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
二月十二日, 林黛玉及笄禮。本該大宴賓客,隻是黛玉不喜歡滿院子跑陌生人, 遂辦得相對低調。四天後便是封後大典, 對外隻說不敢搶皇後娘娘的風頭。旁人皆信以為真;準皇後也覺得這小姑娘極懂事, 送來好長一張禮單子。正賓自然是忠順王妃責無旁貸。這些儀式本有章程,府中皆安排妥帖。林黛玉今兒少不得早早起來預備,抱怨過生日都睡不成好覺。
各府女眷陸續抵達, 不免吃驚:女孩兒及笄禮本該去後院,她們家居然在王府正堂。還真沒有這樣的。有人悄悄拉著與黛玉熟識的史湘雲、李紋等詢問緣故。她們自然也不知道, 湘雲便進去找趙茵娘。茵娘納罕道:“不都這樣麽?早先我和寶釵的及笄禮也都在自家正堂。”湘雲遂以為這是南邊的風俗,轉頭告訴姑娘們。大夥兒悄悄羨慕。
男賓安置去偏院,數目也不少。借機來了幾位朝廷大員, 林海跟他們上書房開小會。世子和薛蟠忙著招呼賓客。時不時有人朝世子說些曖昧之言;這位起先還隻管裝憨打岔, 不多會子便僵了臉。終忍不住扭頭想抱怨,忽見和尚硬著頭皮衝人假笑、活像一隻凍裂的柿子,霎時來了精神。
吉時既到,笄禮開始。賈母看著外孫女、想起女兒, 不覺淚如雨下。邢王兩位太太在旁低聲勸慰。眾人方知讚者是杜萱的母親妙容道長。平素沒覺得她和忠順王府有什麽交情,偏這會子又不方便說話,你瞧我一眼、我瞧她一眼。
消息傳到男賓席,熟識的幾個人都跟薛蟠打聽。薛蟠正神遊天外,怔了怔才說:“我們和杜萱很熟啊!阿玉還是她學校的客座講師, 講過好幾種公開課。”
眾人茫然——他們對職工學校毫無概念。唯有馮紫英是去過的, 含笑道:“林小姐那麽點兒大的人, 立在講台上人家能看得見她麽?”
“人家不矮好吧。”
“她講什麽?”
“立法基礎係列,本朝的、前朝的、曆朝曆代的,還有外洋諸國的。”
馮紫英懵了。“他們聽得懂?”
“聽懂多少算多少唄。”
“那些人不是工頭麽?聽這個作甚。”
薛蟠擺擺手指頭:“須知,多數犯法的人都不懂法。若人人懂法,犯法的就少得多。工頭懂法,底下的工人便少犯法。能給官府省多少事?你問問裘良忙成什麽樣?他隻單管一個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可沒歸他管。鬆江府如今人口又多又雜。若沒工頭約束,光破案就得忙趴下五十個賈璉不止。”
馮紫英聽著甚有道理,隻隱約覺得哪裏不對;仔細想來又確沒有哪裏不對。有人探頭打聽鬆江府什麽樣兒。馮紫英好不感慨:“賈璉那廝竟混成國之棟梁,早些年做夢都想不到。”
賈蓉在旁笑道:“璉二叔已算是棟梁了麽?”
馮紫英看了他一眼:“蓉哥兒,你去過南邊沒?”
“不曾。四姑姑寫信回來,讓我得閑去走走。我隻懶得動。”
“去瞧瞧的好。”馮紫英道,“許多事當日隻覺稀奇,待離開方知其妙處。比如他們滿大街路牌好生方便。”他倒跟賈蓉顯擺起來,眾人圍著湊熱鬧。
薛蟠接著神遊天外。世子伸手到他眼前搖了搖:“和尚,想什麽呢?”
薛蟠怔怔的道:“平行時空。”眼前轟轟烈烈紅塵富貴,對比起“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不覺哀然、紅了眼圈兒。
恍惚間報信的來說笄禮已畢。滿堂男賓其實沒一個認識林黛玉,都滿口跑吉利話。薛蟠喃喃的說:“林妹妹長大了呢。”
世子冷不丁湊過來:“誰說長大了?才十五歲。昨兒你自己說二十歲方勉強算成人的。”
“對,是我說的。”薛蟠右手連拍額頭。世子哼了一聲。
章程走完,依著慣例後頭當有說書的唱戲的舞獅舞龍雜耍的。雖經曆與原著截然不同,林黛玉依然不喜歡吵鬧,故此這些全都沒請;弄了許多小遊戲。大夥兒起先還隻覺得新奇,不多會子悉數玩開。萬沒想到,最惹眼的居然是蹲蘿卜。雖用不著什麽道具,因皆是熟人,玩起來好不肆意。霎時開了好幾組,堂前屋後遍地蘿卜。甚至多年以後,許多人回憶起今日,都還記得自己是什麽顏色的蘿卜。
看場子已經鋪開、管事們悉數就位、林海跟幾位大人也回書房去了,薛蟠便繞去廊後躲會子清淨。不曾想迎麵看見一個熟人,呆怔怔的憑欄。聽見腳步聲,那哥們扭過頭來,依然呆怔怔的點點頭。竟是範家大爺。
薛蟠立在人家身旁:“貧僧還以為今兒隻範小二過來。你如何也來了。”
範大爺道:“林大人難找,想碰碰運氣。沒想到連戴青鬆大人也在。”
薛蟠皺眉:“阿玉好端端過個生日,他們幾位一來,整個兒變味了。”
“師父不喜歡熱鬧?”
“貧僧挺喜歡熱鬧,就是有些累。今兒跟嘉年華似的,不知不覺丟掉世俗禮儀肆意玩兒。”薛蟠拍拍他的肩,“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偌大宗族,用不著個人挑擔子。”
範大爺苦笑。
“添點兒田稅罷了。佃農都沒哭呢,你家一副苦相。你的難和人家的難壓根不是一個級別。想不改田稅也容易。替皇帝另想出個穩固農人的法子來。”
悶了許久,範大爺道:“沒有法子。”
薛蟠聳肩:“其實你什麽都明白。土地兼並會導致山河不穩也明白。”
“師父的工廠裏少收些工人,他們自然回來種田。”
薛蟠詫然看了他半日。
“不對?”
“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並不明白。”薛蟠道,“舉國人口,農者最眾。若尋常農人都變成佃農、而佃農又都被以極高的佃租固定在土地上,就變成了你們的奴才、而非皇帝的子民。範兄,我知道你一點都不想當皇帝。可你能肯定通家之好的世叔世伯們不想?”
範大爺微驚。“這一節我確沒想到。”
“貴府五嬸娘很有代表性,量變引起質變。她起先哪至於忒般膽大妄為。人有無窮欲望,單想靠修心養性來抑製如天方夜譚。一旦超過朝廷允許的邊界,你們沒有軍隊。”
“……薛兄弟,貴府如何處置這等事?這些日子我好生查訪才知,貴府早晚必不弱。”
薛蟠微笑道:“我資助了兩個人。一個是東瀛的四皇子,一個是高麗的大海盜王鐵。資產國際化分散乃投資家最常見的避險手段。多個國家有產業,加起來富可敵國,但在每個國家又都不會影響到朝廷的統治。”
範大爺點頭,半晌一歎:“這兩天,我仔細想了想你們家信知姑娘要學的那幾樣。琴棋書畫不要緊,要緊的是讀史。”
“我們家有危機意識。藝術修養當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
過了會子範大爺忽然說:“聽聞吳遜大人正月二十上的折子是今兒及笄這位打的底稿。”
“吳遜臉皮可真夠厚的。”薛蟠咧咧嘴,“基本全是阿玉的原稿。高昉大人那份折子倒是林大人打的底稿。”
“聖人為何安排兩份折子。”
“阿玉嫌棄她爹的不齊全。林大人死要麵子,不肯承認女兒的更好、也不肯照改。阿玉和吳小姐是朋友,就托她拜托吳大人。”
範大爺愣了。“吳大人那份並非聖命?”
“不是。林小姐跟她爹較勁兒,吳大人幫女兒的朋友跟自己的朋友較勁兒。”範大爺呆若木雞。薛蟠嘿嘿兩聲,“死活猜不出吧。”
範大爺誠實道:“壓根不信是林小姐所擬。”
“你家女兒不讀經史,就當別家女兒都不讀啊。”
“也有讀的。”
“可以讓她認識下阿玉。哎哎沒事吧你!忽然繃得這麽緊。”
範大爺又許久才說:“外人議論她要做這府裏的世子妃,我瞧不像。”
薛蟠撇脫道:“不是。”又過許久,範大爺剛要張口,薛蟠打斷道,“咱倆能湊巧到同一處躲清靜也算有緣,別說些公務行不?”
“公務?”
“什麽家族啊折子啊。大哥,你價值觀內化太嚴重了。”範大爺茫然。薛蟠遂解釋道,“打個比方。你身為範家長孫,打從懂事起四周的人就教導你:要為整個範家的昌盛而奮鬥。學東西要學當族長用得著的,不能學自己喜歡的;娶妻要娶家裏需要的,而不能娶自己心愛的……咦?作甚?”
範大爺強笑:“無事。”
薛蟠皺眉:“不想笑就不要笑。”
範大爺忽眼神一亮:“師父!我想找個人,你可能算得出在哪裏?”
薛蟠莫名道:“我要有那個本事就算寶藏去了。找人靠的是蛛絲馬跡。”
範大爺頹然不語。在欄杆上趴了不知多久,詢問和尚可有鎮邪的法寶、想求一件。薛蟠倒大方,親自回客院取了串舊佛珠來。範大爺合十謝過。
正堂那頭,林大小姐領人玩了個辯論賽。她和趙茵娘當場抽簽,各得一個論題,然後各招募辯手三名。明徽郡主主持,辯題也是她出的。正方時勢造英雄,反方英雄造時勢。
趙茵娘先抽,哈哈笑道:“手氣真好!反方。”
王熙鸞忙跑到她身旁:“算我二號辯手!”
林黛玉哼到:“你參加過沒?”
“沒有。”熙鸞道,“探春是她們學校辯論隊的,寫信回來顯擺好多次。反方便宜劍走偏鋒,比正方有趣。”
史湘雲笑道:“我也看過三姐姐的信,略知道點子。我幫林姐姐做辯手。”
黛玉道:“多謝。殺她們個人仰馬翻,讓她們知道康莊大道是才正理、劍走偏鋒未必能贏。”
眾人都笑。不多會子辯手便招滿了,分組預備。有盤算的老太太、太太們都暗暗揣摩著,這八位姑娘必有主見、可替自家兒孫相看著。
辯論賽鬥得如火如荼。第一回參加的六位姑娘皆機敏靈透、毫不遜色。開局沒多久,正方三辯的裘家姑娘險些把趙茵娘給噎住了。虧得茵娘實踐經驗泰山壓頂式碾壓。兼她上過談判桌下過工地,氣魄哪裏是閨閣女兒能比的?一長串實際案例拍下來,方穩住陣腳。明徽郡主輕輕點頭,知道反方多半能勝。黛玉胸中縱有萬卷詩書,實在不如茵娘走的路長。
圍觀的也瞠目結舌,更有甚者出了冷汗。林趙二人許多引經據典,長輩們壓根沒聽過;趙二姑娘所言分明是她親身經曆。不少太太打量著趙茵娘又是驚羨又是躊躇,良久搖頭放棄——自家兒子拿捏不住。
辯論賽結束,反方險勝,林黛玉從頭到腳都寫著不服氣。旁有書記員將經過悉數錄下,幾位辯手興致勃勃謄抄回去溫習。旁的姑娘也都圍攏過來。雖字數甚多,抄得不亦樂乎。又評議起來。說著說著,不免變成群辯。
妙容道長笑道:“這個好不有趣。改明兒貧僧也邀一場。”
茵娘扭頭道:“要是預備的時間充足更有趣。或是成立十幾支辯論隊,先積分賽、後淘汰賽,最末決出總冠軍。”
“這是個什麽玩法?”
茵娘撇下小夥伴跑到她跟前,提筆畫出賽製圖。“鬆江職校的各種比賽皆如此。”
“原來如此。萱兒沒跟我說過。”
茵娘歪歪頭:“杜校忙得厲害。山不就你、你可以去就山嘛。問問親閨女又沒什麽可丟臉的。”
妙容一歎,又笑:“小姑娘,你言之有理。我今兒就給她寫信。”趙茵娘笑眯眯跑走了。
妙容再歎再笑,竟取帕子拭了眼角兩滴淚。“萱兒打小性子莽、嘴也不饒人,正經的朋友沒幾個。倒是在南邊過得甚好。”
明徽也歎:“甚好?打從她們職校開張,舉世皆知她跟顧副校長吵架乃校園風景。聽說還有教美術的老師架著畫板在旁描速寫。”二人相視而笑。
直至黃昏,眾人才戀戀不舍的散去。趣事實在太多,姑娘們後來連著念叨了小半個月。
晚飯後薛蟠才撈到個機會給黛玉使眼色。二人溜到僻靜處,薛蟠從懷中取個小盒子:“喏。你小時候想要的禮物。當時我說給你弄一個,你怕自己駕馭不了。”
黛玉打開一看,裏頭是枚圓圓的指環,刻著長串西洋文字。她想了想:“魔戒。”
“嗯。”
“這是精靈文?”
“對。”
“你確定沒寫錯?”
“不確定。”
“試試吧。”黛玉捏著指環在手中轉了轉,“能看見我麽?”
“咦?你在哪裏說話?”
黛玉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