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兩枚盤螭銀鉤掛起大紅猩猩氈車簾。小廝回來報道:“回二爺,他們的車軸壞了。劉叔說修不難, 得費些工夫。”
薛蟠笑眯眯向範小二道:“你猜, 馬車裏頭那位是來勾搭你的還是勾搭我的。”
範小二哼道:“你是個和尚!當然是勾搭我的。”
“若是真美女, 那就勾搭貧僧的;若是男扮女裝, 那就勾搭你的。”
“如何不是女扮男裝?”
“這麽明豔不樸素的翠蓋朱纓車, 絕對沒有想讓人認為裏頭坐著男人的打算。”
一個小廝憨憨的說:“不明師父, 奴才還是不明白,為何那就是勾搭你和我們爺們的?”
“沒說一定是。”薛蟠手指路邊停駐的馬車一本正經道, “前後不挨著、唯有對麵來人可幫、老天爺還打算下雪。碰瓷兒勾搭爺們的幾率很大。尤其你們爺們才剛死了相好,多的是人想補這個位置。”
範二爺臉色登時不大好。“他若沒死呢?”
“貧僧更正。你們爺們才剛沒了相好兒。”薛蟠道,“若沒死、卻不來找你, 說明人家去長安找堂哥了。”
多年以來,裘良在京城和江南辦的好幾樁案子不明和尚都摻和其中。加上前不久元神出竅大戰鼎笈血魔,愈發對這廝篤信不疑。前幾天, 裘大人主動給薛蟠說了點兒平原侯府的案子。
雖然魏慎和郝家餘黨分屬兩派,竟不約而同將蔣家給架空了。蔣子寧好賴許多事都查看過粗略文案,蔣侯爺卻聽個標題便作罷。具體安排爺倆皆不大過問、也沒覺得不妥當, 隻當天底下做上司的都如此。他們甚至不知道臨潼張太太為郝家親生的閨女,也不知道李長虎早先是從忠順王府出來的。
陳公子的真實身份屬於細節,長虎並沒有上報。蔣家遂不知情,審問的錦衣衛和裘良等人也無從得知。如今官方卷宗裏, 陳公子依然是陳家子弟、查不出他跟前廣州知府案究竟什麽瓜葛。李長虎想利用的嚴家確確實實是尋常百姓, 小陳將軍又真真切切是尋常將領。魏慎裘良都疑陳大奶奶身份有問題, 人家既無紕漏、朝廷也無證據。
因魏慎是裘良親姑父, 魏家乃錦衣衛的中堅,幾個要緊人物開誠布公核對各自手中的消息。許多事拚合不起來、又繞了半日的圈子,方篤定李長虎其實是郝家餘黨首領。偏李長虎失蹤,抓走他的人裏頭有位“雜家”。
這事兒就麻煩了。雖說郝家仇人遍天下……皇帝早年跟郝家聯手陰掉了義忠親王,沒來由的心虛。而郝家掌握著某些業已植入官宦人家的細作,依然在李長虎手裏。萬一被義忠親王餘黨拿來利用,說不得能反手倒陰皇帝一把。故此他將裘良逼得甚緊。
裘良頭疼,上薛神棍那兒碰碰運氣。薛蟠妝模作樣琢磨半晌道:“事實上陳公子並沒做什麽壞事,隻坑了翩翩一道而已。翩翩被‘雜家’救走,又跟陳公子是舊相識。女人,終究難以狠下心腸。所以可能會放陳公子一條生路。陳公子貧僧認識,挺沒膽子、臉皮也薄。他若得脫身,不見得敢麵對範小二。說不定會去長安找他喜歡的那位堂兄。女人對丈夫的感情走向特別敏感,可以聯絡下陳大奶奶。”
裘良死馬當活馬醫,通知錦衣衛好生盯著小陳將軍、順帶讓陳大奶奶留心她丈夫的男外遇。郝家在長安的另一枚釘子馬氏也少不得被驚動。因恐節外生枝,陳大奶奶和馬氏自然都不敢聯絡青羊嬤嬤。回頭魏慎動手便愈發安全了。
小範跟陳公子交往挺走心的。現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聽和尚提起情敵,不免煩躁。本來就不大高興,這會子愈發麵黑如鐵。
沒過多久,對麵的車簾挑動。薛蟠吹了聲口哨:“留意!大美人要出來了。”隻見車中人影緩緩而出,身穿海棠紅的箭袖、好不豔麗。薛蟠拍手,“範小二範小二!勾搭你的。”
範二爺側頭望出去:“雖穿著男裝,走路的姿勢分明是女子。喏,還帶著耳環。”
“貧僧就知道你是個瞎的!”薛蟠拍手,“一位形容秀麗的小少年,穿著箭袖、戴著耳環,分明是想讓別人誤以為自己女扮男裝的節奏。看腰身絕對爺們。哎呦,比陳公子標致啊~~勾搭你這個色胚一勾搭一個準。”
範二爺熟絡全京城的戲班子,細看幾眼也看出來了:“委實是個小子。比小陳還差點兒。”
“做人要誠懇,相貌上真是這位強。”
範二爺搖頭:“太女相了,我不愛這樣的。”
“咦?”薛蟠眨眨眼,“你居然不愛?”
“不愛。”
“難不成跟忠順王爺一樣,喜歡身高八尺的壯漢?”
範二爺瞪他:“胡言亂語。”隨即有些委屈,“律阿舅自打去了江南,再也沒回來。那個又蠢又醜的野漢子哪裏好。”
“臥槽!”薛蟠好懸一頭栽倒,“你你你!居然覬覦王爺美貌?”
“混賬!”範二爺急得咬牙切齒,“胡言亂語!我敬重律阿舅如天邊明月。”
“跳什麽腳啊!天邊明月不就是美得可望不可及的意思麽?”
範二爺憋了半日,火冒三丈。“走走!閑耗什麽?”立命摘下鉤子。
遂出去個小廝,跟幫忙修馬車的大叔打個招呼留匹馬。馬車一徑前行,從貌美如花的少年身旁無情離去。
跑了好一陣子,薛蟠無端啞然失笑。範二爺瞪他:“又想什麽壞事。”
薛蟠搖了搖頭:“世人真的很沒邏輯性。美人計早已三百六十行通用。尤其對你這樣的家族漏洞,愈發花樣百出。可他們就沒想過,美人有各種不同款型、而審美各異?”
範二爺哼道:“我雖愛美人,並非隻重顏色。”
“可不,範二爺並不淺薄。”薛蟠瞧了他兩眼,“奈何酒色填光陰,惜哉。”
範二爺毫不在乎:“逍遙度日,何等自在。”
“紈絝也當有所追求。”薛蟠正色道,“眼前放著個例子,賈赦。馳名京師的混賬王八蛋。年輕時也長得好看,半分不比你差;二十年之後你和他差不多。可赦大伯自打開始編書,整個人幸福多了。知道為什麽?”
範二爺懶洋洋道:“為什麽。”
“因為編書有成就感。成就感帶來的巨大幸福,美酒美色皆無法企及。範家縱有再多的銀海金山,也一般兒淹沒於風沙星辰。”
“無趣。”範二爺闔了眼。
“你這麽無趣的人,能給移動城堡編出什麽有趣續章來。”
叮!小範睜眼了。“喂,和尚!那個戴安娜·瓊斯究竟什麽人?”
二人遂開始扯繪本,一路扯到範家家廟。方才路上偶遇的偽娘再不曾提起。
薛蟠隨即睜大了眼。這是家廟?正經的大廟都沒這大。一眼望過去香煙繚繞瓊樓玉宇,待會兒再下場雪,能算天宮了。想想薛家的家廟,跟人家比連暴發戶都不是;連寧榮二府的家廟也顯得寒酸。他忽然就明白了範家為何有底氣屹立不倒。
範二爺探手在他跟前搖擺:“和尚,作甚發愣?”
薛蟠喃喃道:“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
“什麽?”
“羨慕。”薛蟠慨然長歎,“羨慕賈蓉娶了個了不起的媳婦。賈薔又空手得軍功去了。”介於秦可卿沒死——“寧國府不用太久必然興旺、且長久興旺。”家廟屬於祭祀產業。縱然範家有人犯了大罪,眼前這一大片依然穩穩保存。奪嫡之類的他們有多遠躲多遠,也犯不下抄家滅門之罪。說不定地窖裏還藏著圖書館和大金庫。縱有個萬一,可供兒孫讀書運營、東山再起。
範二爺茫然:“好端端的怎麽扯到賈蓉媳婦?”
“阿彌陀佛。見梅小姐去吧。”
家廟主持是位須眉皆白的老和尚,看臉就知道王者級別。薛蟠老老實實見禮。昨晚上他還琢磨著,桃姐會不會租賃了範家家廟的屋舍、跟梅氏做鄰居。今兒小範過來,他假扮給梅姐姐送東西刷個臉、順帶勾引一下梅姐夫。沒想到半路已遇到了經典套路壞馬車。看來桃姐並非不想當梅氏的鄰居,純屬進不來。
老和尚派個小和尚給他們領路,二人走了老遠才來到範二奶奶靜養的院子。及進屋,薛蟠眼睛又瞪大一圈兒。
本以為梅氏必定慘白哀怨著一張苦瓜臉,如槁木死灰般雙眼無光。萬沒想到,人家這屋子竟是三間連通的,整個兒如同長廳。光黃花梨大案就有四張,上頭擺滿各種書籍器具。薛蟠熟悉的三角尺、圓規、量角器等到處都是。
昨晚上十三臨時緊急去了一趟梅家,見到梅瑴成大人。果然不出所料,梅家對與姑爺是兔兒爺之事半點不知。女兒精神狀態不好,他們純粹以為是因為容貌不夠美、不得寵。兼成親兩年多沒有懷上孩子,鬱鬱寡歡。如今在家廟靜養已算婆家待她極好了。娘家給她送了些好玩的,當中有堂叔從江南送來的禮物。女兒甚是歡喜,心情也好了許多,必能早日康健。十三和薛蟠都將“好玩的”腦補成了小女孩喜歡的玩具。原來……
薛蟠連連鼓掌:“真不愧是數學梅家。”
耳聽腳步聲響,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媳婦領著兩個丫鬟緩步從後堂走了出來。與範二爺對視一瞬,二人皆麵沉似水。
薛蟠拍手:“女士們先生們好。梅女士,貧僧和範施主有要緊事想跟你單獨商議,請找個沒有外人打擾的安靜之處說話,行麽?”
梅氏思忖道:“去後頭小軒吧。”
“行。”
遂將隨從盡皆留下,跟隨梅氏繞去屋後。薛蟠一瞧,這是個毛線廟宇啊!整個兒與富貴人家的花園沒半點兩樣。屋後歲寒三友簇擁著足有兩層樓高的假山,山間居然引了條半丈寬的瀑布!小軒便在假山之上,較之尋常書軒寬闊許多。單憑此處薛蟠已能斷定,範家家廟比自家的少林寺棲霞寺加起來都大。人家這房地產,可以依著古代的規則永久保值。
三人到書軒坐下,兩口子不互視不言語。薛蟠長頌了聲佛:“你們倆是誠心想要貧僧主持是吧。”
範小二沒好氣道:“是你自己非要跟來的。不就是有話說麽?”
薛蟠輕歎一聲朝梅氏望去——登時打了個冷顫!那半譏誚半鄙夷半曖昧的是什麽眼神?姑奶奶想哪兒去了?他趕忙說:“梅小姐,貧僧是奉忠順王府明徽郡主之命而來。”梅氏一愣。薛蟠站起身朝她合十行禮,“忠順王府的小爺蕭瑛,你知道吧。”
梅氏直眨眼,顯見這個名字出乎她意料。“知道。”
“蕭瑛雖然一直因為各種緣故沒成親,舉世皆知他的未婚妻姓盧,且最聽媳婦的話。這個你知道吧。”
“知道。”梅氏依然不解。
“盧三小姐哥哥的老師,可知叫什麽?”
梅氏已快糊塗了。“不知。”
薛蟠一字一頓道:“梅、述、成。”
梅氏與範二爺同時大驚。“什麽?”
“簡單的說,梅小姐——”薛蟠笑若春風,“你是瑛小爺大舅子的小師妹。如果蕭瑛不愛媳婦、或是盧二爺不敬重先生,你和忠順王府就八竿子打不著。可如今你能算忠順王府的親戚。”
梅氏呆坐半晌沒回過神來。
等了許久、看梅氏雙手已捏到一處,薛蟠才接著說:“梅小姐,咱們得麵對現實。範小二他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這不是他的錯、更不是你的錯。首先你得確定,你自己沒有錯。你沒有任何地方不夠好。”
梅氏霎時哀然,垂頭落淚。
“還有件事要當麵明確。”薛蟠嚴肅道,“使盡各色法子催逼你懷胎生子的,是昌文公主吧。”
梅氏拭淚,點點頭。“二爺不願意,我能如何。”
薛蟠看著範二爺:“小範,你錯怪了梅小姐,該向她賠個不是。”
範二爺抿嘴,半晌支起身,勉強作個揖沒言語。
薛蟠向梅氏道:“這廝是個傻逼,別跟他一般見識。咱們來商議後續吧。範小二說,他們範家特別愛顏麵,故此他不方便跟你和離。你看是先找個地方出家好、還是弄個事故假死……”
話未說完,梅氏“騰”的站起來。“師父何意?”
“意思是,”薛蟠微笑道,“你可以離開。”
這種人物貧僧肯留給他丫的範家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