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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三章

  範姑太太沒提自己大名, 隻說不喜歡;和尚說可以重新取。作為投名狀,她透露範家已打算好賣幾座煤礦山頭給薛家,還都是不錯的礦。至於何時離府,範女士輕輕一笑:“再過些時日。窮家富路,在外頭總得有錢。”人家弄盤纏薛蟠自然不管。嗯, 越多越好,要是能搬走大量現金儲備就更好了。新修之地最缺的便是錢。遂商議好聯絡方式。


  二人並轡往公主府走,範姑太太忽然漸漸慢了幾分,朝某處望去。


  薛蟠想了想:“那邊是你們二老爺的住處。你在想老太太。”


  範姑太太哼了一聲:“師父倒是清楚。”


  薛蟠搖搖頭:“井底之蛙。”


  “我?”


  “對。”薛蟠道,“不遭人恨是庸才。想殺貧僧的可多了去,貧僧搭理他們呢!祝融萬丈拔地起,欲見不見輕煙裏。等你做了走私港口瓢把子, 惦記你性命的少說翻幾十倍,哪裏還認得什麽深宅老婦。古人雲,對你恨的人最好的懲戒,就是讓他攀上梯子也進入不了你的視線。”


  範姑太太噗嗤笑了:“我倒起了幾分興致。”


  “尊駕必然鬥誌滿滿。”和尚悠然道,“反抗家族者多半有野心。”離開舒適窩, 有野心才有動力。而且她一旦離開就別想回去。


  將範女士送回小院,薛蟠轉身去了公主府正門。範小二早已活蹦亂跳, 遂先看望其兄。


  大病初愈,範大爺正窗下讀書。因知道他在未來半年內沒有戰鬥力,和尚這才發現、範家出帥哥不是說著玩兒的。單看輪廓便極儒雅;並案頭一瓶婀娜杏花, 愈發顯得溫潤如玉。範大爺合上書站起來, 二人相對行禮。


  薛蟠乃道:“貧僧將要離京, 特來見見範兄。貴府的陰氣已有鬆動之狀,離清理幹淨還差得很遠。須得徹底把根兒去了方好。”


  範大爺點頭:“我明白。”


  “再有。令堂大人上回說替淑荃姑娘修廟,很不必。她既然救下你們哥倆,已有功德,可往好人家投胎。道場做完讓她走吧。”


  範大爺潸然淚下:“我二人還得相見麽?”


  “既是無緣,休再掛牽。”薛蟠合十道,“不如憐取眼前人。”


  “……多謝師父提醒。”


  “好了切換正經事頻道。”薛蟠忽然笑眯眯道,“煤礦怎麽說?你若不賣,貧僧找旁人買去。”


  範大爺也笑了:“若薛家價錢公道,自然好辦。”


  “多謝,如此省卻許多事。我知道你得靜養,貴府何人負責此項目?”


  範大爺遂寫了封短信。煤礦是他們家一位族叔管著,薛家可與此人聯絡。薛蟠收起信,伸了個懶腰:“蒸汽機時代即將到來。”


  範大爺忽長長一歎。薛蟠歪頭看他。範大爺苦笑道:“師父的蒸汽機,前幾日我想勸說父親也買一台來瞧瞧。他隻不讓我管事。”


  薛蟠哂笑道:“其實是對新奇物件不屑一顧吧。”


  範大爺搖頭。“他也好,族老也罷,成日隻惦記……”又歎,“太.祖爺其實留了份聖旨在我們家。”


  “臥槽!”薛蟠拍案,“你們家別發瘋啊!想滿門抄斬麽?”


  範大爺大驚:“如何滿門抄斬?”


  “偽造太.祖爺聖旨焉能不滅族?知不知道去年仇都尉因不慎丟失朝廷金牌,竟然命工匠仿製一枚?”薛蟠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駙馬可死得很慘。你見過哪家兒孫會全心全意聽祖宗的話?捫心自問,你願意一輩子聽父親的話麽?前陣子不是還說,等那什麽之後就做百日道場。”


  等他父親過世之後。範大爺遽然清醒:太上皇和皇帝眼中,壓根不想看到“太.祖爺”這三個字。自家若當真把那份聖旨取出來……霎時大汗淋漓:“幸得師父提醒。好險。”半晌,無聲捏了拳頭,“如此說來,他竟能宰割我等如魚肉了。”


  “大哥,講點道理行不行。”薛蟠瞪他,“若非土地兼並威脅江山穩固,朝廷哪有閑工夫收拾你們。姐夫小舅子和和氣氣的豈不好?你家才是先動手的那一個。”


  半晌,範大爺再歎:“這些我都知道。”


  薛蟠假笑:“嗯道理全都懂,就是不肯把既得利益吐出來。”除了嗬嗬貧僧還能說什麽?竟索然無味,看帥哥也不再養眼。“行了,你慢慢歇著,貧僧跟範小二告別去。”站起來要走。


  範大爺忙問:“淑荃還在這屋中麽?”


  “沒有。”薛蟠撇脫道,“自打赤發鬼離開你,她也離開了。”轉身揮揮手,“該不會還想去湖心水榭溜達一圈兒?不如試試看,你能否溜達得成?”


  範大爺頹然。自然溜達不成。他老子娘早已將往湖邊的道路封住,不做完法事誰都別想過去。


  和尚遂跟範小二開開心心交流起敷衍父母的心得,並給他一把鑰匙、乃是哥譚客棧鐵匣子的。二人今後便通過那個秘密往來。書信也不會帶回公主府。他們家陰氣未除,小孩兒幹淨、易惹東西。公主遂命遲些“找到王氏”,讓她們娘兒仨多在庵堂呆幾個月。範小二時常探望,借機溜去查看鐵匣子。連他前妻梅氏的書信也寄來此處。


  範小二隨口說兄長即將啟程赴黃山靜養。薛蟠連讚好地方,老婆孩子一並帶去更好。黃山就在徽州,離金陵很近,得空不妨來串個門。


  範小二忽然一歎:“咱們倆折騰許久,我還當母親會給淑荃妹子個名分。”


  “想多了。”薛蟠道,“道場做起來已是難得。淑荃那事兒的關鍵在於,令堂大人公開表示自己有錯。相當於打破了某種權威,為你將來反抗她設個鋪墊。”


  “煩心。”


  “奮鬥吧少年~~令兄一走,你老子娘的視線可就全都集中到你身上了。”


  “煩死啦!”範小二往案頭一趴,半晌悶悶的道,“那個王氏好生無趣。”


  “你早先不是覺得梅氏也無趣麽?”


  “她如今有趣了。”範小二一咕嚕爬起來,“賈先生也甚有趣。他倆當真要走?”


  “當真要走。王氏和你不過各自方便。朋友之妻不可欺啊,別打歪主意。”


  範小二趴回案頭:“無趣。倒是小信知靈光。”


  “那當然。”信知如今是張子非本尊親自教導,不靈光才怪。


  另一頭,大薛先生與同僚到酒館小酌出來,正拱手作別,忽然愣住了。同僚順著其目光望去,隻見斜對麵走來一位穿天青色錦衫的姑娘,手裏拿著兩枝初開的桃花。身後跟了個身高七尺掛零的管事,滿臉寫著不高興。


  同僚笑道:“薛先生平素扮裝得清心寡欲,原來也……”


  話未說完,大薛已朝那姑娘跑了過去。薛蟠給他看過西江月的正麵、側麵、全身、半身各種畫像,還說會請本尊來一趟京城幫忙圓謊;且西江月在家時最愛天青色。想來便是她了。乃喊道:“楊姑娘、楊姑娘留步!”


  同僚猛然明白那姑娘是誰,眯起眼偷偷打量。此女不過二十出頭,渾身一股書卷氣、清雋出塵。卻看薛先生已與人家搭上話,二人同進不遠處一座茶樓。同僚忙偷偷跟著。


  他們倒想要雅座,奈何雅座都有人了,夥計說二樓靠窗的小桌也安靜。遂上樓去。


  夥計見他們帶了新鮮花枝,特從格架上取了隻花瓶兒送來,道:“姑娘的花兒可先插一插。小人沒灌水,免得待會兒你回去時帶到衣襟上。”


  西江月笑道:“好生周全,多謝你。”


  薛先生自告奮勇幫忙插瓶。西江月才要說話,她身後那位管事已搶先拿過花枝,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仔細紮了手。我來吧。”


  薛先生道:“桃枝子並不帶刺,玫瑰花兒才有。”


  “先生有所不知。”管事道,“是花兒都帶刺,隻看刺深刺淺。”一麵仔細將桃枝插入瓶中。


  大薛先生自然不便計較,點了壺茶。不多時夥計送茶上來,管事嚷嚷“我來倒茶!”搶著替他們姑娘把茶斟上,然後端端正正擺好茶壺。大薛先生依然不計較,替自己斟上。他正與西江月評議唐宋詠桃詩詞之異同,不得閑搭理不相幹的奴才。


  大薛的同僚悄悄坐在旁邊一張桌子上,聽得清楚、看得明白。二人之議題雖不大,不知不覺竟說得深了。從詩詞到文章、再到唐宋八大家,隨即話鋒一轉,由王安石拐到當下朝局。


  大薛道:“朝廷本次變法倒順當。”


  西江月微微搖頭:“這等變法,無法順當。先生可去過海灘?”


  “去過。”


  “取支鐵劍往海邊的沙子裏插。剛插下去一小會兒仿佛容易,再往後便寸厘難推。變法即如海灘插鐵劍。下頭的每一粒沙子都不願意朝廷奪走自家半個銅子兒。”


  “無礙。”大薛道,“平素不也得收稅?”


  “從尋常百姓手中收稅,那是往水中伸木槳,可隨意興風作浪。”西江月道,“下頭辦事的小吏,百姓不交稅他能拆了人家屋子。大戶人家本該收兩萬的,他隻收一萬到公中、另一萬二一添作五,豈不好?朝廷總不能給小吏抽頭。再說,小吏壓根打不過人家護院和惡犬。”


  大薛不禁點頭:“倒是這麽回事。”


  同僚也暗自驚訝:這西江月果然非尋常女流,隻不知她究竟受何人所派、有何目的。念及於此,忙吩咐自己的小廝回慶王府報信。


  小廝走後不久,隔壁桌二人也吃完了茶。薛先生喊夥計結賬,西江月的管事道:“好教先生得知,小人方才已經把賬給結清了。”


  薛先生好笑道:“你倒不怕我再點兩壺茶。”


  管事大聲道:“先生固閑,我們姑娘待會兒還有事呢。”


  “既如此,”薛先生看著西江月眉目含情,“下回我請姑娘。”


  西江月嫣然一笑:“也好。”盈盈起身。


  不多時,同僚便看見薛先生又急又懊惱在茶樓門口轉圈兒。問他作甚,他道忘記求楊姑娘住處。同僚冷笑兩聲:“薛先生放心,你二人少不得還能偶遇。”


  薛先生連忙拱手:“借你吉言。”


  同僚歎氣:這個點兒,自家那小子隻怕還沒趕到王府門口。


  是夜,薛先生以尋不明和尚打探西江月的消息為由頭,正大光明來忠順王府西角門求見。其實當然是來互通情報的。


  魯仙姑等落入官府手中,當夜慶王府已派人去救、奈何看守嚴密。次日,幾個要緊人物悉數讓錦衣衛提走。既不知道關去何處,也不知道招供了沒。慶王府亂了好一陣子。先是從山東急調回二老爺,又依著地址去寧海州調三老爺。


  薛蟠微微一笑。威海花澱莊子的道路壓根沒有名字,當日他臨時編的。要緊路口都安排了閑人供問路,路牌也是臨時插上供他們尋找、過後抽走。外人如何找得著?“三老爺滿假之前,就別指望回來。”


  薛先生也微微一笑:“雖不知出了何事,王爺世子皆惴惴不安。隻是魯仙姑縱然招供,也說不出什麽來。”


  “沒關係。既然對方如頭頂懸劍,說明他們真的很懼怕什麽事曝光。吃茶賞花,靜待滿月潮升。弦斷嘎嘣脆。”


  諸事安排妥帖,林海、明徽郡主領著一眾小輩,辭別親友登舟離港南下。周姑娘果然也同時啟程,不到半個時辰便被王府的船遠遠拋在後頭。


  與梅氏訂婚的賈生乃十三假扮,得護送郡主回江南;梅氏也想上堂叔梅述成的實驗室散散心,之後便尋個借口留下。眼下先忽悠梅老頭,說賈生收到急信、他外祖父病重。老梅本是仁義忠孝的主兒,自然主張準女婿放棄本次科舉、回去照看對他有恩的外祖父。


  為著方便,梅氏提前半日啟程,十三假惺惺也雇艘小船與她同行;二船皆行得極慢。轉過天明離港前行,看忠順王府的快船已經追到左近,另兩艘滿載紈絝的快船亂叫著打了起來。一艘撞壞了梅氏的船、另一艘撞壞了十三的船。忠順王府的大船將他們救起,聽說都要南下,便捎帶他們同走。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王府的大管事看忽然上來一大群人忒不爽,罵罵咧咧的。於是十三跟他交涉,將梅家的幾個跟來的奴仆都打發回去、隻留梅氏的心腹大丫鬟。連“賈生”攏共三個人,總不添麻煩了吧。大管事欣然同意。如此梅氏順利上船。待大丫鬟得知這些事皆是王府為了幫主子脫身弄出來的,愣得活像隻鴞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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