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盧慧安的父母終於抵達金陵。忠順王爺誠意十足, 和陶嘯兩個親自來碼頭迎接。盧家四口子多年不見, 少不得個個淚如雨下。乃鬧鬧哄哄上馬車。盧慧安命將行李送去自己預備好的宅子。
盧家人同坐一輛車。盧慧安跟父母商議,請他們先在忠順王府客院住兩三天。一則家裏要依著父母的喜好采買些窗簾床帳, 二則王爺麵子大、能借個勢。不然, 他爹初來乍到恐怕遭人家排擠。老盧沒想到女兒能做主安排自家住在王府,懵了半日沒回過神。盧大太太滿口答應——依著女兒的意思必沒錯。
雖隻在碼頭見了一見, 薛蟠和小朱心下都微微放鬆:這盧老頭比林海容易妥協得多。隻要盧慧安夠強勢,外人毫無辦法。
路過姬家的馬車, 薛蟠連連搖頭:“怎麽還是這種送小姑娘的招數。”
小朱悠然道:“外行!姬通判那個兒子才是要緊人物。門生與師長自古同黨,學政老爺教導出來的舉子自然像他。送小姑娘不過為了分散慧安的心思。”
“好吧。就算三兩天見不著, 早晚能見著。朱先生有什麽法子隔絕人家的師徒關係?”
“我方才已命人放鴿子去揚州了。明兒便知。”
薛蟠忽然感覺一陣輕鬆:這些事本是他的短板,小朱既在、自己就不用費腦子了。
來到王府, 諸事妥帖,老兩口先安頓下。
才剛說幾句話, 盧學政便想問盧遐學問。慧安忙說:“您老緩緩。船上晃悠兩個月,不累啊。明兒先閑一日, 後日去見田敬庵老爺子, 再問功課不遲。”
盧遐的小助理假扮他書童,嘀咕道:“當麵驗貨不大好吧。”
盧學政皺眉。“放肆!”助理吐舌頭。
“話糙理不糙。”慧安接著說, “田老先生本來盤算讓二哥哥明年下場縣試。人家既然有把握,您老就別……”
話未說完, 老兩口驚喜:“當真?”
盧慧安微笑道:“我哥哥不過是看起來呆、不會說話罷了。要不要取兩篇文章來父親瞧?”
盧學政一疊聲的喊取來。盧遐滿臉不高興, 盧慧安瞪他。盧遐伸手入懷艱難摸索半日, 慢吞吞道:“方才走得急, 忘了帶。”
盧慧安才剛黑下半張臉,助理忙喊:“我帶了我帶了!”說著掏出一疊紙來雙手奉到盧學政跟前。
老盧看兒子這幅模樣,自然以為文章寫得不好,心裏咯噔翻了個個子。誰知凝神一看,竟比他去年送來時強出去數倍!喜得連聲誇讚。
盧慧安在旁道:“您老別嚷嚷!田老頭將這些從破題批到束股,無一處是好的。沒見我哥哥都不敢拿出來?”
盧學政笑得滿臉開菊花:“嚴師出高徒、嚴師出高徒!老夫竟不知該如何謝田老先生……嗯?”他麵色一沉,“你叫田先生什麽?放肆!”
盧慧安嘟嘟嘴低聲道:“王爺他們素日都這麽叫。”
“王爺是王爺!你莫以為王爺性子和軟便無法無天……”
話音未落,門口有人忍俊不禁。隻見薛蟠和小朱走了進來。薛蟠合十行禮,笑道:“王爺居然有跟性子和軟這種形容詞連在一處的時候。盧老爺您可真是個天才。”
盧學政還禮:“師父見笑了。”
薛蟠朝盧慧安招招手:“內什麽,咱們朱先生有點事兒想請教,能否暫借令尊大人兩刻鍾?”
盧慧安眯起眼來回打量他倆,半晌道:“料你們也不敢玩什麽花招。”
朱薛二人齊聲叫屈。“果真有事請教!”“盧大人是專業人士。”遂將老盧請去了書房。
盧大太太一直憋著禮數,見丈夫終於出去了,忙不迭將兒女摟在懷內。看兒子氣哼哼的,還以為田先生太過嚴厲,和聲安慰。盧遐愈發不高興。
盧慧安忙打岔道:“母親,明兒咱們倆看宅子去,該安排的安排下。我老子您就不用管了。王爺雖有時候不靠譜,石管家甚為靠譜。”娘兒倆遂開始商議置什麽窗簾物什。
盧遐老老實實挨著母親坐在床沿,得空瞪了助理一眼。助理諂笑。原來文章是西江月替他擬的。盧遐不願意作假,盧慧安替他安排明年作弊考縣試他也沒同意。奈何這等事多半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隔壁書房,小朱恭恭敬敬取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給盧學政瞧。方才看兒子的文章沉穩平和,如今見這朱先生筆墨風流倜儻,盧老頭捋著胡須微笑點頭。
小朱方上前行了個禮道:“老大人,實不相瞞。晚生父母早亡,幸得姑父姑母養大。祖父曾隨軍打仗……”
薛蟠在旁齜牙。他真祖父是太上皇,年輕時確實曾隨軍打仗;他假祖父朱太傅也當過軍中幕僚。可話聽在盧學政耳中就不是這麽回事了。這書生文文靜靜、才學又好,偏沒下場考試。不用問,祖父必然是下卒,須得三世後方能科舉。可單看文章,未免可惜。忽然想起當日皇帝的教導,讓他好生替朝廷選拔人才。乃道:“老夫且想想法子。”
小朱一躬到地。“多謝老大人。”老盧滿心歡喜:果然江南多才子。
正說著,盧遐的“書童”來了,呈上封信道:“有件事我們二爺險些忘了。老爺,家裏老太爺並不知道您老繞道京城,家書前月已到。”
盧學政接過拆開,見此信極長、足有三頁,微微驚愕。乃從頭細讀。老太爺信中先是告訴他自己會盯著老二不任胡來,又說盧家自前朝便是詩禮大族、中舉者多,奈何七品從七品比比皆是。俗話說,朝中無人莫做官。應天府為科舉大府,出了不少朝廷大員。兒啊,盧氏一族就全指望你了。如此這般。
見老盧雙眉皺起,薛蟠問道:“老大人,何故犯愁?”
盧學政悵然長歎:“世道艱難。”
“咦?長安那邊有人為難老太爺麽?”
“非也。”
小朱拱手道:“老大人,既有難處、何妨說出來我們出出主意。這和尚鬼點子極多且得用。”
盧學政苦笑:“多謝二位。隻是老夫……”搖頭不語。
薛蟠聳肩道:“要不您找王爺幫忙。”
“老夫非趨炎附勢之人。”
“您老對趨炎附勢有什麽誤解?”薛蟠道,“難不成盧三姑娘不是您親生的、是收養的?”
“自然是親生的。”
“嫡親的親家,幫忙不是常規麽?”
盧學政一時語塞,心中暗動。
次日,盧慧安早早把她母親拉出門去。
老盧正想喊兒子過來教訓兩下,門子稟告,應天府尹孫謙領著長子孫溧前來拜訪。孫家父子才坐小半個時辰,甄應嘉領著甄瑁又來了。盧學政深吸了口氣: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果真要變成人家的巴結對象。
下午林皖從蘇州過來,奉命郡主之命送東西。彼時忠順王爺正在後花園和親家公議論江南花木,隨口讓呈上。合著林海前兒作了兩首詩,郡主和黛玉元春都步韻和了,獨林皖不善此道。郡主便罰他跑腿送來金陵,命自家兄弟也和兩首。
忠順王爺稍作思忖寫出和作,眾人大讚。小朱也跑不脫來兩首。盧學政本為老儒,既在王爺兼親家跟前、自然不肯示弱。大夥兒互相吹捧一番。
王爺瞧著林皖:“就你小子不成。”
林皖苦笑:“甥兒實在不是那塊料。”
小朱奇道:“林海大人堪稱江南第一詩家,如何沒教導與你?”
林皖道:“朱先生有所不知。家父數月能有幾天依著時辰下衙已是難得,府中還有別的事要忙。縱然偶爾得閑教導我功課,也得花在八股文章上。實在沒工夫教我學詩。”
忠順王爺皺眉:“你的試帖詩若不好,會試如何能考過?”
林皖心虛道:“試帖詩……可否混過去?”
王爺嗬嗬兩聲:“應天府的學政老爺在此,你問問他試帖詩可否混過去?”
盧學政正色道:“不能。”
林皖歎氣:“可如何是好。”
小朱眼珠子轉了轉:“林大人忙得那麽離譜,是鹽課上找麻煩的人多吧。”
林皖再歎:“鹽課上哪一個不是千年的狐狸。”
“橫豎揚州近,行路方便,林大哥本時不時要過來。秋闈已中、無需避嫌。”小朱道,“盧大人衙門裏頭沒人找麻煩,不會忙成林大人那模樣。要不然林大哥你就拜盧大人為師如何?”
忠順王爺撫掌道:“極好!你小子難得出了個得用的主意。”
盧學政呆了半晌,隨即喜出望外。
他早先隻知道林海是前四五科的探花、開國林侯爺之後、如今做了郡馬。昨晚聽盧慧安仔細講了許久,才知此君乃天子心腹。其子林皖已得密旨,立時要去邊關溜達一圈兒、回來好幫今上從端王手裏收複兵部。要說盧學政不羨慕是假的——連進士都沒考,少說兵部侍郎預定。
盧慧安指了指案頭她祖父的書信:“朝中有人好做官,就是朝廷需要用人時能想得起你。”
盧學政思忖道:“你祖父如何忽然提起這個?還忒般誇讚你哥哥。我在家時都不曾這麽誇過。”
盧慧安哂笑道:“您老還不明白?長安府並不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有人上咱們家奉承老頭兒去了。祖父終於明白‘田敬庵門生’五個字是何意思。”
“何意思?”
“杜禹杜閣老嫡親的師侄。父親隻管等著。從明兒起,有門路的都會不懼王爺威嚴來您這兒拉關係,沒門路的會等咱們搬回自家拉關係。搭得上搭不上都會想法子搭上。”
當時老盧還不大相信。一夜睡醒,上午就來了孫甄兩個大族,隔壁薛家的小和尚還送來了詳盡的金陵官員資料、足有三尺高。這般有麵子,誰還排擠老夫?
林大爺要去東北,自然不剩多少時日留在江南。這個點兒朱先生出主意讓他拜師,什麽意思都不用提了!
既然王爺讚成,此事當即定下。
轉頭薛蟠告訴畢得閑,忠順王爺命林皖認新上任的學政老爺為師。會行正經的拜師禮,不會真的教學。就是王爺給親家個麵子。畢得閑了然,上報不提。
另一頭,盧慧安和母親大清早出門,先到了自家宅邸。一應家具物什皆齊全,拎包入住。
娘兒倆逛到外書房,盧慧安微笑道:“母親,咱們這宅子太小了,離父親衙門也不近。”
盧大太太道:“金陵什麽地方母親知道,寸土寸金。能有這麽好的宅子已是難得。”
“沒什麽難得的。”盧慧安道,“橫豎隻暫住。”
“暫住?”
盧慧安指道:“喏,正經宅子在那兒呢。”
盧大太太見長案上攤滿了東西,便走過去查看,霎時睜大了眼。當中一摞正是自己去年畫的屋舍圖紙!旁邊一摞乃旁人所畫,比自己的稍作改動。
慧安從後背抱住母親道:“娘~~您老忒外行,好些東西都沒法做。我請了專業人士提出建議,修改成這樣。”她又指第三摞,“那是金陵幾位營造大家的資料,他們都想收您做徒弟。要不您挑一位?”
盧大太太須臾已泣不成聲。
慧安左手依然抱著母親,右手拿過一張大工筆圖紙:“這是請人畫的宅子的整體效果圖。待修建好就這樣。”
盧大太太驚喜:“這樣?”
“嗯。母親倒是能想。您這個飛簷可費了我好大的勁兒。”
“這飛簷怎麽了?不好麽?”
“當然好!就是尋常材料做不出來。我們實驗室也是忙了好幾個月弄出樣品的。對了,甄家大嫂子極有興趣,改明兒您見見她。瑁大哥哥滿心都是寫他的破書,甄家的房地產買賣由大嫂子負責。你和她一定談得來。將來你管設計、她管營造、我管投資,咱們三個人一條龍。”
“好、好!極好!”
盧慧安又拿過另一張圖紙,提筆在上頭畫圈兒。“這是區域地圖。咱們現在在這兒,我爹的衙門在這兒,應天府衙在這兒,貢院在這兒。忠順王府在這兒,我和哥哥住在這兒。哥哥的實驗室在這兒。這~~塊地方,本來有幾家住戶,三四月份已拆遷走了。土地平整花了些時日,咱們何時過去看?”
盧大太太忙說:“何時?”
“您問我?您是娘我是娘?當然您說了算啊!母親若高興,這會子便去如何?”
盧大太太抬頭從門口望出去——女兒能幹、諸事妥帖,此處仿佛沒什麽要忙的。“這會子便去!”
“遵命!”
盧慧安喊人去請位營造大師來做參謀。娘兒倆出門上車,回去時已經斜陽西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