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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仇都尉通過西江月買到一塊足以亂真的假金牌, 哄過同來江南的小夥伴。雖沒了聖旨, 既有金牌,論理說也能調動四皇子。事不遲疑。稍作收拾, 急奔鬆江。


  滬寧快速馬路很是方便,又在金陵新換了好馬, 仇都尉等隻跑了一天半便趕到四皇子府。一問,四皇子不在!多日沒回府了。眾人撥轉碼頭去知府衙門, 賈璉也不在。許久問不出個所以然, 仇都尉幹脆亮出金牌。


  半個時辰後,賈璉趕回。仇都尉劈頭就問:“四皇子身在何處。”


  賈璉怔了怔:“下官不能說。”仇都尉又亮出金牌。賈璉嚇得趕忙跪地高呼萬歲,道,“四皇子已領兵出海、攻打東瀛。”


  仇都尉懵了。“何時走的?”


  “十二天前。”


  十二天。若非路上耽擱, 早都到了……仇都尉腳底搖晃、好懸沒一頭栽倒。


  半晌, 一個太監道:“替四皇子送輜重補給的船何時走?”


  賈璉搖頭道:“海船不小, 輜重都帶著呢。他們是去占殖民地的。攻下城池便開官倉,用不著國內送補給。”


  另一個太監問:“何時回來?”


  “這個不好說。”賈璉道, “打仗嘛,少說二三年。南安王爺也已出兵, 與四皇子兩麵夾擊。”


  仇都尉急道:“何故如此著急出兵?”


  賈璉老實道:“南安王爺說,正趕上秋收、糧食多。且風向便宜,省力氣。還有許多緣故,下官並非武將, 聽不懂。”


  京城來人麵麵相覷, 欲哭無淚。遂暫時先在驛館住下, 商議回去怎麽交差。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江南熱鬧之時,京城亦稍有故事。


  吳貴妃的娘家侄兒甚是頑皮,教他讀書的姚先生使盡花招對付。


  這日教完功課,姚先生照例說些閑話。他講了個外洋故事。說希臘國古時候有個皇帝,懷疑工匠替自己做純金皇冠時摻了假,偏重量沒少。遂尋到一位名叫阿基米德的聰明人要他鑒別。阿基米德想了許久想不出法子,直至晚上泡入大木桶中洗澡、水溢了出來。吳少爺聽著有趣,命人取三隻一般重的金錠子銀錠子銅錠子,並取盆水來,親自做實驗。


  實驗成功!吳少爺歡喜得直喊。待他祖父回府,小朋友蹦躂著趕去請安。順帶好生將自己誇讚一頓,還要當場表演給祖父看。吳天佑見孫子活潑可愛,也喜歡得緊,便讓他演示一番。吳小少爺不知足,又給祖母也演示一遍。


  數天後,吳貴妃從母親口中得知此事,亦覺有趣,也試了試。再幾日皇帝過來,吳貴妃將之當做趣聞說與他解悶。皇帝拍案,若有所思。


  原來,前兩日戴權的哥哥上哥譚客棧去閑逛,見幾個人鬼鬼祟祟的,便湊在他們左近偷聽。不想聽見了件大事。


  說金陵有位金匠憑空失蹤。他兒子報了案,官府以為金匠自己出門辦事,沒怎麽搭理。金匠兒子不免著急,改托綠林碼頭幫忙尋找。一位賞金獵人接了單子,去金匠家調查。跟金匠老婆打聽她男人最近做什麽買賣,嚇得渾身冒冷汗。又去別處查了三日,賞金獵人將自己的猜測告訴金匠兒子。金匠兒子也嚇得厲害。與母親兩個抱頭痛哭一場,隻當父親沒了,收拾細軟匆忙搬家。


  原來,有一位極闊的老爺要捧個戲班子。給了金匠一張圖紙兩大錠黃金,讓他做個唱戲使的金牌。金匠雖老老實實依著圖紙做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因為那金牌上打的字是“如朕親臨”。為免什麽意外,金匠連夜將金牌重打,悄悄換掉裏頭些許金子、改摻些許黃銅。和純金牌一樣重,稍微厚點兒、任誰都看不出來。倘若闊老爺拿這個假冒朝廷的金牌犯了什麽案子,他好推脫。


  賞金獵人“去別處”便是找做假古董包漿的匠人去了,果然有塊金牌做了指定款包漿。他疑心金匠被闊老爺滅了口,通知金匠兒子和包漿匠人快逃。金匠兒子跑得快;包漿匠人沒當回事,如今已吃醉酒跌在石頭上磕死了。


  老戴聽得這事兒,也嚇得後背發涼。他弟弟偷偷告訴過他,皇帝派了位欽差帶著金牌去了江南、有大事要辦。遂趕忙通知戴權。


  戴權哪裏敢瞞著皇帝?皇帝又驚又疑——去江南的幾位皆他心腹,豈能做仿製金牌之事?

  今兒聽了吳貴妃所言,他忽然想著,這個法子倒好。跟玩兒似的,不傷東西不傷顏麵;若有岔子再喊老匠人去查。皇帝踱步轉了幾個圈,傳馮紫英即刻進宮。日落之前,馮紫英快馬奔出城門。


  揚州收到消息時,西江月正在看資料。徐大爺親自過去告訴她。西江月微笑點頭:“知道了,多謝。”


  徐大爺在案前站了半日。西江月抬頭道:“還有事麽?”


  徐大爺道:“丟了金牌聖旨,這些人本來沒的可活。你還繞那彎子作甚。”


  西江月翻了頁資料道:“起先那事兒可稱天意。這夥人有七八位,細論起來竟然是孫府尹的錯兒多些。其餘眾人平罪、各使手段。皇帝跟前能實幹的重臣並不多,舍不得隨意處置。若哪位太監求到容嬪跟前,弄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還算容易。如今便是姓仇的獨占其過。故意偽造金牌較之因故丟失愈發不可赦。”


  “你不是給他寫了信?金牌是你找回去的。”


  “信乃小米仿照我字跡所寫。”徐大爺噗嗤笑了。西江月柔和道:“我希望公爹能知道,仇家轟然倒塌並非運氣不好。”


  “西姑娘性情仿佛變了幾分?”


  “多謝恭維。還有事麽?”


  徐大爺癟癟嘴:“無事,告辭。”


  “不送。”


  仇都尉此人謹慎細密且愛財。銅的密度小於金。若摻入了同等體積的銅,他能掂得出分量;重量相同的必大些,驗貨時恐怕他瞧出來。故此,當日他從西江月手中拿到的最終贗品,就是丟的那塊真品。


  趕到鬆江,四皇子業已出兵,金牌派不上用場。而鬆江府驛館擴建工程本是薛家下頭一個工程隊承建的,上等屋子裏還放置了時興流行的保險櫃。仇都尉試過這東西比尋常鐵鎖加木箱組合可靠,便將金牌放在裏頭。起初還每天查看;因與同僚們成日焦頭爛額束手無策,漸漸心緒煩躁、不再取出金牌細看,隻撩開包裹緞子見東西還在便罷。張子非親自出馬,伺機用重量相同、隻略厚些摻銅贗品換出真家夥。


  那頭馮紫英先到膠州,山東水師派出快艇,扯起風帆直下上海港。轉眼第二任欽差抵達鬆江府衙,拉著賈璉同行。馮紫英擺出幅神秘模樣來,讓仇都尉取金牌做個沉水的實驗。東西果然不真。仇都尉終於知道自己被前兒媳陰了一道狠的,撲通坐在地上。


  事到如今,同行一幹人等都不敢再隱瞞,從實招供。仇都尉當然不能承認假金牌是他自己定製的,忙取出西江月的書信。馮紫英見又拉扯上了那位綠林線人,便讓賈璉暫將眾人收押牢中、自己去趟金陵。


  馮紫英滿麵風霜趕到薛府。門子聽見找和尚,道:“我們大爺剛出去!”


  “去哪兒了、何時回來。”


  門子手往北邊一指:“去忠順王府例行拍馬屁了。何時回來得看王爺今兒心情如何、大爺今兒說的笑話好不好笑。”


  馮紫英滿頭黑線。跟著的手下道:“大叔,我們大爺有要緊事找不明師父,可有法子讓他快點回來?”


  門子道:“你們去打聽打聽,石管家在府裏不。若在,給二十兩銀子托他傳個消息,少了不成。”


  馮紫英看了手下一眼,那人忙往忠順王府跑去。約莫過了兩炷香的工夫,把薛蟠領回來了。


  薛蟠看著馮紫英懵了懵:“貧僧還當這小子扯謊呢。馮大哥你冷不丁的從金陵冒出來,簡直像是土遁。”


  馮紫英頭疼:“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


  二人遂直奔外書房,馮紫英想了半日道:“你認不認得西江月的字。”


  “見過、不記得。畢竟字兒都長得差不多。”不待馮紫英瞪眼,薛蟠又說,“馮大哥可知道畢得閑此人麽?上回你去揚州時他一直都待在金陵,你倆好像沒碰過麵。”


  馮紫英道:“沒見過,聽說過。”


  “可知道他的身份。”


  “大太監畢安的侄兒、錦衣衛千戶。”


  “他手裏有西江月的文字。”


  “確是親筆麽?”


  “當麵作的,就前不久。不過貧僧得先問問他肯不肯見你。”


  馮紫英幹脆取出金牌;薛蟠一凜,連聲頌佛。


  畢得閑的住處很近,二人直走過去。仆人大叔出來開門,薛蟠眨眨眼道:“這位大哥叫馮紫英,有機密事立時要見畢千戶。貧僧撤退啦,阿彌陀佛。”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仆人大叔遂領客人進去,馮紫英說明來意。畢得閑翻出《駁海貿論》。與仇都尉給的書信一對比,相似、但非同一人手筆。畢得閑講述自己如何當麵出題、西江月如何一揮而就。馮紫英輕輕點頭,悵然嗟歎。


  高淳、江寧二縣依然在尋找二牛三牛,畢得閑對此案有所耳聞。細看那封信道:“字跡雖不是西江月手筆,行文卻像她的。這位與仇都尉全家有仇,也保不齊故意給他假金牌。”


  馮紫英呆了半晌,低聲道:“若當真被村婦打了金首飾……”


  二人大眼瞪小眼。畢得閑讓仆人大叔親去隔壁喊不明和尚。


  不多會子,門外一聲沒精打采的“阿彌陀佛”,薛蟠溜達進來。“二位大佬,這種一看就會觸紅線的事兒就不能瞞著貧僧悄咪咪解決了麽?”


  畢得閑指了指案頭一信一文:“你看看可是同一人所寫。”


  “不看。”薛蟠拉把椅子打橫坐下,“我才不信你倆看不出來。少拉貧僧下水。”


  馮紫英瞪了他一眼:“你與西江月可熟悉。”


  “打過幾次交道,每回都吃虧、從沒占過便宜。”薛蟠替自己倒茶,“人很公正。”


  “膽子有多大。”


  “若聖人那個私生女沒搶先死在別人手裏,她一定會動手、且會讓仇人死得很難看。”


  馮紫英從懷內取出幾份口供遞給他,乃是仇欽差及其同僚的。


  薛蟠看得齜牙咧嘴:“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貧僧信了。因為事兒對民間而言太過合情合理,對官員而言又太過離奇——他們編不出來。馮大哥,你辦案多年,犯人有沒有扯謊應該看得出來。”


  “我瞧旁人皆不曾扯謊。”馮紫英道,“仇都尉不好說,他是能人。”


  薛蟠認命的拿起案頭兩份信文看罷道:“馮大哥不如拿這個去詐姓仇的一詐,貧僧覺得他沒說實話。”


  “哪裏不對?”


  “西江月是個線人。線人的工作是從東邊打聽到消息告訴南邊,再從南邊交換消息告訴西邊。她自己並沒有偵查能力,連個尋常捕頭都比不上。從仇欽差趕到金陵、到他重新得到金牌,也就十二三天吧。此事若是哪位後宮妃嬪給欽差組挖的坑,必然機警周密、說不定連二牛三牛那個村子都是假的。”他指著信上幾行字說,“短短半個月不到,我不信西江月有本事查到妃嬪頭上去。”


  馮紫英思忖道:“若是她得了明白消息呢?”


  “有名聲的線人,不會聽風就是雨,要緊消息務必核查真假。哪怕直白寫上信圓師父、二皇子妃或孫良娣親爹的大名,都有可能是西江月弄來的。因為幾位都在江南,核查方便。後宮、京城,太遠了。信鴿來回也趕不上。”


  馮紫英點頭,收拾東西起身告辭。


  畢得閑隔著窗戶看他出了門,皺眉道:“和尚,依你看是何人所為?”


  “貧僧不費那個腦子。”薛蟠道,“還不如直接去找西江月問問清楚。”


  “也好。”


  數天後,馮紫英從鬆江趕回金陵。仇都尉重新招供了一份供詞,說西江月攛掇他買假金牌、罪名扣給後宮妃嬪是他自己的主意。


  畢得閑看罷,從案頭翻出張箋子來遞給馮紫英:“不明和尚跑了趟揚州,這是從西江月那兒拿來的。”


  馮紫英一看,箋子上赫然寫著“報價單”三個字。下頭有仇都尉本尊親筆,絕非假冒。


  “西江月說,仇都尉那塊既然和真的重量相差無幾,必是他自己請人另做的。”畢得閑道,“亂真鎏金銅~~牌。老實說,有點兒便宜。”


  馮紫英冷哼道:“未免太便宜了。便宜無好貨。”


  “人家說了是鎏金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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