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元宵前夜, 大薛先生來到忠順王府後門。薛蟠劈頭砸了句“不用謝”, 大薛居然有些感動。“區區鄙人,煩勞記得。”因告訴了一件事,嚇得薛蟠一哆嗦。
慶王府剛剛收到江南的消息, 有手下在金陵看見個人,形容逼似解憂公子。本待尾隨, 偏他帶了條狗, 衝著人直汪汪。貌似解憂之人大大方方道了個歉, 將狗領走。他身邊跟著三四個朋友, 當中一個像是揚州裘家那位爺們。幾個人去薛家開的蘭亭小榭吃飯,夥計死活不肯透露方才的客人進了何處。跟蹤者苦守到飯館關門沒見其人。夥計說他們不止一個門。也許人家圖方便、從別處出去了。
方才世子已命金陵那頭仔細搜查, 務必將解憂找出來。
薛蟠長出了口氣:牛犢兒果真聰明。當初歐陽說要種菜兩年, 如今已經過去一年半,他的園藝依然慘不忍睹。不如少禍害菜園子半年的好。
一抬頭,大薛先生看著和尚直笑:“我就知道師父有解憂公子下落。”乃正色道,“我有位朋友, 雖身處慶王府,算得上良心未泯。他欽慕解憂公子多年。奈何那位是大老爺的人, 諸多不便。如若能使之棄暗投明……”
薛蟠挑眉看了他半日道:“敢問, 歐陽三郎還身在南風館時,他可是客人之一。”
“是。”
“那就不用提了。”薛蟠道,“仰慕歐陽的客人, 他身邊已經有一個。你朋友毫無優勢。”
“南邊來的消息說, 裘公子與解憂之舉止毫無狎昵, 他二人大抵不是一對兒。”
“歐陽不見得愛上小裘,但小裘絕對尊重歐陽。”薛蟠正色道,“慶王府不把令妹當人,還望薛施主莫要不把奴才粉頭等當人。”
“師父可否幫他傳個消息。”
“不能。歐陽和過去已一刀兩斷,任何早先的名字都會提醒他想起不好的事。”
大薛先生笑了:“如此說來,大老爺也沒見著他。”
“老黑麽?縱然偶遇,隻怕對麵不相識。”
大薛點頭:“我知道師父是什麽人了。”因從懷內取出張紙條子。“我明兒晚上便要去別處辦差。此為晚生家小所在。求師父幫著將他們悄悄送去安全處,再放把火。”
薛蟠皺眉:“你很危險?”
“以防萬一。”
“事兒倒不難。不過萬一你死了,貧僧肯定會勸說嫂夫人改嫁。”
大薛微微一笑,又道:“田稅之事,天子交予刑部尚書高昉上折子。”
“哦,高大人可巧是把刀。”
“然高大人家中田地亦多。他眼下雖還是京官,早晚有倒的一日。”大薛說完便拱拱手欲轉身。
薛蟠政治覺悟不高,問道:“他跟慶王商議?”
“他的折子必寫出許多紕漏送給人拿住做文章。”大薛道,“慶王已知此事。”
“慶王怎麽會知道?”
大薛笑了。“高昉也不知幫多少人平了官司,豈能少得了這家的。隻並未投靠。”
薛蟠捏捏下巴:“所以高大人其實是……明麵上忠於天子,實際上忠於權勢。隨時可以轉頭咬皇帝一口。哎薛施主,慶王為何兜偌大的圈子費盡力氣想給範二爺送男扮女裝美少年?就算得了那哥們的寵,範家滿門閑職,錢也輪不到他調用。”
大薛打量他幾眼:“師父何以知之?”
“貧僧和範小二同遇上了,他哥哥查出來的。”
大薛點點頭。“範家許多事,非嫡支不可知。你隻當他們朝中無權。不明師父,你可有實權。”
薛蟠輕輕吸了口冷氣——貧僧當然有實權。忠順王府姑且不論,林海、梁廷瑞貧僧可以直接影響,吳遜、戴青鬆也有法子忽悠。甚至可以通過影響妃嬪娘家和戴權來影響皇帝。
範家的實權也許並不在什麽公主郡主,那不過是幌子。
看來高昉的折子就算沒有漏洞,也很難通過朝議。自家想簡單了。
“薛施主,慶王府手裏捏了很多百官把柄吧。先生可否勸說慶王,讓他協助此事?”薛蟠微笑道,“貧僧包管他有好處得。”
大薛本已欲走,聞言也笑道:“願聞其詳。”
早兩年,忠順王爺陪蕭四虎去膠州查官兵海盜傷民,意外攔阻了婉太嬪報複慶王府。慶王、端王、忠順、北靜四王府協商同做俄羅斯海貨走私。玩商貿這事兒,有薛蟠的後世經驗加上盧慧安的天賦,慶王府壓根不是對手。縱然後續沒多久便出了歐陽三郎之事,也終究是不明這個小和尚、為了個落籍的小倌,說了幾句氣話。慶王世子後來殺了他們四老爺給忠順王爺賠禮,事兒明麵上算過去了。山東、山西等處的買賣依然在做,慶王府的渠道已被摸清。
“婉太嬪還沒死呢。”薛蟠正色道,“興隆票號和大德鏢局的事兒,很快就要翻車了。”
“是婉太嬪做的還是貴府做的?”
“當然是她做的。慶王又不是沒有仇人,我費力氣作甚。”
大薛點頭:“明白了,師父指點過婉太嬪。如今市井中範家謠言四起,大抵也是師父所為。雖荒誕離奇,正可引著今上借好奇為名查看範家家廟——那地方你年前剛去過。”他拱了拱手,“師父神算,晚生五體投地。”
“額……”果然聰明人想得太多。“若告訴你純屬偶然,你信麽?”
“不信。”
“那假裝信唄。”
“也罷。”
“婉太嬪,加上榮國府兩幅贗品畫、他們家利用十幾二十個紈絝小朋友,已惹惱了許多王府公侯。慶王即將陷入四麵楚歌。既失東牆,需補西牆。範家隻是顯眼罷了,這世上還有許多個範家。世家族權和天家皇權,天生就是對立的。”薛蟠悠然道,“太上皇不敢死,還不是因為放心不下這幫兒孫。每一個都隻站自己的立場,沒有一個站國家、甚至司徒一族的立場。正月二十日複朝,高昉那本折子說穿了就是搶大地主的錢進國庫。若慶王能幫著通過朝議——國庫的錢又不是先康王的。那是太上皇和皇帝的。”
大薛皺眉。“師父可知道,立國時候律法為何會編寫成那樣。”
“任何一個朝代剛立國,都需要各方勢力協助。時移世易。當時的土地兼並可沒到如今這麽喪心病狂之境。皇帝家翻臉不需要理由。”薛蟠淡然道,“王爺家的地又不用交稅。”
大薛擊掌:“這個我竟沒想到!”
興隆票號和大德鏢局翻車之後,慶王府的收入必然大受限製。慶王還不如早點預備下銀錢,從範家等家族手中買便宜地,順帶撈個大地主當當。
“阿彌陀佛。”二人互視而笑。大薛先生撤身離去。
薛蟠急奔回到書房。要緊人物都在,他忙將高大人的漏洞折子說了。
林海笑道:“我還當什麽事呢。變法何等大事,原本就沒想著能一蹴而就。”
薛蟠望天:“大佬,這個根本就是打仗好麽?先機最為要緊。”
徽姨想了想:“郡馬,你現在動身,去一趟吳遜府上。”
“嗯?”大夥兒悉數望過去。
徽姨道:“托吳大人另寫一封折子。若能知道高尚書都寫了些什麽就最好。”
十三微笑道:“郡主是嫌棄我們懶麽?”
林黛玉思忖道:“如今滿朝文武都盯著父親。他還是少亂動。不如我去見吳家妹妹,商議明兒到何處相見。吳家少不得有各色耳目。然吳太太是個巾幗豪傑,我隻告訴她。”
薛蟠問道:“林大人,此事也曾想過由你寫折子吧。可有底稿?”
“有。”
薛蟠打了個響指:“阿玉以你自己的筆墨寫一本。反正裏麵本來就有你的建議。”
徽姨皺眉:“把阿玉扯進來作甚。”
“徽姨,當藏則藏、當顯則顯。”薛蟠正色道,“不到一個月阿玉要辦及笄禮了。得提前預熱一下,讓消息靈通人氏知道這是個女政治家、別再沒事拿花朵兒似的小戲子往她跟前晃悠。”眾人神色各異。有笑的、有鄙視的、有神情複雜的。薛蟠接著說,“林大人您別不高興。阿玉的天賦舉世無雙,知識麵比您老寬,原生態世界視野。說不定寫的折子強似你三分。”
他一壁說,十三一壁撣胳膊。世子好奇,問他作甚。十三道:“雞皮疙瘩太多、粘不住。”
薛蟠抓起案頭的鎮紙拋過去:“大冬天的你撣袖子,能撣到雞皮疙瘩麽?”十三單手接住鎮紙,挽起袖子再撣。眾人啼笑皆非。
林黛玉渾然不介意,當真尋前陣子爺倆同擬的折子出來。薛蟠搶著上前研墨。林海看著他倆直歎氣,徽姨忍俊不禁。薛蟠笑道:“阿玉記得件事。吳遜兒女好幾個,都不出挑,羨慕林皖和你羨慕得哈喇子從揚州流到京城。”滿屋子人或多或少露出幾分得意。
黛玉正琢磨字句的工夫,張子非掀開門簾喊東家出去。
她方才收到了法靜和尚從高麗發來的消息。自打上回陶瑛和賈薔會了一次麵,就攀比上了,撒野似的打仗。法靜與何山子二人商議著,照這架勢今夏之前必能掃蕩幹淨彼國主力兵馬,讓後方早些定出應對方案。
薛蟠掰手指頭算了算,從正式出兵到今年春末,一年有餘。看來打仗沒自己想象中容易。本國諸王不安分,官員懈怠,不會有閑工夫去搭理藩國的。捧出幾個高麗小國主爭鬥、讓王鐵作為土匪勢力分一杯羹本是極佳方案,奈何王鐵的性子壓根不合適當首領。
“放出消息去。”薛蟠道,“就說王鐵也不過是人家的馬仔。他上頭有個姓吳的女海盜,四十多歲、看起來像三十多歲,人稱吳大娘子。”
張子非往書房方向瞄了兩眼。“這名字怪土的。”
“彼此彼此,沈五娘子。”
不多會子林黛玉已寫完。林海要看,黛玉不給看。爺倆鬧了半日,徽姨道:“孩子大了,隻由著她去。橫豎不過見見吳小姐罷了。”
林海忙派心腹去紫禁城,求見與自己熟識的掌案李太監,將此事跟皇帝通氣。當然不會說自作主張已經動手,隻說若天子允許、明兒自家閨女見吳小姐吳太太時候再辦。
林黛玉起身過吳府。先見吳太太,雪雁跟吳太太的大丫鬟說了兩句悄悄話。小姑娘們鬧了會子,吳太太打發幹淨屋中閑雜人等,讓女兒去裏頭找東西。吳小姐假裝半日尋不著,讓母親跟林姐姐說話兒。
二人悄悄說了許久的變法折子。最末林黛玉低聲道:“雖是周淑妃要做皇後,其實聖人多半將她當做治理後宮的同僚,能得位公主已是難得。已大的和半大的皇子,沒一個當得起太子。許多事,從很早以前便有前因,如今皆是後果。皇子們不成器和今上朝局艱難,與他自己母家沒人才、康王時期得不到實權人家的女兒有關。”言罷從懷中取出折子,“這是小女自己擬著玩兒的,吳大人不妨稍作參考。”
吳太太深呼吸許久不得平靜。吳天佑因女兒沒當上皇後負氣裝病,推脫了皇帝給的工作——寫田稅折子。皇帝也生氣了,當晚便去了淑妃處。朝野暗中稱呼林海為‘鹽課宰相’,林黛玉可是林海唯一的親閨女。皇帝這是給吳家台階下、順便傳達吳家早晚能得太子。她哪裏能想到此事壓根不與皇帝相幹?乃向著那折子行了個萬福禮。
耳聽母親已走了,吳小姐才從裏屋出來,假裝剛剛找到東西。
吳太太袖著折子直奔外書房。吳遜看罷,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拍案驚讚:“林海好福氣!林皖好福氣。”吳太太問何事,吳遜羨慕道,“小姑娘如何了得。林海未必能寫出這東西來。細密周全、挑不出半分紕漏。典故使得渾如天成。難怪她才進京不足一個月,忠順王妃急慌慌的告訴世人那是她兒媳婦。她通朝政、林皖媳婦能抵個陣前軍師。林皖跑不脫個兵部尚書。”
吳太太不服氣:“我閨女哪裏差了。”吳遜指著當中一段話。吳太太一瞧,說的是官上三品者,子孫四代無需上稅。“何意?”
“明明白白護定了參加朝議之人。範家之流縱然對他們有天大的恩情,既然不傷自身,難免軟幾分。”吳遜捋捋胡須,“誰能官居三品以上,還不是天子說了算。林海年前擬的折子我看過,繞了些彎子。”
小丫頭比她爹還清楚,朝廷之上無需要臉。
自家二子皆不聰明,能考個生員就不錯了。四代!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