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臘月將近,人心閑散, 京中較之早先熱鬧了三分。
城西城隍廟年久失修, 今夏趕上一陣暴雨,兩間屋舍搖搖欲墜。到前幾日大雪, 直壓塌了。廟祝正愁眉苦臉呢,冒出來一位小公子。說他父親在此廟許願成真,可捐香火錢修廟。廟祝看小公子衣衫富貴,趁機大修一把。
城隍廟斜對麵是個書局,圍樓種植一圈矮竹, 還擺出些梅花盆景。這日午後,天上搓綿扯絮般飄下來大片雪花兒, 映得紅梅翠竹好不精神。書局門內斜靠著個穿錦緞的儒生,手裏抓著大鬥笠,懶懶散散的打哈欠。
門簾掀起, 走進來位布衣少年、形容俊秀。他正四麵張望,那抓鬥笠的儒生擺擺手:“這兒這兒!我說大兄弟, 你也忒沒常識。咱們今兒要去的地方是窯子、窯子!擱窯子裏裝窮,看人家還不把咱們趕出去。”
少年一愣:“不……”
“噓……”那儒生又是擺手又是使眼色,“不什麽不!本大爺有的是錢。”
少年忙走進他跟前低聲道:“那位小爺沒來?”
儒生努嘴:“嫌悶, 上對麵城隍廟溜達去了。走吧。”大步走到門邊,右手抓起門簾。少年猛然回過神,人家是幫自己掀簾子, 忙不迭快步而出。
此二人便是薛蟠和陳公子。立在書局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 一個長隨迎麵而來, 喊道:“不明師父,我們小主子說他不去了。遇上點兒技術問題。”
薛蟠望天:“技術問題不是有工程師麽?關你們小主子什麽事。”
長隨道:“小主子感興趣,正擼起袖子跟工程師爭辯呢。”
“他一個門外漢跟專業工程師爭辯?”
“小主子覺得修繕需要複原。工程師覺得這廟才建幾年?又不是古跡,哪來那麽大的臉。結結實實修繕、修完了能使二十年不出問題,方是正理。”
薛蟠眨眨眼:“就說我的話,讓工程隊都聽他的。他說要複原那就複原,多出來的錢他出。”
長隨鄙夷他一眼,撒腿跑了。
陳公子顯見好奇。薛蟠解釋道:“這城隍廟的修繕工程,是我們家一支工程隊接的。複原修繕又費工又費時,故此特別貴。不過既然忠順王府財大氣粗,能多賺錢自然更好,對吧。”
陳公子忍俊不禁:“師父言之有理。”抬頭朝對麵望了兩眼,“確實用不著照原樣修。”
薛蟠微微一笑。這城隍廟乃明二舅和陶四舅相識之處。對他倆而言,絕對值得複原。
等了半日,方才那長隨又來了。工程隊重新製定複原方案,忠順世子趾高氣昂。因項目工程師氣哼哼的嚷嚷“東家說了就算唄”,世子恐他懈怠、留下來盯著。
薛蟠聳肩,直批“幼稚”。向陳公子道:“既如此,咱們就不管他了。”陳公子點頭。薛蟠從懷內取出一張單子道,“這是寧國府小蓉大爺幫我寫的。”
陳公子一看,上頭滿滿當當列著京中有名的妓館。賈蓉果然是紈絝中的翹楚。
薛蟠愁道:“這麽多,從哪兒看起呢。貧僧也不熟悉京城道路。”
陳公子道:“他單子雖齊全,良莠摻雜。”
“咦?你熟悉麽?要麽陳兄弟領路?貧僧想看看比較有特色之處。比如屋子陳設或典雅或別致,花魁娘子或清高或風情。最好和江南不一樣。”
陳公子微笑:“既是師父信得過,隻管跟我走。”
“行!”
二人翻身上馬。薛蟠的意思是跟陳公子換身富貴衣裳,陳公子說不用、兩個人隻需一位有錢便好。
穿街過巷,來到一處勾欄聚集之所。陳公子指道:“那家叫常春館的,陳設便極雅致。”
“靠之!”薛蟠直齜牙,“我家有個特別賺錢的茶樓,跟它重了名兒。”
乃直奔樓前,窗口已有美人紅袖招搖。走入門內,老鴇子春風拂麵相迎。薛蟠拿眼睛溜了兩圈,委實不似尋常青樓般豔俗。
隻見陳公子昂首挺胸道:“我這位大哥要見翩翩娘子。”
老鴇子正打量薛蟠呢,聞言皺眉道:“翩翩今兒身上略不爽利……”話未說完,薛蟠已經從袖子裏取出一大錠金子晃了晃。老鴇子瞬間換上笑臉,“既是大爺來了,怎麽也得相見不是?我這就去喊她。”
陳公子道:“翩翩娘子既是不爽利,何須煩勞她辛苦下樓?我們上去。”
老鴇子思忖片刻,點頭道:“既如此,二位客官稍等,我讓她收拾收拾。”
“無礙。”
老鴇子轉身上樓,薛蟠朝陳公子豎起大拇指:“行啊陳兄弟!有兩把刷子。多謝多謝。”陳公子輕輕一笑。
二人在小幾旁暫坐。薛蟠低聲評議往來的粉頭和客人。一時嫌棄粉頭腰太細、一時取笑客人腿太短,暗暗觀察陳公子的神情。和尚是鋼鐵直男,不大知道彎男什麽心思。可他知道,直男看見妖豔美女絕對會驚豔,彎男則必多瞧幾眼身高腿長的男性。來來往往過了十幾個人,基本斷定陳公子真是彎的。
等了好半天,老鴇子回來說翩翩娘子預備好了,領客人過去。
這翩翩乃本樓花魁,住處是個大套間。薛蟠有些驚訝。雖是青樓,那屋子寬闊大氣,幾株鬆柏盆景虯曲多姿,多寶閣上的擺設也非金玉堆砌。不禁輕輕點頭:“好地方。”然翩翩與陳公子乍然相見之神色,他也看見了:此二人認識。他倆今兒過來並非事先安排,想來人家沒準備。
說了幾句閑話,翩翩親手烹茶。窗外飛雪漫天,薛蟠不覺失了神。
陳公子含笑道:“薛大哥想什麽呢。”
“想起了首外洋民謠。”薛蟠輕聲哼唱起《雪絨花》。
一曲終了,陳公子和翩翩齊聲撫掌。薛蟠笑跟他二人抱拳行禮。
翩翩嗔道:“薛大爺方才哄奴家說不通音律。”
薛蟠道:“我委實不通音律,這是為了跟西洋海商做買賣套近乎學的。好曲子不一定能流傳百年,但流傳百年的肯定是好曲子。”
陳公子道:“翩翩娘子擅琵琶。”
“是麽?”薛蟠抬頭問道,“敢問娘子貴姓?”
翩翩道:“隨鴇母姓謝。”
薛蟠心中一動:早年金陵的花魁娘子名叫謝嬌嬌,美豔驚世。其實是名錦衣衛,險些被慶王世子迷了情。後盧慧安助她逃走,現隱居惠州做地主婆。隻是謝嬌嬌家的老鴇子並不姓謝。乃抱拳道:“可否請謝女士賜樂。”
翩翩還禮:“奴家不敢當。”美人懷抱琵琶錚錚一曲十麵埋伏,果然聽得人神魂激蕩。薛陳兩位撫掌叫好。
薛蟠起身斟茶,茶代酒敬了她一盞,擊節朗誦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因慨然道:“多虧了將士們艱辛戍邊,咱們才能安逸聽曲兒。”
那二人連聲附和,陳公子眼神若有觸動。翩翩捧琵琶吟唱此詞。薛蟠大讚,道:“我們南邊也有永遇樂的曲兒,與謝女士調子不同。”翩翩趁勢問南邊怎麽唱的。薛蟠便清唱了曲南調,使的是辛棄疾另一首永遇樂,紫陌長安。翩翩讚賞一番。
薛蟠又慨然道:“秦時明月漢時關,我最喜歡的是泱泱大唐。恐怕長安洛陽與想象中氣象迥異,都不想去此兩處了。”陳公子眼神又有反應。
翩翩笑道:“薛大爺這叫因噎廢食。”薛蟠順口問她可認識長安人洛陽人。翩翩想了半日:“倒有此兩處的客人。”
“如何?”
“薛大爺多半不想知道。”
“那算了。”薛蟠轉頭問陳公子,“陳兄弟認得此二處的朋友不?”
陳公子不覺遐思:“我認得一位,本貫正是長安人氏,這會子已回長安去了。”
“這哥們如何?”
“是極好的人。”
“高不?好看不?可有大唐遺風?”
“身長八尺。”陳公子眼神溫柔。“……好看。有大唐遺風。”
薛蟠再不明白是傻子。這位長安帥哥才是陳公子喜歡的人。範家小二隻怕連備胎都不是。
昨兒他跟司徒暄又接了頭。兵部尚書白大人說,王子騰之類守衛京城的總瓢把子,替代人選或副手絕對得太上皇拍腦袋決定,壓根不可能“有把握”。和尚想起長安節度使雲光手裏藏著太上皇的底牌軍隊。這條消息,郝家多年前查出來告訴當今天子、利用之坑死了義忠親王。十三在臨潼偷聽到郝四姑奶奶跟青羊嬤嬤說話,她們將“王鐵進京”當做必將發生的事實、展開布局。而王鐵正是雲光極為看好的將領,且老雲還一直想收人家當侄女婿。
由此薛蟠生出了個腦洞:既然王鐵失蹤,雲光肯定得另挑人選替代他。對於郝家餘黨而言,這又是個絕佳機會。說不定慶王府、蔣家、陳家這群人盤算的,便是王鐵替補。
今兒見了翩翩娘子,薛蟠一直行武夫之禮。花魁這種靈光人物,彈起琵琶來不是將軍令就得是十麵埋伏。借用辛老先生的兩首詞,話題輕鬆引去長安。果然套出陳公子幾分底細。
薛蟠遂羨慕道:“來日若有機會,我倒想認識認識。”
陳公子瞬間笑開眉眼:“薛大哥這般人物兒,他也必然想見見。”薛蟠舉起茶盞子,二人碰杯、一飲而盡。
不覺說起前兩天紈絝大鬧榮國府。
陳公子笑道:“我聽人說,王子騰大人的女兒半點兒不胖,六皇子許是看錯人了。”
“倒沒錯。那丫頭不避諱見男人,出來打探消息。”薛蟠道,“審美這種東西,最扯淡的就是固化。誰說隻有瘦姑娘好看?”
陳公子麵有疑惑,說“原來如此”。忽又苦笑道,“薛大哥上回說的那法子……小弟愚鈍,不知該如何……不認。”
薛蟠茫然:“不知該如何不認?就是不認啊!手印不是你的。”
“實在就是我的,如何強賴?”
“你也太純良了!”薛蟠望天,“行了,貧僧給你指條明路。聽說過哥譚客棧不?沒聽過謝女士告訴他。”
陳公子扭頭看翩翩。翩翩將哥譚客棧大致介紹一遍,道:“不過是些綠林人,哪裏能辦事。”
薛蟠擺擺手:“這你們就不懂了。綠林當中奇人異事實在太多,鬼主意飛出天際的賞金獵人也多。隻是需要錢、需要很多錢。陳兄弟。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一輩子,能遇到一個傾心相許之人實在太難。你既然已遇到了範二爺,便是百年福分。”陳公子隱隱心虛,垂下頭。薛蟠隻當沒察覺,語重心長道,“所以說,他的就是你的。你看蕭四虎那貨,花王爺的錢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權當是他自己的。別跟小範計較錢。他一點兒都不希望你跟他計較錢。”
陳公子抿嘴道:“我自己的錢夠使了。”
“解決你的問題就不夠使了啊~~”薛蟠道,“你那點子小破事,隻要有錢,分分鍾灰飛煙滅。到哥譚客棧去懸個賞,自有賞金獵人本領高強,幫你把你的手印銷毀或弄出來還你。就連翩翩娘子想從良也容易得緊。隻需買套身份,雇人幫你把細軟偷出去打包成箱子安置上馬車,然後半夜從窗戶偷偷帶你離開,然後保鏢護送你直奔江南塞北遼東陝西。老鴇子上爪哇國找你去!”
他二人愕然:“還能如此?”
“能啊!”薛蟠打個響指,“有件事,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的。我們金陵有位花魁娘子——額,那個,貧僧是出家人不能打誑語。論容貌,比翩翩娘子強出去幾分,在整條秦淮河上能排魁首。名字喚作謝嬌嬌,與翩翩娘子相似。”陳謝二人眼中同時有反應。“憑空失蹤了好些年,大夥兒都以為是跟一位地位極高的貴人走了。原來不是。”
陳公子忙問:“莫非她托綠林人幫忙逃跑了?”
“沒錯。”薛蟠點頭,“起初她欲找貴人托付終身。走都走了大半路程,忽然想法變了!不願意進貴人府邸,臨時改道去別處。聽說嫁了個從八品的小官,丈夫對她言聽計從。”乃正色道,“當然,依著她的容貌本事,進去貴人府中也不可能混得艱難。但首先得離開青樓,她才能有選擇。做世子姬妾也使得、做小官媳婦也使得。翩翩娘子,你如今肯定金銀綢緞樣樣不缺,隻不能選擇自己的道路。比如方才,老鴇子命你接客,你就不能不接。我們倆還算不差,肯定有特別差的客人吧。”
翩翩神色大變。
薛蟠吃口茶,挑唆道:“離開此處,選自己看得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