酒,第三樣保密。既然保密,肯定有趣。一時開船,二皇子打發人溜到貨艙去查,很快查出人家艙中藏著十六個貼滿封條的箱子。忍到夜裏偷偷掀開封條,裏頭擺的竟是一隻隻渾圓的銀錠子。又偷聽船老大跟手下人說話,大略推斷那些銀子不是忠順王府自己的,乃替人家運送、收取送貨費。而且送貨費極貴。
此時七月已見底,西風徐起,船時不時乘風而行,走得頗快。饒是運了好些貨品,十來日已遙遙望見遠方有巨大港口浮現。二皇子心中莫名湧起出一種古怪之感,不想上岸。可到都到了,總不能讓調轉船頭。再說這船也不是自家的。再三仔細回想,一路上毫無不妥之處,也沒理由讓人家留在海上。
抵達上海港乃是下午。夏秋之交,江南尚且燥熱。海麵上風平浪靜、無雨無煙,平平如每日。貨船平安靠岸,船老大立在甲板上吆喝人卸貨。二皇子心中愈發惴惴不寧,可也實在尋不出半點不吉利兆頭,暗自猜度可是自己多想了。有個熟絡的水手過來詢問客人何時走、他們好暫停卸貨。二皇子說無礙,你們先忙。水手也不客氣,當真回去了。待人家滿船的東西都已卸畢已是斜陽西墜,二皇子沒法子再磨蹭,領著自己人下了船。
隨即驚呆——何嚐見過如此齊整巨大的碼頭?一眼望去,船隻不計其數。岸上轉置貨品的倉房皆高大,安著大片大片的玻璃窗戶。隔壁船上貨卸貨多使一種帶滑輪的矮車調起,少見人力搬運。往來行人的衣裳五花八門,水手夥計一群群穿著同款工作服,還有許多外國人。
一位幕僚嘖嘖道:“二爺,晚生今兒開了眼。早聽說賈璉乃當世難得的實幹之才——也太難得了。單單這一個碼頭,稅錢都沒法估算。”
另一位幕僚道:“榮國府三位姑娘都在金陵。二姑娘本是賈璉大人親妹,聽聞杜家想要;四姑娘年歲尚小。二爺可收了他們家三姑娘。”
二皇子呆了半日道:“那位賈三姑娘不是個老實的。”早兩年母後曾想讓她做老四的側妃,說客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她噎住了。
兩個幕僚齊聲道:“後院女人老不老實有什麽打緊!”
二皇子瞥了他們一眼:“大皇嫂早先極老實,後來不老實了。”幕僚們啞然。
眾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評議,磨蹭許久才離開港口。雇馬車時,二皇子忽覺身後目光不善,四麵張望並無可疑之人,先頭那種不安之感又來了。
他自然不知道,他離開半葫蘆島東港後將將半個時辰,有條小漁船載著一個中年和尚也到了東港。詢問了夥計幾句,那和尚改登一艘空船搶先入海。之後航程,中年和尚的船皆快他半日。今兒也是如此。和尚上午便到了,好整以暇在港口等著。二皇子下船後,和尚手舉千裏鏡一眼不錯盯了他一路。
此僧便是覺海和尚。費了將近一年的精神,終於將獵物從京城誘來江南。
在京城,皇帝家是強龍;在江南,自家是地頭蛇。
二皇子等人雇好馬車,聽車夫評議一番後擇定了家喚作新世界的客棧,是四皇子妃娘家和金陵薛家合開的。天色漸昏,滿街馬車上皆掛起玻璃馬燈。車夫得意道:“我們顧師爺說,今年年內就要開始在大馬路上安置路燈了。到時候更敞亮。”一位幕僚便開始向他打聽顧師爺,車夫滔滔不絕。二皇子聽此人也是個實幹之才,暗暗打起收攏的主意。
一輛小馬車不遠不近綴在他們後頭。
跑了小半個上海縣,馬車漸漸停下。二皇子從車內望出去,這新世界客棧的屋舍果然如車夫所言,與別處全然不同。無紅牆綠瓦,簡潔大方。
他們人多行李多,車也好幾輛,喊這個喊那個半日才把人下齊全。二皇子早已坐在客棧大堂歇息,夥計送了茶水上來,兩個幕僚前台登記。
一麵吃茶一麵打量這大堂,忽聽有人喊道:“哎~~趙姑娘趙姑娘~~這裏這裏。”
二皇子不覺扭頭望去。他斜對麵坐著幾位賬房先生,正朝門口招手。門口剛剛走入一位小姑娘,身穿艾綠色的衫子,麵含微笑快步而來。
大堂燈火通明,不知點了多少玻璃油燈。二皇子清清楚楚看見那趙姑娘的模樣,失口輕喊了兩個字。
隨從問道:“二爺說什麽?”
二皇子定定的看著那姑娘:“……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