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話說常春館花魁翩翩雇傭哥譚客棧救她逃離風塵, 臨行給結義兄弟陳公子留了張箋子,以明史摘句譏諷他告密。不明和尚當堂拆穿給其相好範二爺。
範二爺看看小陳看看和尚、再看看箋子。“小陳不是那種人。此中必有誤會。”
薛蟠點頭:“行。陳公子陪貧僧辛苦行走多日,貧僧也不希望他是奸佞之徒。既如此, 貧僧將事兒從頭至尾說一遍。”
乃打發下人出去。那俏麗丫鬟不大舍不得走,奈何陳公子依然呆滯、薛蟠是個和尚、範二爺是個龍陽。範家倆小廝看個囫圇,察覺這丫鬟有些不妥當。
薛蟠遂從書局相會說起。本是陳公子提議去的常春館。貧僧驚訝謝翩翩難得可惜,提議她仿照謝嬌嬌雇綠林人脫身。陳府大管家失蹤。貧僧聽說有人查郝家舊案, 趕來提醒。一五一十直至這張箋子。
範二爺聽罷問道:“這個謝翩翩什麽來曆。”
“不知道。”薛蟠道,“老鴇子說花了五百兩銀子。”
範二爺喊進來個長隨, 命他去常春館查問。又坐了會子,陳公子忽然放聲大哭。範二爺好生心疼, 急得團團轉:“究竟怎麽回事, 你說出來、我替你兜著。”
薛蟠滿麵譏誚:“要不然喊方才那位大叔回來吧。萬一查出什麽來, 隻怕陳公子再沒法見人。”
範二爺篤定道:“小陳不是那種人。”
“你確定?”薛蟠聳肩,“那好,將謝翩翩查個明白。順帶也查查那個前任廣州知府,人家總不會無緣無故砸了茶盞子。”
範二爺拍著陳公子的背,待他哭聲低下去、沉思半晌問道:“不明師父,你從何處聽說有個郝家的細作如今做了大管家?”
“昨兒貧僧去尋芳樓考察出來,在路口遇上個……嘶……”
“怎麽?”
薛蟠皺了半日的眉才說:“其實那個人我不認識, 可他說認識我、親親熱熱招呼。貧僧記性不大好、且名氣挺大,就順著他打哈哈。”
範二爺冷笑道:“顯見是誠心說給師父聽的。你和小陳日日滿京城花街柳巷轉悠,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陳家丟了個大管家, 你得知那事焉能不告訴他?”
薛蟠摸摸鼻子:“大概被人利用了一把。靠之。”
“師父以為是什麽人。”
“郝家的仇人吧。”薛蟠思忖道, “郝家之惡行罄竹難書。可會與梁廷瑞有瓜葛?”
範二爺擺手:“梁廷瑞是林海大人一類人物兒。”
“那就是人家捆綁他蹭熱度。”
範二爺沒聽明白:“捆綁誰?”
“梁廷瑞啊!他又是狀元又是天子心腹……哦,‘捆綁’不是字麵意思。”薛蟠忙跟他解釋後世衍生含義。範二爺有些好笑。薛蟠忽然拍案,“哎等等!梁廷瑞把他自己捆綁了林大人?貧僧怎麽聽說他長得挺難看的?我們林如海先生江南第一詩詞聖手、江南第一帥大叔!”
範二爺也拍案:“梁廷瑞二十六歲中狀元,林如海三十五中探花。誰捆綁誰?”
“……”薛蟠噎著了,忙轉移話題,“說正經事。大管家會不會被人抓去審問,然後招供自己是郝家安插進陳家的細作、順帶招供出前任廣州知府案。”
“有理。翩翩娘子與之何幹?”
“應該無關。預備逃跑之人,逃走之前不敢露出半點痕跡。順序如果首先翩翩失蹤、然後大管家失蹤、再然後有人對貧僧講故事,那就是翩翩所為。所以此事另有主導,翩翩不過是順帶救走的、或者純屬巧合。且我不覺得區區粉頭本事能這麽大。”
範二爺又喊個人進來,命查前任廣州知府。
陳公子隻垂著頭,麵如死灰。薛蟠與範二爺相對悶坐。
等了許久,頭一個出去的長隨回來。此人到過常春館和教坊司,翩翩的身世明明白白擺在案頭。範二爺看看陳公子,不忍心問他,朝薛蟠使個眼色。二人出門繞去廊角。
安靜會子,薛蟠輕聲道:“陳公子是個才來京城沒兩年的長安籍秀才,翩翩是冤死獄中的前廣州知府孫女。天南海北,論理說不該是舊識。可那天……貧僧跟他倆混了一整個下午,就是有種他們舊識的感覺。”
範二爺搖搖頭:“我不敢想。”
“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範施主,人的情感是可以從眼睛看出來的。你確實喜歡他、可他喜歡的仿佛不是你。他有個堂兄在長安。提起來,神情語氣好不溫柔。貧僧不知道你們倆多久了。對方的心在不在你這裏,應該有感覺吧。”
範二爺負手走出廊下,昂首向天。薛蟠靠在柱子上哼哼難聽古怪的小曲兒。“我知道他不愛我……我看透了他的心,還有別人逗留的背影。他的回憶清除得不夠幹淨……”
又過許久,第二位長隨也回來了,手裏捧著陳知府案的卷宗。範二爺坐在坐凳楣子上看罷,麵無表情遞給薛蟠。薛蟠才看小半便長長嗟歎:“冤啊。舉國上下才幾個好官,可惜。”又看了會子,掩卷道,“範施主,你可方便管這個?你若不便,貧僧回去交給林大人。橫豎他明兒也要進宮。”
“不勞林大人。我知道誰能管。”
“行。人死不能複生;好賴平個冤、給個說法。”薛蟠回頭望了眼屋內,“你們的私事、外人不方便評議。可陳公子倘若當真告了密……”
“我自會查明白。”
薛蟠點頭,行禮告辭。
範二爺佇立門口躊躇許久,終沒進去,領人走了。
客人前腳剛走,陳公子後腳離府、去了玉皇廟旁一座大民宅。殊不知今兒十三跟了薛蟠出門,全程圍觀。
來到那家圍牆外正琢磨從哪兒進去,十三忽有不大好的感覺,仿佛被人看見了。遂打消念頭,圍著轉悠兩圈、一副踩點小賊的模樣。看完地勢後便走。繞個圈子又回到左近,稍加探問鄰居,直拍額頭。
陳公子去的乃是業已在長安“認祖歸宗”的陳大奶奶養父家,姓李。本為南郊小鄉紳,陳大奶奶出嫁前搬入京城。去年發了筆財,今年初秋新買下如今的宅邸搬過來。
賣宅子的那戶人家姓嚴,沒落世家子弟,過世老太爺中過秀才。有二子一女皆讀書。因老爺重病需醫、且藥材昂貴,入不敷出唯有賣房子。李家心地良善。看老頭兒實在病得厲害、自家人口又不多,便留了嚴家住在東院。掐掐手指頭差不多是陳大奶奶認親前不久。
遂先返回忠順王府跟薛蟠商議。
薛蟠聽罷思忖道:“失去了王鐵這枚關鍵棋子,青羊嬤嬤等人立時盤算補救計劃。李秋官進陳家在什麽時候。”
十三道:“去年秋冬。翩翩被人從教坊司買走是今年王鐵離開長安後個把月。小陳將軍比王鐵大兩歲,為人大度、性情活潑,擅攻城略地。”
薛蟠打了個響指:“他是郝家預備的另外一條線。小陳將軍籍貫長安、王鐵來自長安,非常合適做朋友兼搭檔。小陳將軍酷愛聽戲,小戲子秋官欽慕他。秋官主子壞了事,小陳將軍把他金屋藏嬌。陳大奶奶托上峰調查這個男狐狸精,查完後上峰竟看好他。遂以報仇為條件收秋官入夥,假冒遠房族孫住進陳家。小陳將軍有點慘啊,媳婦和相好都是郝家的人。”和尚齜了齜牙,“總感覺郝家餘黨留在京城的總指揮,執行力和應變力都特別強。咱們隻怕要多加小心。”
十三微微一笑:“無礙。”
薛蟠瞄了他幾眼:“賈三爺有什麽關鍵信息沒告訴貧僧。”
“回頭再說。”
薛蟠聳肩。對付賣關子的,不搭理他、幹晾著便好。“沒想到長安出了岔子,王鐵失蹤。郝家總指揮便同時做了幾樣安排。一是移花接木。攛掇小陳將軍回鄉祭祖,他媳婦當上節度使雲光的侄女。二是假意投靠上司平原侯蔣家。相信我,基於郝家的專業優勢,他們和魏慎一樣、從沒看得起蔣家過。三是變身成陳公子的秋官去勾搭龍陽範二爺。四是借蔣家的名頭跟慶王府聯手,安排秋官義姐改名謝翩翩、勾搭慶王世子。翩翩本姓陳,若得寵、就能變成陳公子失散多年的親姐姐,順帶讓慶王跟陳家連上點兒小親戚。有點可惜,翩翩怎麽就是個明白人呢?”
“此話怎講?”
“她若對郝家忠誠不二,進了慶王府得多有趣啊。郝家的女人擅長控製男人,慶王世子擅長利用女人。鑽石級渣女PK鑽石級渣男,想想都刺激。”
十三懶得搭理他。
“至於大司馬陳家,我判斷他們蒙在鼓裏、是被利用的。不然,何須在同一座府邸擱大管家、陳大奶奶和秋官三枚棋子?”
十三點頭。“有理,陳家犯不著撇掉已經登基的皇帝去跟慶王私通。”
“那賣宅子的嚴家呢?陳大奶奶的娘家總不會無故搬家。”
“明年選秀。”
“噗……”薛蟠忍俊不禁。李家留嚴家在東院居住這事兒,簡直和李太後她爹娶守寡心上人異曲同工。“所以預備進宮的便是嚴家女兒。兩位嚴公子皆人才。隻要嚴小姐得寵,他倆可比容嬪的兄弟頂事多了。順帶的,通過兩家親如一家的情誼,拉扯上小陳將軍、甚至雲光。臥槽!”和尚拍案而起,“皇帝知道雲光是太上皇的私兵頭目,肯定想聯絡雲光。多好的借口啊!隻要嚴小姐能進宮……啊!”他再拍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十三慢悠悠吃了口茶。“知道什麽。”
“郝家隻需要確保嚴小姐出現在選秀名單裏就行。這個應該挺容易吧。”
“容易。且嚴小姐才貌必然驚世絕塵,很難落選。”
“貧僧先頭搞反了。還以為郝家盤算著讓昌文公主幫他們的秀女在皇帝跟前露臉,其實並非如此。”薛蟠也吃口茶潤嗓子。“諸王亂政。昌文公主既然跟皇帝自幼感情堪比親生,當然希望他江山穩固。文武兩班,文臣不用擔心。儒生本來就是誰坐在龍椅上便效忠於誰,何況皇帝如今有林海、吳遜、戴青鬆、梁廷瑞等一幹能臣。高昉良心雖黑,極其能幹。麻煩在於武班。縱然有林海之子陪著去俄羅斯,他畢竟是個儒生。所以賈家軍事實上就是在端王手裏。南安王爺雖然跟隨四皇子征戰東瀛,可皇帝和小四關係尷尬。範二爺和陳公子成了公開的一對。陳大奶奶真娘家和養娘家的八卦趣聞,少不得被範二爺傳去他母親耳朵裏。昌文公主得知後,會主動提醒皇帝:哎,兄弟,即將進宮那批秀女裏麵有個姓嚴的,她家如何如何……”
十三連連點頭:“我倒沒想到這麽遠。”
“郝家曾經出過一位皇太後,在後宮不可能沒有殘餘死忠。想法兒挑起皇帝的好奇心,去偷窺下嚴小姐都是有可能的。畢竟曾經白龍魚服逛梅花林。”
十三擊掌:“好計策!早先竟低估了他。”
“於此同時,他們還給六皇子下了個套,讓他誤以為王子騰之女跟自己緣定三生。六皇子再怎麽不成器,他終究是皇子,他想娶誰、誰都無權反抗。王熙鸞跟小魏私奔,前前後後少不得鬧上個小半年。蔣家趁機壓一壓魏家,在帝國的情報行業中發起一輪絕地反擊。為了給王子騰點兒懲戒,太上皇讓心腹大將雲光舉薦一員合適的將領進京——那個人當然就是侄婿小陳將軍。而後嚴小姐瞬間飛升成寵妃,嚴公子重用。李家對嚴家和陳大奶奶都有恩,將嚴陳雲三家串聯起來。小陳將軍成為皇帝心腹將領簡直水到渠成。嘖嘖~~”和尚長長的吐了口氣,“京營節度使哎。這兵權簡直關鍵得不能更關鍵。”
十三讚道:“不明師父好生使腦子,能抵半個朱大爺。”
“嗬嗬。”薛蟠橫了他一眼,“還剩下兩個問題。對方急匆匆把蔣玉菡的小師弟送到阿玉跟前刷臉熟,肯定有什麽緣故。”
“嗯。另一個呢?”
“十三大爺方才說,‘早先竟低估了他。’請問這個‘他’是誰。”
十三微笑道:“我已問過李家的街坊。李老爺的大名叫李長虎。”
“陳大奶奶養父?”
“對。”
“然後?”
“你不記得長虎這個名字?”
“不記……靠!”薛蟠想起來了。郝家資深細作。明二舅的前心腹長隨、乳母之子。曾被人誤以為是“虎伢子”。整個人懵了三秒鍾,和尚蹦起來喊,“他為什麽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