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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九章

  範二老爺回到家中, 見母親媳婦獨坐前堂, 好不驚訝。二女互視一眼。這個男人她倆最熟悉不過, 吃軟不吃硬。


  二太太滿麵焦急、嬌滴滴喊:“老爺~~姑太太……”她又轉頭, “老太太,老爺這模樣, 不像是姑太太跟他說了什麽似的。”


  範二老爺一愣:“說了什麽?”


  “老爺,姑太太可曾跟你說要緊事?”


  二老爺略尷尬,微微側頭:“不過是些閑話罷了。”


  女人們眼中怒色轉瞬即逝。二太太道:“不曾說?老太太,該不會是公主胡言亂語?”又思忖道,“她過來時,我已告訴她二老爺讓姑太太喊去了。”


  老太太也思忖道:“是有些古怪。”


  二老爺納悶兒:“出了何事?”


  老太太霎時流出淚來, 拄著拐杖站起身:“出了何事?你竟問出了何事?”


  二太太忙扶住她向丈夫說:“公主說姑太太誣告老太太請仙姑咒死她!方才來興師問罪了。”


  二老爺蒙了:“這……這什麽跟什麽!不可能。”


  二太太先扶老太太坐下,勸慰幾句;又請老爺坐下。方將今兒上午公主過來的經過細述給他。自然,老太太並未請什麽仙姑, 從頭到尾都茫然無措。公主硬要賴老太太認下, 還要送老人家去郊外庵堂。二老爺瞠目結舌。二太太拭了會子淚道:“老太太和我一早上都在猜測怎麽回事。偏尋不出個緣故。”


  二老爺捋著胡須沉思良久道:“怕是有誤會。我這就去那邊問個明白。”


  老太太哭道:“不許去!你去了那邊……”


  二太太觀其神色,知道必是要說那府裏狐媚子迷你的心之類,急得掐了她一把。跌足大喊:“老太太!不可呈口舌之快啊!”硬生生將老太太後半句話給堵下去了。二太太又回身道, “老爺!公主終究是公主,不會無故把你如何的。再說還有大老爺在呢。”


  老太太此時也明白過來了,暗暗讚賞兒媳婦比自己還冷靜。接著哭道:“什麽大老爺,是駙馬爺!你瞧咱們範家裏裏外外, 還有誰提過‘大老爺’這三個字?”


  二老爺又蒙了。“公主平素並無對大哥和母親不敬啊。”


  二太太也掉了眼淚:“平素是平素, 如今是如今。老爺可知道, 那邊府裏陰氣極重、縈繞不散。救下馮二奶奶的那位高僧不明法師說,需連做百日大道場方可超度。大老爺不信鬼神、斷然拒絕。”


  二老爺道:“竟有此事?”


  “我屋裏李昌家的昨兒回了一趟娘家,她街坊是衙役。如今五城兵馬司上下都已傳遍,明兒便能傳上大街。”


  二老爺大驚:“縱有此事也必是機密,衙役如何得知?”


  “哪來的機密!昨兒咱們二爺跟不明和尚立在五城兵馬司門口說此事,左右全是舌長嘴碎的衙役,聽得仔仔細細。”遂從大侄兒請和尚到花園小坐說起,直至眾衙役圍勸範小二。


  二老爺掐死那個二百五侄子的心都有了。這種家中秘辛居然在衙門口當眾議論!自家從年前五嬸娘事發便各色謠言不斷。如今既有陰氣一說,人家能從前到後連成個評話。


  老太太拍案:“大老爺不肯做道場,他們便想讓老身去庵堂修行消災。”


  二太太接道:“那府裏縈著陰氣,老太太修行頂什麽事?不就做個道場,又不損名聲,有什麽難的?”


  二老爺跌足:“竟不好辦!我去那府裏商議。”


  二太太急喊:“老爺千萬別惹公主不高興!”


  老太太跟著喊:“我一把老骨頭,丟在家裏丟在庵堂本沒什麽兩樣,你莫得罪人。”


  二老爺本來沒覺得嫂子會仗勢欺人。母親媳婦一再叮囑,反而怒道:“她還能吃了我不成!”轉身便走。


  趕到公主府,先上姑太太的小門那兒。誰知等了半日,管事出來說姑太太身上不自在、閉門謝客,直將二老爺趕了出來。二老爺不覺想歪了。難不成她是因為要構陷我母親、特特先給我點兒甜頭算補償?又繞著院牆走到大門口,入府見他哥哥。


  範駙馬麵如生鐵,劈頭就是一句:“不能不給你姐姐一個交代。”


  二老爺愣了愣,方明白此言指的是要他母親去庵堂。他離家時隻當是場誤會,解開便好。誰曾想兄長壓根不給機會開口,遂也惱了。“駙馬爺便指鹿為馬了?”


  範駙馬皺眉:“老太太沒認?”


  二老爺大聲道:“無緣無故,含血噴人,如何能認?本是兄長不願意做道場,又是你兒子把事兒扯得無人不知。”


  範駙馬也糊塗了一瞬,頓時察覺牛頭不對馬嘴。“不與道場相幹。”想了想,命人喊長子過來。細枝末節的他不愛與人掰扯。


  等了半日,小廝回來說大爺病了,起不得床。二老爺拍手:“妙、實在是妙!一個閉門謝客、一個臥病在床。”拿起腳便走。範駙馬自然不會去追,由著兄弟須臾不見。


  其實範大爺是當真病了。他終究也還不到三十歲。田稅變法加上仙姑的箱子,早已精疲力竭。不明和尚說,淑荃也許還未超脫。他便想著,說不定夜裏能和自己會一會?昨兒晚上,他獨自等在湖心水榭,四麵開窗。起初還燃了半指燭火;蠟燭既盡,也不願再添。終究是二月的天,夜裏春寒襲人。直楞楞坐到天明,沒見半個魂魄來相會。又想著淑荃可是怨自己害了她、或是怨自己不肯替她超度。心思纏綿,黯然神傷。待清掃水榭的奴才拎著掃帚過去,才發現案頭趴著個爺們、額頭已滾得著火似的。


  偏他父母今兒上午都忙得緊。先是等幕僚去五城兵馬司探消息,昌文公主又上老太太那兒走了一遭,接著往玉清宮探望姑媽元清老神仙、什麽也沒問到,而後兩口子都等著二老爺能有什麽反應。範大奶奶隻得將丈夫安置回屋,命請太醫,沒大驚動公婆。


  至於範小二——小廝從外頭回來,說王二小姐陪嫁了好多新奇物件、滿京的人都不認得。他與魏公子也算熟人,便蹭到人家魏家瞧嫁妝去了。


  範大爺高燒大半天,府中沒半個主子前往探望。範大奶奶不覺心灰意冷。


  範駙馬也當長子是不想見他二叔、假稱生病。吃罷午飯歇息會子,打發個長隨喊大爺過來。


  長隨進了範大爺的堂屋,有小丫頭問大叔何事。長隨隨口說老爺請大爺議事。隻見側麵的門簾兒一掀,大奶奶黃著臉兒不施脂粉走了出來,朝正房方向行了個萬福。便聽她正色道:“求大老爺恕罪。我們家大爺實在動彈不得。人也迷迷糊糊不曾清醒。縱然強抬過去,因說不得話、也議不得事。”


  長隨大驚:“大爺果真病了?”


  “大爺是否果真病了,一看自明。”


  長隨忙進裏屋一瞧,驚呼:“我的個菩薩!”大爺已燒成個蝦公。雙目緊閉、滿頭虛汗。“這是怎麽了?昨兒還好好的。”顧不得禮數拔腿就跑。


  不多時,公主駙馬雙雙殺到。圍著兒子著了半日急,公主劈頭將範大奶奶一頓叱罵、並連著屋裏人一道罵。範大奶奶一聲不辯,隻垂手聽著。又說先頭請的太醫本事平平,打發個心腹嬤嬤請張禦醫去。兵荒馬亂的鬧了許久,方想起二兒子人毛都還沒見。一問,在魏家蹭飯呢,估計還得玩些時辰。


  範駙馬重重拍案:“喊他回來!”與公主互視一眼,同時歎氣。老二總玩著也不成。人有三災九難。老大一病,家裏連個靠譜的年輕爺們都沒有。


  待禦醫過來查看,愕然:“此乃邪風入體!大危。”切了半日的脈,查看先頭太醫開的方子,酌情添減。因細問緣故。


  貼身小廝戰戰兢兢回了大爺昨晚在花園水榭獨坐一宿。氣得公主好懸將他拖出去杖斃!“這等任性之事如何能由著他!”


  大奶奶上前含淚道:“公主息怒。他一個奴才哪裏敢攔阻主子。”


  “奴才不敢,你呢?你是死人麽?”


  大奶奶垂頭:“妾不知道。沒人告訴妾。”


  公主勃然大怒。偏這會子,範大爺口裏喃喃說了什麽。公主登時撇下奴才兒媳趕到炕沿:“兒啊,你說什麽?”


  範大爺倒給麵子,又喃喃了一句。這回公主聽得分明,他說的是“淑荃”。霎時呆若木雞。半晌失聲喊道:“莫非咱們家果真有陰氣?我兒讓女鬼給纏上了?”


  “胡言亂語!”範駙馬皺眉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兒惦記讀書。”他壓根不知道淑荃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張禦醫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是個聾子。


  不多時範二爺趕回來,劈頭挨了母親一頓訓斥,溜到角落拉著他哥的兩個小廝打聽情形。範駙馬直直看著他。他茫然無措,欲諂笑兩聲又覺得不對,隻得垂手立著。駙馬爺長長一歎。


  一位老仆忙上前低聲道:“二爺,二爺當陪著張禦醫才是。那位乃國中聖手,總是管事陪著不合適。總不能駙馬爺陪他吧。”


  “哎呦!”範二爺跌足,“我沒想起來。”忙去外間招呼。


  張禦醫重新給他交代一遍,告辭離去。範二爺送出府門,順帶跟下人盤問經過。及聽到“淑荃”二字,直打了個激靈。“該不會是她纏上大哥哥了?”稍作猶豫,打發隨身小廝快去請不明師父來,人在王子騰府上。


  公主府鬧得雞飛狗跳,自然不得閑耳聽外頭的事。二老爺連午飯都沒吃,快速拜訪了多位族老。


  這爺們徑直說,家兄府中陰氣極重、二侄兒昨日做了何等好事。遂與族老族少一同批評範小二糊塗,說話不顧場合。然後才說今日上午公主到我家,栽贓給我母親個莫須有之罪,逼她老人家去庵堂修行。無仇無怨、和和睦睦,我母親咒姐姐作甚?當時我正在姐姐處玩兒,姐姐嬉笑如常。若我母親果真請仙姑咒死她還被她發覺,焉能半個字不提?不明法師大戰通天教主的關門弟子,可知修為深厚,確乃當時活羅漢。人家明明白白告訴了,要做道場、要做百日道場。做不就完了?又不是出不起那個錢。大嫂雖貴為公主,且不說世上安有這般對待婆母的,單說我母親修行能頂事麽?隻怕她自己修行還更強些。


  族中眾人一聽,這個必須二老爺有理、公主仗勢欺人。縱然婆母是個後媽,從嫁入範家大門到如今幾十年,並無對你丈夫不住之處。


  不免派人上五城兵馬司打聽,昨天範小二究竟說了些什麽。衙役們自然是唯恐人家不知道自己知道,添油加醋好大一通忽悠。不明和尚分明懶懶散散、隨口而言,被他們說成悲天憫人、苦口婆心。分明是和尚主動扯八卦,被他們說成讓範小二再三相逼、不得不告訴。


  隻一個下午的工夫,範氏族人已就此事刻下了條理清晰、細節明了的第一印象。兩個仙姑——那是公主兩口子隨手尋的借口,必無此事。


  偏範大爺夜棲水榭邪風入體的事兒,也緊跟著他二叔的步伐傳了出來。大夥兒一瞧,哎呦可不正是為陰氣所害麽?這個需哄不得人的。愈發對二老爺的話篤信不疑。


  那頭不明和尚被範家的小廝跪地磕頭強請了來,一徑進了範大爺屋子。這廝進門就喊:“範小二你什麽毛病?貧僧忙得飛天遁地……阿彌陀佛。”臥槽好大陣仗!

  範小二顧不得諸多禮儀搶上前來,抓著他的胳膊就往炕前拽:“快來看我大哥哥!可有邪祟纏他?”


  薛蟠一瞧,不用量體溫,光看臉就知道是高燒。床上地上幾灘藥漬,旁邊還有大半碗黑乎乎的藥汁子,多半是藥喂不進去。乃皺眉道:“湯藥藥效緩,先物理降溫。打幾桶冰冷的井水進來。幹淨白布巾子備下。有俄羅斯伏特加酒沒有?喀秋莎牌的。”這是薛家提煉的最高濃度白酒。


  奴才連聲說“有。”


  “取來。再取些幹淨棉花。女人都出去。兌出溫熱的淡鹽水和淡糖水待用。範小二,待會兒我說什麽你做什麽。”


  他氣勢太足,範小二忙不迭答應。連範駙馬在內,沒人敢問一聲。昌文公主領頭老老實實退了出去。薛蟠問何時開始燒的,小廝說上午發現已經渾身滾燙。薛蟠咬牙。若從後半夜算起該有十幾個小時了。隨口罵了一聲“見鬼!”


  滿屋子人齊刷刷打個冷顫:他們以為屋中真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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