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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仇都尉等尋到位獵戶已是次日中午。昨晚他們便在山野間露宿, 幸而不曾遇上猛獸。此地屬應天府高淳縣, 離縣城還遠得很,要走許多山路。獵戶聽說給他們帶路能得三貫銅錢, 二話不說答應了。因沒有驢馬牛等、純粹靠兩條腿,獵戶覺得他們不歇息一宿難以支撐。仇都尉想著, 橫豎已經這樣了,不在乎早半天遲半天。


  天明上路。直走到夕陽籠碧樹, 終於進了縣城。仇都尉知道, 整個江南官場皆黑如墨染,沒告訴知縣自己是欽差。隻說我乃你們應天府尹孫謙大人的親戚,做藥材生意。前幾天被賊寇打劫,失了身邊銀兩。縣令老爺若派人送我回他處, 我保你升官比誰都快。高淳縣令看他談吐不俗、胸有成竹, 便信了。


  再啟程, 這群京城來的貴人終於坐上了馬車。又跑一整日,黃昏進入金陵城門, 隨行的太監已熱淚盈眶。


  應天府尹孫謙收拾好東西準備下衙,門子匆匆傳報, 說高淳縣令親自護送了一位老爺您家從京城來的表兄,姓仇名尉,這會子就在門口。孫謙愣了一瞬,快步跑出去。


  隻見仇都尉負手立於石頭獅子前, 滿麵風霜, 先指那獵戶道:“孫大人, 煩勞幫個忙、給這位兄弟三貫銅錢。”孫謙知必有緣故,一壁喊人取錢、一壁朝高淳縣令拱手致謝,請他們入府衙。師爺安排獵戶和高淳縣令去客房歇息,孫謙陪著仇都尉步入書房。


  仇都尉皺了許久的眉頭,問他前幾日快速馬路上那樁案子。孫謙一愣:“下官不曾聽說。想來是下頭縣裏的?”


  仇都尉想了想:“大抵在江寧縣。”孫謙忙命人喊江寧縣令來。


  江寧縣令見天色已晚,還想著明兒再來;讓孫謙手下連忽悠待嚇唬才答應立時動身,趕到時已二更天。他倒機靈,帶了快速馬路案的卷宗和嫌犯畫像。


  仇都尉一看,確是二牛三牛沒跑。立時向這知縣道:“你們衙門有衙役是此二賊的族兄。”


  江寧縣令愣了:“豈能有此事?”


  仇都尉冷笑道:“本官認得他的聲音。”


  “既如此,咱們明日……”


  “不待明日。”仇都尉打斷道,“消息走漏他便逃了。這會子就去。”


  孫謙捋捋胡須:“也好。”


  江寧縣令不敢再吭聲,朝師爺使個眼色。師爺想偷偷溜出去,在門口被仇都尉手下堵個正著。孫謙也朝師爺使個眼色,孫家的師爺喊來大批人手。仇都尉和兩個太監互視點頭。


  三位老爺大半夜提著馬燈趕赴江寧,知縣命召集全部衙役。衙役不多,仇都尉讓一個個說話。竟然沒有那位“三狗哥”,且瞧不出有人說謊。仇都尉坐在堂前滿臉陰晴不定,忽然站起身就走。


  原來他尋去了飯館。那兩口子已起來預備白天要使的食材。見幾位客官還活著,連聲感謝佛祖菩薩。仇都尉等人的行李都留在店中好生存著。打開包袱查看,裏頭秋毫無犯。要不是丟了金牌和聖旨,他們都得感動一番。隻是這兩位知道的早已告訴官府,再想不出別的。


  仇都尉乃經風曆雨老江湖,還在獵戶家時便開始思索對策。丟了聖旨雖罪大,還挺容易推脫的。畢竟希望四皇子暫時先拿著鬆江水師者大有人在。麻煩的是金牌。那個老頭武藝不俗,手中有連高手都掙不脫的繩索和藥力極強的蒙.汗藥,必定曾經混過綠林。江寧這位縣令老爺看著都不像有本事的。若官府無能,唯有硬著頭皮去求前兒媳西江月——她是綠林線人,而公主已死。若金牌當真被無知老婦打了金首飾,他還有最後一招:擅長做假古董的金陵薛家。不明和尚是個真商賈,可誘之以利。


  仇都尉遂命孫謙、高淳江寧兩位縣令仔細尋找二牛三牛全家及搶水打群架的村民,鐵青著臉領人先返回金陵。隨後打聽了個綠林碼頭,雇他們給西江月傳話。為恐她一個綠林人進官府驛館不方便,還特意換去了客棧住。


  三天後,仇都尉正在院中背著胳膊轉圈兒,夥計來報:有位姓西的道姑找您。仇都尉驚喜,命快請。


  不多會子,西江月穿了身素淨道袍含笑踱步而入。仇都尉看她神情已和上回不同,頗有幾分躊躇滿誌。乃撤下屋中服侍的人,與西江月分並賓主落座。


  終究是要求人,仇都尉難以啟齒,遲疑良久。西江月等了會子,先道:“公爹可是丟了要緊物件。”


  仇都尉一驚:“你知道?”


  “猜的。”西江月微微垂頭,“自打聽說公爹找我,便已猜出了許多事。”


  “……你且說說。”


  西江月抿了口茶,挺直腰背、眼睛卻盯著手中茶盞。“大約半個來月前,兒媳收到京中急報:皇後觸怒聖顏,幽閉宮中、鳳印尤在。當時我便推測,四皇子手中兵權會立即收走。雖說因四皇子妃之事鬧得不痛快,他們終究是親生母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仇都尉暗跺了下腳。當年自家真真瞎了眼,放走這麽個女諸葛、換了個潑婦。老二這輩子還不知能不能再娶上媳婦。


  “可誰都不希望這會子廢後。吳貴妃周淑妃皆無子,盼著皇後多混兩年、等自家兒子投胎。小些的皇子盼著等自己實力曾強些後宮再變故。諸位王爺權臣也惟願後宮不寧、他們好多鑽些空子。您老曾來過江南,這趟……大抵又是欽差。”


  仇都尉長歎:“不錯。”


  西江月抬起頭:“四皇子已回鬆江。您老既是還盤桓於金陵,隻怕聖旨出了什麽不妥。”


  仇都尉苦笑,愈發悔斷肝腸。“不隻聖旨。”


  西江月想了想:“金牌?”


  仇都尉長歎。


  “金牌倒好辦。”


  仇都尉一愣:“什麽?”


  西江月淡然道:“兒媳處有一塊。”


  仇都尉好懸蹦起來:“你如何會有金牌?”


  西江月輕歎道:“本想用來對付那一位,花重金買的。誰知她被別人弄死,還死得那麽便宜,還推到我頭上。”


  仇都尉茫然片刻:“你……花重金買了塊金牌?”


  西江月點頭:“如朕親臨。做得極好,比真的還真。要不我讓人取來您看看?東西還在揚州,得花個一兩天。”


  仇都尉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綠林中有人做假金牌賣?”


  “綠林中一直有人做假金牌。”西江月道,“前朝就有。先帝朝、太上皇當政時,都有。隻看手藝好賴罷了。我的那隻極逼真。”


  仇都尉整個人都不好了。許久,顧不得丟臉,慢慢說出了這趟經過。


  西江月凝神細聽,聽罷思忖良久道:“依我看,那個叫三狗的不見得是縣衙衙役。”


  “哦?”


  “自己對家裏人謊稱做官差罷了。”西江月道,“江寧富庶,縣城人口多。底層百姓眼中,衙役算半個官身。雖然酬勞不豐,可撈錢處多了去,輪不到外鄉人占據其職。但他必了解衙役,不然謊兒容易破。要麽有好朋友是衙役,要麽……他姘頭的男人是衙役。”


  仇都尉咬牙:“難怪整個縣衙沒人認得他。”


  “至於蒙汗.藥和繩索,很難查。因為綠林中多是的這兩樣,有錢便能買。”


  仇都尉道:“我隻怕那金牌有朝一日惹出禍端來。”


  西江月微笑道:“這個您老放心。真龍袍穿在戲子身上,便是戲袍。真龍天子穿上戲袍,戲袍改叫龍袍。”


  仇都尉連連點頭:“倒是這麽回事。”


  “您老也不用愁。”西江月道,“先帝陵寢被人炸了,皇帝的姘頭和私生女被人殺了,二皇子被狐狸精烏鴉怪抓走了。每一件都比您這件大,都不了了之。”


  仇都尉一想:可不是麽?再說,刁民在應天府治下,朝廷要辦得先辦孫謙。


  西江月接著說:“不過,聖旨就沒法子做了。因為沒見過,筆跡難以仿寫。”


  仇都尉心中五味雜陳——綠林人對朝廷毫無敬意,聖旨隨意可做。然而如今他還得指望假金牌過關。


  要緊事說完,西江月翩然告辭。


  半個時辰後,仇都尉收到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是位夥計送來的,人等在客棧大堂、說需要仇老爺給回信。老仇望了那匣子半日,深深吸氣,小心翼翼打開。赫然看見一張折成四方的箋子,箋子下頭是塊月白色緞子。乃展開箋子,上頭清楚寫著:報價單。半晌,啞然失笑。西江月禮貌得緊,不曾提往事。原來是正經把自己當做甲方,才客客氣氣。


  單子上有好幾樣報價。幫仇都尉找到真鎏金銅牌的價錢、找到真黃色汗巾子的價錢、做出亂真鎏金銅牌的價錢。仇都尉看一枚亂真金牌才二百兩金子,竟不知該不該高興。愣了許久,提筆簽下同意。


  沒想到次日下午他便又收到昨兒那個小匣子。仇都尉以為前兒媳漲價了還是怎麽的,打開一瞧——依然是昨兒那塊月白色緞子,緞子上端端正正擺了塊金牌,金牌上明晃晃四個大字:如朕親臨。若非這些日子極熟悉那塊金牌、看出字兒每豎都寬了一點子,他簡直要懷疑這就是自己丟的那塊。再細看,旁邊的龍須也長了點兒。又看反麵,祥雲稍有不對。他忙命人喊西江月的夥計進來,跟他細講。夥計聽罷重複一遍,確認無誤捧著小匣子走了。


  再過一日,仇都尉第三回見到小匣子。金牌稍作修繕。祥雲樣式對了、雲尾略粗;字兒和龍須都已修好。


  等他第四回見小匣子時,東西和真的已毫無二致。仇都尉將假金牌捏在手中,翻來覆去摩挲查看,堪稱完美!


  西江月的夥計笑容可掬:“客官,如何?可還要修整?”


  仇都尉道:“甚好。隻太幹淨了些,一看就是新做出來的。也罷,老夫回頭弄點子泥巴抹上去再洗洗。”


  夥計忙說:“客官誤會了。這個還不是成品,本來就要加包漿的。今兒我還得拿回去。您放心,我們做事最專業不過。”說著從懷內取出數枚黃燦燦的銅錢排在案頭,每枚銅錢反麵都有墨筆寫的阿拉伯數字,從一排到七。“這是七種不同的包漿,您看你想選擇哪種。”


  仇都尉呆若木雞:這也太……專業了。乃拿起銅錢細看,包漿都不厚。“你們的包漿隻這七種?”


  “不止。”夥計解釋道,“金牌必然保護精細,不會隨便取出。故包漿種類頗少。若是其他器皿,包漿類型能有幾十種。”


  仇都尉還能說什麽?回想丟失的那塊什麽模樣,挑了一種。夥計將那枚銅錢擱入小匣子,臉上掛著職業笑容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忽然想起了什麽,仇都尉喊“且慢。”小夥計回來。躊躇良久,仇都尉道:“我還想托你們東家寫個東西。”


  夥計行禮:“客官請說。”


  這趟出來,仇都尉帶的銀票挺多。因恐怕跑馬太急、路上丟失,都卷在行李中,故此沒有被賊人拿走。支付西江月的報酬足夠了。


  再過五天,仇都尉如願完成了跟西江月的兩樁生意。長長吐了口氣,懷揣東西離開客棧返回驛館。綠林,真實用。


  兩位太監一看見他便喊:“仇大人!如何?”


  仇都尉假惺惺道:“什麽如何?”


  “大人別裝了。”一位太監幾步跑過來拉了他的手道,“你來過金陵,熟絡市井。從江寧回來,你讓我們等在驛館,自己去住客棧。顯見有主意。”


  另一位太監道:“好大人,雜家等都頭發都急白了!你莫要再賣關子。”


  仇都尉長歎,將眾人召集到自己屋內。環顧半晌,再長歎,道:“諸位皆有耳聞,老夫之次子原先的媳婦兒,如今在揚州做綠林線人。這趟咱們栽得厲害。逼不得已,老夫撇下顏麵、厚著臉皮去求她。”


  眾人互視良久。有位吏部官員哽咽拱手道:“下官亦聽說過西江月姑娘大名。老大人……實在辛勞。都是我等無能,好不慚愧。”


  仇都尉沉著臉從懷內取出張箋子:“這是她查出來的。”說著遞給身邊的太監。


  太監展開讀罷傳給另一位。不多時眾人傳看完。箋子上說,此事乃有人刻意安排。因為清楚二牛三牛之父乃金盆洗手的綠林大盜,也知道依他全家的性子必有後續之事。後宮所為,不知是誰。聖旨已毀,隻找到金牌。


  大夥兒看著仇都尉。他慢慢摸出金牌,雙手擱在案頭。默然片刻,滿屋子齊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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