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
畢得閑派手下趕赴茅山, 依著狐狸大嬸的話尋找老榆樹。有那麽一株, 樹上掛著烏鴉巢,樹下踩滿狐狸腳印。幾個人查看片刻沒瞧出什麽, 揮鏟鍬挖開,尋到了胡亂埋著的幾件玉器。
東西送回蘇州, 二皇子手下立時認了出來。猜測主子凶多吉少, 惶然互視。
有一位終忍不住問道:“四皇子如何還不露麵?”
畢得閑咳嗽兩聲:“不與四皇子相幹。”
幾個明白人麵麵相覷, 都猜出四皇子大約已離開江南多日。錦衣衛知情、皇後不知情。
如今怎麽看都像是二皇子被狐狸烏鴉給綁架了。若是人還可尋些蹤跡, 妖怪卻上哪兒找去?無非請法師做法、術士占卜。這些人裏頭又沒一個靠譜的。穹窿山上人口少, 能找到的都找過了。茅山人口多道觀多, 當地官府也揣著畫像四處詢問。仆人大叔趁人不備悄悄跟薛蟠打聽畫扇麵的“歐陽敬”, 薛蟠說估計是重名、不與你家三郎相幹。仆人大叔篤信他, 鬆了口氣。
畢得閑將失蹤案經過先寫了鴿信, 再命心腹攜帶各種口供快馬送入京城。乃請不明和尚過來跟他商議:“若此事並非妖鬼所為, 你看會是什麽人。”
薛蟠道:“這幾日我已想過了。假如這是個給二皇子挖的天大陷阱,則人家必然知道他曾經射死過懷孕的母狐狸, 還知道他踢死過句容籍烏姓小太監。兩者取交集, 想必不剩下多少嫌疑人。”
畢得閑擺手:“這兩件都不是什麽難打聽的。保不齊有些管事、太監告訴了人,自己早都忘記告訴過。”
“烏鴉少年的模樣大抵和小烏太監相似。那麽對方應該見過那孩子。”
“描述出輪廓可矣, 哪個王府沒有長舌頭。”
“對方想對付的應該是四皇子。”
“嗯?”
“因為外人皆不知他去了瓊州。”薛蟠正色道, “多半會這麽想。能綁架二皇子之人必熟絡江南。蘇州離鬆江近。二皇子是他親哥哥、他舍不得殺。雖說有各式各樣的缺點,年長皇子裏頭他是唯一一個實幹的, 比他兩個哥哥都強。他還是嫡出。貧僧捫心自問, 若非清楚底細, 也多半會疑到他頭上。然而仔細想想,挖坑什麽的不用在蘇州穹窿山,京城香山也能做。還有就是……”他遲疑片刻,“那個叫珍珠的,甚至九月,我覺得需要問個底。”
“九月我知道,定城侯府病死的三爺,早先是他伴讀。”
“呦~~麵子挺大。當時今上還沒登基吧。”
“因天資過人且府中孫輩再無與之比肩者,老侯爺至今念念不忘。”
“嗬嗬。”
畢得閑愁眉:“都這個時候了,珍珠是誰、他手下人死活不肯坑聲。我瞧著,那個圓臉掃帚眉的心中有數。”
薛蟠掐手指頭:“整個江南,應該沒有哪位太太奶奶讓他們不敢說,就算是欽犯也不怕。要麽……”他眨眨眼。
畢得閑想象力哪有他豐富?狗血故事也見得少。“你直說便是。”
薛蟠低聲道:“後宮妃嬪或要緊的王妃世子妃之中,有沒有哪位和二皇子年齡相仿的,碰巧祖籍江南甚至金陵、在京城長大?”
畢得閑愕然,呼吸驟沉。許久道:“不知。”
“反正這就是貧僧一個腦洞,查不查無所謂。”
“若無鬼妖,姚經堂必然沒死。”
“那貧僧懷疑有些義忠親王餘部另投了某位的皇子母家。”
畢得閑眯起眼。
薛蟠攤手:“樹倒猢猻散。所謂的餘部,愚忠者自然有;隻跟著太子爺打份工,沒想到被牽連掉前程的也不少。日夜悔斷肝腸,當初如何沒眼光。依著概率來看,這種其實比愚忠的多。”
畢得閑沉思半日:“甚麻煩。”
薛蟠吐了口氣:“衣衫錦繡。扇子好畫好詩。文章恰巧有用。出身名門、才高八鬥的美女綠林線人。藏於深山道觀的老秀才。這些套路,改頭換麵隨便套哪位皇子、王爺、世子都容易。畢竟誰手裏都缺人才。”
畢得閑思忖道:“套不住四皇子。”
“也套不住端王。”
“他二人的心思皆在打仗上。”
“或者說,他二人都沒惦記紫禁城——至少現階段沒惦記。”
“寫文章的果然是西江月?”
“貧僧敢篤定不是。已經發了綠林貼,請她過來一見。”
“何以篤定。”
“早兩年,西江月曾經跑到蘭亭小榭來踢館,舌戰群儒。貧僧當時輸得那個慘烈,險些要把田敬庵老爺子請去應戰。碰巧她前公公仇都尉也在。不知說了什麽,她撤退離去。從其言語中可以聽出,西江月是反對開關口的。文以寫心。所以,若因海盜導致被動閉關鎖國,西江月隻會舉雙手讚成。”
畢得閑苦笑:“其實我也覺得文章是冒名所做。她那番經曆,落款哪裏會寫真實籍貫姓氏。”
“可不是?早都被全家傷透心了。”
次日晚上,薛蟠打發人喊畢得閑過去。畢得閑正與手下人議事。因知道和尚無事不能夜裏喊他,略略沉思,猜到必是西江月到了。
果然,堂前燈火明亮,薛蟠陪著位穿儒袍的女子吃茶閑聊。案頭擱著文房四寶,並和尚抄錄下來的海貿論。
西江月起身行禮。畢得閑落座後她道:“這位大人,我口裏說這文章非我手筆,仿佛也沒什麽說服力。不若就請大人現場擬題。文筆如相貌,各各有別。”
畢得閑點頭,請她駁海貿論。西江月沉吟片刻,提筆一揮而就。畢得閑和薛蟠一壁看一壁叫好。二文的風格果然迥異。
畢得閑又問她何故來蘇州。西江月笑道:“本不是什麽大事。”
原來,有位綠林大盜亡妻多年,與兒子相依為命。他老丈人隔壁鄰居兒孫相繼病亡、傷心欲絕,搬去了女兒家。老頭兒想貪個便宜,占人家屋舍。大盜幫忙整理時偶然看到一副畫像,與自己兒子形容逼似。故疑心被戴了綠帽子,托西江月暗查此事。因兩位當事人都沒了,查起來很是麻煩。
薛蟠聽罷假笑兩聲:“相信我,拿畫像給行家看,必定能看出做舊的端倪。本來就是照著你甲方兒子的臉所繪。”
西江月“啊”了一聲:“我竟沒想到!”
畢得閑輕輕拍案:“何人攛掇那位甲方請西姑娘來查的?”
“他在賭坊聽兩個賭客閑聊得的提醒。”薛蟠與畢得閑互視苦笑:人家每回都披著馬甲裝路人,讓你們沒地兒查去。
畢得閑忽然想起一事:“和尚,那天你見二皇子,也提醒他要重新擇自己的人才、不可接手皇後的。”
“沒人挑撥,貧僧本身就是那麽認為的。”薛蟠道,“貧僧非常厭惡顧念祖,而顧某人正好是皇後心腹,可知皇後手裏大抵都是這種人。貧僧希望他們皆無用武之地。還有就是——哎呦!”他重拍大腿,“臥槽!保不齊我也被利用了一道。”
畢得閑裂開嘴露出喜聞樂見之色。
薛蟠臉上有點兒難看:“好事者搜羅了幾位皇子妃的文章悄悄傳播。二皇子來見貧僧前日,貧僧可巧看過。除了三皇子妃,其餘四位皆大才且有誌向。可惜錯投女胎,不然少說官居三品。”
“你疑心王公子便是二皇子,特特提醒他女子中人才濟濟、可將皇子妃當謀士。”畢得閑思忖道,“他卻想到海貿論上去了,當即趕來蘇州尋找西姑娘。”
“弄到一位皇子妃的文章也許不難,弄到五位就有點難了。”
西江月插話道:“那些文章是真的麽?”
薛蟠一愣:“啊?”
“太子妃就在鬆江,快馬過去半天不用。”西江月道,“師父不如拿自己手邊的文章跟她做個核實。”她抬了抬下巴,“既然此文非我筆墨……”
薛畢二人麵麵相覷。有可能是旁人假冒諸位皇子妃名義作的。
默然片刻薛蟠道:“對方不大熟悉綠林。”畢得閑問何以見得。薛蟠指案頭兩篇文章,“西江月愛用典故、甚至愛用偏僻典故,在綠林中還算挺有名。然而海貿論用典的頻率也就一般儒生水平。”
又默然許久,西江月輕聲道:“也可能奇貨可居。巴巴兒養著二皇子,日後倘若天下大亂,裹挾其為漢獻帝。”
畢得閑苦笑:“最怕的就是這個。我寧可他被烏鴉狐狸弄走了。有件事你們二位沒想到。”
“什麽?”
“太子隻有兩個庶子且母親都……額……”
薛蟠接口道:“母親都一言難盡。”
“不錯,如今已明擺著成不了器。四皇子一則無子,二則心思擱在東瀛。二皇子卻有二嫡一庶三個兒子,都是好坯子。庶子也在二皇子妃跟前教養。”
薛蟠與西江月互視一眼。若今上關注孫子,二皇子上位的可能性比其他人都高。
既已無事,西江月告辭。她走後畢得閑有些惆悵:“我若想招募於她,想來人家不願意?”
薛蟠咧嘴:“自信一點,把‘想來’二字去掉。”
推論歸推論,核實還要核實。好在薛蟠一位手下好文兼好八卦,將五篇“皇子妃大作”帶在身邊揣摩觀看。薛畢二人次日便坐著馬車趕赴鬆江府,求見先太子妃信圓。
車簾外漸漸出現各種外洋建築和新式屋舍,異時空上海灘初見雛形。畢得閑忽然不說話了。薛蟠與仆人大叔相對偷笑。信圓如今是鬆江職校的校長特別助理,辦公室就在杜萱隔壁。
來到職校大門口,仆人大叔輕鬆搬下老畢的輪椅。隔壁另一輛馬車也停了下來。畢得閑乃眼觀四路之人,登時愣了。薛蟠跟著望了過去。
近來江南燥熱,馬車通常大開車簾,此車卻關得嚴嚴實實。兩個四十來歲、色正容嚴的嬤嬤正朝馬車內伸手,攙下來一位身穿素色錦袍、頭戴紗帽的女子。
薛蟠湊到老畢跟前低聲道:“賭這位幾天摘掉紗帽。”
畢得閑道:“不會摘。”
“咦?你認識?沒露臉都認識?老實交代,你倆什麽關係。”
“我認得那位高些的嬤嬤。”畢得閑沉聲道,“二皇子妃跟前的。”
……薛蟠一愣。新寡而不自知,不覺便眼含憐憫。沒想到二皇子妃碰巧朝他們這邊望過來,看個正著。
畢得閑行動不便。雖先下車,卻是跟在她們身後進去的。嬤嬤迎住個女教師打探去哪裏找杜萱,隨即呆了——這位正是美術組教國畫的張老師,皇後侄女。
張老師稍稍驚愕,一抬頭看見他們身後有條大漢推著輪椅、薛蟠笑眯眯做招財貓裝招手。遂也招手:“不明師父,怎麽回事?”一言既出,二皇子妃和嬤嬤齊刷刷回頭。
薛蟠頌了聲佛:“貧僧與這位奶奶並非同來,差不多時間下馬車罷了。”
“湊巧?”
“嗯……”薛蟠想了想,“也不能完全算湊巧吧。”他幹脆走上前來向一位嬤嬤合十行禮。“貧僧推測,諸位應當是收到了江南鴿信,心下著急,走海路過來的吧。眼下正值刮西風,帆船極快。”
嬤嬤紅了眼圈子:“正是。”
薛蟠一歎:“實不相瞞。”他望了眼畢得閑,“貧僧正是陪那位大人來核實些事的。貴主大概率凶多吉少。”
二皇子妃驚呼一聲腿腳發軟,身旁的嬤嬤趕忙扶住她。
薛蟠從懷內取出那疊文章,翻出一篇遞給嬤嬤:“煩勞你們家二奶奶看看,可是她的文字。”
嬤嬤將文章呈上去。二皇子妃強打精神看了幾眼,搖搖頭。薛蟠苦笑。又翻出署名太子妃的遞給張老師:“依你看是你大表嫂所作不?”
張老師皺眉,也隻瞄了幾眼便說:“這文章酸的,多半是腐儒所作。絕非大表嫂筆墨。”
薛蟠扭頭看畢得閑:“看來都是假冒的。咱們倆還上去麽?上去方便麽?”
仆人大叔有些著急。多好的機會跟杜小姐相見?卻看畢得閑沉思片刻道:“上去。”
薛蟠點頭,走到仆人大叔身旁,在他眼前比了個“V”,不大不小的聲音道:“貧僧是故意測試你們大人來著。看他還習慣性逃避不。”仆人大叔咧嘴直笑,畢得閑抬頭瞪了和尚一眼。
張老師遠遠站著,上下打量畢得閑若有所思。薛蟠招招手,她走過來。薛蟠低聲道:“你沒猜錯,這位就是那誰。你覺得他上樓會被你大表嫂揍不?”
張老師登時有些譏誚。“我大表嫂是文明人,不親手揍人。”
“那顧校呢?”
“顧校有助理。”張老師雙眼放光,肯定不打算錯過這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