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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七章

  薛蟠和陳公子原計劃到每個著名妓館參觀小半個時辰就換下一個景點。因常春館花魁娘子謝翩翩多才有趣,薛蟠又誠心想套人家的消息, 磨蹭到臨近黃昏。他今兒是領著世子出的門, 晚飯前得把人孩子帶回去。遂走了。


  回到忠順王府,薛蟠立時詢問徽姨的百曉生老仆:“和陳家交好的人家裏頭, 可有哪家籍貫是長安的。”


  老仆詫然道:“他們自家便是。”


  “啊?”薛蟠眨眨眼。仔細回想陳公子當時的表情——貧僧羨慕長安風物時,他並沒有露出些許驕傲。難不成他並非陳家子弟,長安的那位相好才是?他說自己賣身給戲班子,大抵是實話。改明兒得讓他跟蔣玉菡的師弟迎麵相撞一次,說不定認得。


  正想著, 忠順王妃啼笑皆非向徽姨道:“他竟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查什麽。”


  徽姨款款的吃口茶:“習慣了。”小和尚摸摸腦袋, 若王爺在少不得會飛隻茶杯茶盤過來。


  哥譚客棧近期也許有關鍵生意,薛蟠連夜過去安排,順帶放鴿子飛往長安、命人查查雲光可擇定了王鐵的替補。


  果然, 兩天後翩翩娘子荊釵布裙溜來打聽章程。小夥計將她領到裏頭淨室,掌櫃的親自拿著單子科普。


  翩翩渾如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非但細致周全、甚至無所不能。自己沒想到的、想不到的, 人家悉數替自己想到了。掌櫃的一副唯恐她嫌貴的模樣,使勁兒解釋物有所值。翩翩哀然苦笑——能離開已是老天爺垂憐,還在乎什麽銀子。也曾疑心他們是騙子, 可除了一點定金、整個兒完工後結賬。定金連自己一次的度夜資都不夠。


  說了半日,翩翩心思已動得差不多了。方才領她進來的小夥計敲了兩下門,當麵稟告掌櫃的:“有個閑漢鬼鬼祟祟的跟在這位女士身後。東張西望找不到人, 還跟咱們打聽她在哪兒、做什麽生意。兄弟們依著流程將他哄去了西邊正廂房。”翩翩神色大變。


  掌櫃的向翩翩解釋道:“小店服務第一、顧客至上, 保障客人的安全乃重中之重。甲方被人跟蹤之事最常見不過。小人親自去套他的話, 客官隻管藏在隔壁觀看。回頭怎麽對付他也由客官做主。小店是行家,會提供多種方案供您選擇。這項服務乃必要附加服務,故此免費。”


  翩翩本來又驚又懼,看掌櫃的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莫名安心幾分。遂依言跟他走,藏在西邊耳房。耳房牆上有塊簾幕。夥計拉開,是麵缸口大的鵝蛋形西洋梳妝鏡。從鏡前望過去,裏頭並未映出照鏡人的模樣,反倒是另一間屋子。


  夥計解釋道:“此物是我們東家花大價錢從西洋威尼斯國弄來的。隔壁屋子隻會當這個是鏡子。”又指著牆根底下道,“隔壁對應處有個西洋梳妝台,底下通了幾根銅管。故此咱們能聽見他們說話。”


  翩翩才剛點點頭,已看見掌櫃的走了進去。掌櫃的告訴那閑漢,我們家隻認錢不認人。我知道你在跟蹤誰、也猜到你是誰派來的。隻要你上頭給的錢比那位女士多,我就幫你們套路她。否則我半個字不會透露給你。閑漢立馬拍胸脯,說錢不是問題。掌櫃的登時換上一副諂媚笑臉,馬屁下大雨似的往下掉。饒是翩翩這種風月場上的人物都惡心。


  小夥計在旁惆悵道:“您聽著別扭,我們說著能不別扭麽。這是工作啊工作!錢難掙屎難吃,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翩翩看了他一眼,噗嗤笑了。


  隔壁掌櫃的已成功讓閑漢放鬆警惕,套出了許多看似不要緊的消息。翩翩臉色越來越難看,後來竟有幾分搖搖欲墜。許久,掌櫃的見已問不出什麽了,打了個馬虎眼撤身離開、換人跟閑漢講解流程。小夥計領著翩翩從側門回到方才的淨室,掌櫃的也剛剛進來。


  二人坐下,掌櫃的正色道:“客官。顯而易見,這閑漢並非你們常春館所派,且他是從昨天就開始跟著你了。敢問逃離京城這件事,客官是從何時開始起念頭的。”


  翩翩淒然搖頭,許久才說:“大前天一位客人出的主意,我今兒來探探路。”


  “客人向你提議之時,旁邊可有別人?”


  翩翩潸然淚下,整個人已有些撐不住。“我的結義兄弟。他投靠了貴人,讓我也投靠那貴人。”


  掌櫃的憐憫道:“你義弟生怕你離開,就不能幫他主子做事了。”


  小夥計哼道:“這什麽兄弟啊!拿姐姐的身子去換前程。我呸!”


  掌櫃的嗬嗬兩聲:“大約他怕對不起主子。”


  “他就不怕對不起姐姐?我素日隻以為親生的未必有感情,原來結義的也未必有感情。”


  “倒不能一概而論。他結義時真心實意,奈何權啊錢啊名這些東西實在誘人。”


  偏這會子外頭闖進來一個男人,嚴肅道:“掌櫃的!西廂房那位的武藝不俗,非尋常地痞閑漢之流。”


  翩翩花容失色。掌櫃的忙說:“客官莫急,這種我們見多了。咱們有兩個大優勢。一是他壓根不知道小店有什麽本事,二是他瞧不上你、當你頭發長見識短。”乃嘀嘀咕咕了半日。翩翩連連點頭。


  商議良久,掌櫃的返回西廂房,跟閑漢推銷方案。閑漢十分滿意,當場付錢、回到外頭等著。


  又過了會子,翩翩怒氣衝衝從後頭出來。堂前夥計上前打聽客官怎麽了。翩翩冷笑道:“你們倒會賺錢,法子左一套右一套,隻是每套都拿不準。既拿不準,我來此處作甚?”頭也不回走了。閑漢嘿嘿直笑。


  殊不知哥譚客棧早已和翩翩擇定了聯絡方案。


  次日,客棧派人假扮外地富商到常春館閑逛,指名要翩翩娘子唱曲兒。接著商量安排她離京的名頭,套問“主子”。


  原來翩翩本姓也是陳,年初還在正經的官辦教坊司。被一個官員買去後、又被官員妻子賣來常春館。改姓謝和改名翩翩都是她義弟陳公子的建議。至於“主子”是誰,翩翩尚未得知。陳公子某日興衝衝的來告訴她,慶王世子早先在金陵有個相好名叫謝嬌嬌,無故失了蹤,他一直念念不忘。憑姐姐才貌,少不得勾起他的心思,如此這般。


  薛蟠聞報,跟徽姨的老仆打聽那位捉放曹官員,原來是平原侯蔣家的親戚。至此已能篤定,陳公子是蔣家或郝家的人。


  又煩勞護衛大哥半夜去教坊司查檔案,查出了意外的東西。翩翩之祖父本為廣州知府,因收受巨額賄賂獲罪、女眷悉數沒入教坊司。陳老知府病故獄中,至死不曾認罪。其繼任者正是郝家的三姑爺。


  薛蟠隻覺後背寒磣:“利用到骨髓的節奏。”


  旁邊探過來一隻腦袋:“這麽說陳公子是郝家的人。”


  薛蟠順口道:“不,貧僧覺得長安那位陳公子才是郝家的人。京城陳公子和翩翩一樣,也是被利用的。而兩位陳公子有可能都不姓陳。”


  旁邊那人道:“郝家再玩花招都瞞不過太上皇的眼去。若是長安陳公子打了代替王鐵進京任職的算盤,身份必然不假。”


  “這位大哥有何高見……臥槽!”薛蟠扭頭嚇了一跳。“十三大哥!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十三笑眯眯道:“王爺打發我來做事。”


  “王爺閑的!”薛蟠齜牙,“快過年了都。”


  “監督城隍廟修繕。”


  “這什麽狗屁借口啊!就是嫌你礙眼唄。”


  “卑職也這麽想,可卑職不敢說。”十三道,“長安那位多半才是大司馬陳大人族中子弟。”


  “這幾天陪貧僧考察妓館的陳公子呢?”


  “長安陳相好的小戲子。出身和翩翩一樣,獲罪官員子弟。小時候讀過書,入教坊司學的唱戲。他去過哥譚客棧沒?”


  “沒有。你的意思是,他並無什麽按了手印的賣身契在大魔王手中。”


  “不錯。”


  “還是不對啊!二陳皆非郝家的人,翩翩將用於監視慶王世子、所以慶王府不是二陳主子。那大司馬陳家是怎麽摻和進去的?長安陳得了兵權,蔣家或者說郝家能得什麽益處?不怕陳家翻臉不認人?”


  “你可還記得他們預備如何控製王鐵?”


  “拉了他有好感的粉頭入夥、嫁給他……靠!”長安陳大抵是雙。青羊嬤嬤等人用她們手下的小姑娘控製長安陳、再用長安陳控製京城陳。而昌平公主之子範二爺如今對京城陳言聽計從。


  十三微笑從懷中取出張輕帛。薛蟠展開一看,連著罵了數聲國罵。


  長安節度使雲光一個族侄成親,老頭去參加婚宴。他是雲家最大的官兒,闔族皆仰仗他,難免人人想敬他一杯酒,也難免吃多了些。遂去後花園子醒酒。恰逢十幾個小子比武,老頭悄悄圍觀。打來打去,武藝高高低低也就那麽回事,並無驚豔者。就在雲光想走時,有個年輕人橫空出世,輕鬆秒殺一眾親戚。老頭滿意得胡須都揪斷幾根。


  此人姓陳,本地人氏。幼年隨父母離鄉進京,如今禦林軍中當個小頭目。前些日子回鄉祭祖,他媳婦到廟裏進香、掉了根簪子。可巧被雲光一位族嫂撿到了。這族嫂當即認出,簪子是自家小女兒走丟時戴在頭上的。故此認定陳大奶奶便是她親閨女。


  小陳將軍就這麽變成了雲光的侄女婿,老頭喜得無可無不可。因這孩子在禦林軍不大受重用,雲光立命幕僚給他上司發公函,將小陳將軍調來長安。


  薛蟠看罷直抽嘴角:“雲光就沒覺得可疑?”


  “雲光求人才得人才,求侄婿得侄婿。隻會以為自己運道好,焉能起疑?”十三賊兮兮道,“林海聽說十六是林家的滄海遺珠,不也直接信了麽?人家好賴還有個信物呢。”


  “說的也是。”薛蟠點頭,“這些支撐家族的老頭,撿到得用的族孫侄婿,個頂個篤信不疑。其實跟我們天上人間賣九轉乾坤球是一個道理。”拿著輕帛再看一遍,輕歎搖頭。“小陳將軍是有媳婦的。”且兒女雙全。


  十三笑道:“其實王爺是看了這個,打發我來查他。我啟程時城隍廟還沒塌呢。”


  “嗬嗬。”薛蟠摸摸下巴。這麽小的小事,用得著十三大過年的從金陵趕來京城麽?京城有的是人手。


  偏十三又從懷內摸出個小荷包來,遞給和尚:“方才我去了趟榮國府,這是林大小姐讓我交給你的。說裏頭有張紙條子、命你照辦。”


  薛蟠望天:“哦……”莫名心虛,偷偷瞄一眼徽姨。徽姨沒事人似的吃茶。乃溜到角落打開,取出紙條子來。兩眼看完,若有所思。半晌道,“十三大哥,你這會子沒什麽事吧。”


  “沒有,作甚。”


  “幫貧僧個小忙唄。”


  十三挑眉看了他會子。“成。”


  二人遂同去了薛蟠住的客院。院中有株老梅樹,花香撲鼻。薛蟠也不怕傷了花兒、也不懼樹上都是雪,徑直爬上去、尋了個枝丫坐下,朝十三招手。十三攀上他旁邊的枝丫。


  雪昨兒就停了,天上明月圓如玉盤。靜靜的坐了會子,薛蟠道:“阿玉說,她覺得十三大哥精神不大對。她的敏感度非常人能及。你可是出了什麽事。”


  十三愕然。許久,苦笑道:“怎麽個個都……”


  “明二舅讓你來京城是因為什麽?”


  又半晌,十三輕聲道:“王爺想讓我暫時離開金陵。”


  “嗯——”


  “我失戀了。”


  薛蟠連連搖頭,不知該不該笑。安靜了會子他道:“你喜歡竇娘娘吧。”


  “嗯。十月底,她跟實驗室裏另一位工程師正式談戀愛了。”


  “好多年前,她走投無路,把她從樹上救下的就是你。”


  “是。”


  “十三大哥啊……”薛蟠折下一支紅梅花。“花開堪折直須折,莫使無花空折枝。你認得竇工的時候,她還是京城王府一個小小的姬妾,她明麵上的男人純彎。南下金陵自由自在也三四年了。你有多少機會追求她?就算不明著追,表達一下好感很難嗎?”


  十三歎道:“我的身份、我的身世,諸多不便。故此一直猶豫不決。”


  “是十六和元春在一起很容易、還是明二舅和陶四舅在一起很容易、還是徽姨和林大人在一起很容易?連慧安和陶瑛在一起都這麽艱難。”薛蟠把花枝丟下樹去。“賈瑤,你活該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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