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四月下旬, 有人給威海花澱莊子送去一封信, 乃是不明和尚手筆。
和尚說, 你們慶王府的人貧僧實在是信不過。橫豎大姐你已經在我們莊子呆了將近三個月, 比旁人靠譜些。如果大姐沒異議,五月初三日貧僧會派人對令郎進行考試。沒考過則再給十四天複習、五月十七日補考。考過了,煩請大姐預備好行裝,貧僧派人領你去貴州見歐陽三郎。隻能你一個人去, 尊夫和令郎想在莊子等也行、想去別處也行。而且最多隻能見半天,除非歐陽公子本人願意跟你多聊會兒。
三老爺見來送信的是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女人,微笑道:“大嫂辛苦。大嫂想來也是薛家的大掌櫃?”
女人笑道:“不是。蕭四虎大俠看我兩個孩子都聰明,讓不明師父選先生教導。我男人姓錢, 是個屠夫。”
三老爺眉頭一動:“有兩位姓錢的少年, 曾隨忠順王爺和蕭大俠去過膠州, 便是揚州屠夫之子。一個叫粽子一個叫大米,莫非就是令郎?”
錢大嫂點頭,不掩幾分得意:“正是。除了做豬肉買賣, 我們家還……啊,大姐貴姓?”
三老爺腦中不由自主琢磨她的分量,隨口答道:“我姓王。”
“王大姐。”錢大嫂笑得燦若花開,“你一看就是走江湖的, 想必也聽說過。所謂揚石寧朱。整個江南,做假文書、假印章、假路引子, 是我們揚州最好。揚州做這些最好的乃‘石家老婆餅’的石東家。我們家另一樁生計, 便是替石東家做中介。王大姐如有需求, 可來開明橋邊找我男人的鋪子,遠近都知道他。”
三老爺思忖道:“揚石寧朱。想來‘朱’便是金陵澄心堂的朱停朱東家了。”
錢大嫂呆了一瞬:“朱東家的東西確實也做得不錯,然終究不如石東家細致仿真。”頓了頓,又有些不甘心的說,“成套的文書倒是他們最齊全,無須客人多想。石東家做東西毫無破綻,連字跡都能仿照當時經辦的文吏。”
三老爺皺眉。做假文書的毫不避諱、見人就拉生意,可知何等猖獗。“莫非買這些的客人很多?路引子不是逃犯之流才用得著買麽?”
“多了去。”錢大嫂道,“早些年又是旱又是澇,多少人家活不下去、賣兒賣女賣自身。一家家好端端的良民,為了得口飯吃,都上大戶人家當奴才去了。如今江南三角工業興起,大規模工業園區修建起來,工錢還不少。聽說有這麽一條活路,誰還甘心生死憑主子拿捏?紛紛逃出來做工。他們都是奴才,銷了戶的。故此得重新弄個假身份。”
三老爺點點頭。“知府老爺不管?”
錢大嫂笑了:“大姐還真以為官老爺們肯替同僚著想啊。來了就是人力。有人力就有產量,有產量就有稅收。哪有不愛政績的。”
三老爺一歎:“說的是。難不成指望依律而行麽。”
錢大嫂又說:“這個本是好事,叫做良性競爭。太倉的薑縣令嗔怪鬆江府弄走了他的人力,賈大人鳥都不鳥他。他能拿榮國府的爺們如何?老百姓是長了腿的。憑他拋下多少虛言假調,沒人聽進去半個字。又看做工的街坊個個拿著錢回家過年,次年整村整村跑光了!連女人都上紡紗廠去。薑縣令也曾上書朝廷,沒人搭理。太倉往年都是稅翻稅的。迫不得已,他將從前貪墨的又給吐出來。再熬半年,山窮水盡。縱然氣得五內俱焚,也不得不免除自己定的苛捐雜稅、從別處哄人過去種田。”
三老爺納罕道:“把貪墨進去的吐出來?那得走多少人口。”想想又覺好笑。
“還有件事。川黔交界綠林道上,這一二年冒出來個殺手組織,首領與尊駕同姓,名黑山。”王仙姑和王小四都姓王,推測慶王府的“老爺”們以王為姓。三老爺果然大驚。錢大嫂接著說,“不明師父並非想幫你。他覺得王大姐性子狂妄,必親往調查。然王黑山手下章程極其嚴密,你不可能查得到分毫。可就算已告訴了你,你依然會不服氣、跑去白忙一場的。”
三老爺霎時笑了:“不明師父倒懂我。”
“倘若尊駕湊巧拿到了消息,他願意跟你買,價錢好商量。”錢大嫂解釋道,“未知是件麻煩事。”
三老爺笑罵:“好個刁滑和尚!”
錢大嫂微微一笑,從身後的夥計手中接過個小包袱告訴她:“此乃模擬題,過幾日令郎要考的與此相類。”因拱手告辭。
三老爺遂跟丈夫兒子商議。她愛慕歐陽三郎。閑散多日,難免由著幾分性子。原本打算期滿後先回趟京城跟主子商議的。既然和尚安排直接走,倒也省時。王黑山極可能便是老黑,三老爺命丈夫兒子先去川黔交界處摸個底。人有惰性。跟父母單獨混了三個月,桃姐也難免戀戀不舍。
又打開小包袱,從裏頭取出厚厚一疊冊子。隻見最上那本封皮寫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社會文學常識初卷,應天府卷。翻開第一頁:白話文閱讀。一,散文類文本閱讀。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再看後頭的題目,寫的是:下列對本文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一家三口麵麵相覷:這什麽玩意?幸而冊子最後附了答案。因拿著答案參謀題目,三人議論開去。桃姐覺得有些答案不大合適,他母親看著卻好。母子倆起先還好好爭辯,不多時便鬥起了嘴。桃姐父親自知沒有地位,三緘其口不摻合。
後麵還有童話常識題。灰姑娘的繼母為何虐待灰姑娘。A,排擠異端,灰姑娘能跟動物說話。B,懼怕灰姑娘分走丈夫財產。C,厭惡灰姑娘長得比自家女兒標致。D,純粹看灰姑娘不順眼。這下連桃姐爹也忍不住加入討論,一家子爭得熱火朝天。
午飯時分有人將他們一家對模擬題的反應報給錢大嫂。錢大嫂笑道:“果真是,越無聊的題目越能惹出爭辯。”
另一頭,張子非查遍了關左將軍的關係網,愣是找不到他的相好。平素不逛窯子或南風館,並無外室、朋友也不多,得閑隻去表姐家坐坐。他表姐並非寡婦,表姐夫算得上一表人才,街坊鄰裏都說他們甚恩愛。張子非遂給江南發去詳盡消息。
朱大郎一看便笑道:“子非糊塗了。此人要麽與表姐不幹不淨,要麽表姐家藏著他姘頭。”
薛蟠翻翻眼皮子:“太自信了吧。”
“他和表姐自小熟絡、情同姐弟。倘若一當上京官便安置表姐全家,許是孝敬表姐、許是方便表姐夫幫他半點私事。”朱大郎悠然道,“關太太剛死不到半年,表姐便從老家搬至京城。差不多兩千裏路呢。”
“額,難道表姐夫會毫無察覺?成日樂嗬嗬的。”
朱大郎看了他幾眼,哂笑道:“讓老婆賣身換錢的男人不在少數。貞潔牌坊那玩意,有些人當成闔族顏麵,有些人隻當是幾塊破石頭。搭上大官的機會上哪兒找去?再說,表姐夫竟有兩房小妾。依著朝廷律法,他壓根就不夠格納妾的。”
“說的也是。”道德說白了隻約束願意講道德之人。前腳達成目的後腳殺老婆,過河拆橋都沒他快。
因傳信回京。張子非雖說也見多了世事紛亂,倒真沒想到從二品大員敢如此不要臉。拿過關左將軍的日常軌跡看了看,極規律。逢休沐日必去表姐家客居,確實可疑。
當晚她便上表姐家踩點,赫然發覺表姐竟然住著正房,旁邊有小女兒作陪;表姐夫隻在隔壁院子,廂房為兩位小妾。再仔細查看,那女兒屋中燃著九枝大燭台,細心做著男人的鞋子,麵含春色。張子非暗吸了口氣,轉頭往表姐夫院中去。女兒所做鞋子的尺寸,比她父親的大。而這姑娘不滿十四歲、並未議親。
耐著性子等到關左將軍休沐日,張子非提前藏入表姐家。廚下忙忙碌碌的預備酒菜,表姐和表姐夫膩在帳中、動靜挺大。小女兒路過門口,憤然罵道:“白日宣.淫,沒皮沒臉!”唾了一口怒衝衝走了。
眼看日頭西移,表姐和表姐夫已經洗好鴛鴦浴。表姐夫換了衣裳,神清氣爽領著奴才們回他自己院子去了。表姐和小女兒各自對鏡梳妝,描眉畫眼。
一時奴才們來報“將軍回來了。”關左將軍大步流星走進內室,笑問姐姐可好。二人並肩坐在炕沿上拉著手說話兒。忽聽丫鬟嬌滴滴的說,“二姑娘來了。”珠簾挑起,小女兒盛裝而入,坐在關左將軍另一側。丫鬟手裏捧著針線笸籮,獻寶似的奉承姑娘替將軍做的鞋子如何精細。小女兒羞得以帕子遮臉,她母親竟冷嘲熱諷。張子非在窗外麵無表情,牙關緊咬。
娘兒倆遂陪關左將軍吃酒,光明正大爭風吃醋。小女兒讀過書,譏諷她母親又雅又尖酸。關左將軍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及月影移牆,時辰漸晚,三人同上了主屋大炕。
張子非凝神聽了許久,悄然移步到表姐夫院中。這位也是與兩個小妾同眠。
且不論當年的關大將軍之死可與他相幹;此事一朝揭出去,少不得朝野鼎沸。關左將軍的官聲得直墜如飛瀑。哪怕太上皇信得過他,想取而代之者必有法子弄他下去。
離開表姐家,張子非悄悄來到戴權兄長家後門叩擊幾下。戴老爺素來負責幫他兄弟受賄,行賄的有光明正大就有偷偷摸摸,故此後門處日夜有人把守。門子立時把門打開。張子非遞給他一個荷包;門子捏在手裏,滿臉堆笑。
張子非低聲道:“煩勞大叔通稟一聲。鄙人姓張,乃金陵薛家的大掌櫃,早年見過戴老爺。今我有樁十萬火急之事,求老爺子這就出來。我務必跟他咬耳朵。”
門子忙問:“莫非是元神出竅大戰鼎笈道人的不明法師家?”
張子非道:“那玩意不是道士,是個下三濫的血魔。”
門子哈哈一笑,不敢怠慢,進裏頭報信去了。
不多時,戴老爺果真親自出來。張子非附耳道:“煩勞老人家親見一趟戴公公,莫使人傳話。再煩勞戴公公去尋我們金陵錦衣衛千戶畢得閑大人的叔父畢公公,就說求他務必盡快出宮來見我一趟。我今晚已搬去哥譚客棧住了。極要緊、極要緊。”
戴老爺清楚,畢得閑的叔父乃太上皇跟前心腹。看了她幾眼,點點頭。
次日,戴老爺起個大早直奔紫禁城。守衛兵卒認得他。看老頭親自過來,一溜煙兒似的趕去報給戴權。戴權聽聞有不可過旁人之耳的事,也忙趕出去。戴家兄弟都知道那位張大掌櫃,且怎麽琢磨都像是薛家誠心想過一遍皇帝耳朵,便依言找畢安公公去了。
畢安自然不會瞞著太上皇。太上皇聽罷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兼有幾分好奇,命畢安“既如此,去見見”。未及中午,畢安已青衣小帽來到哥譚客棧。
張子非開門見人便鬆了口氣:“老人家來得倒快。”將他讓入屋中,飛快關上門。再躬身行禮。二人到窗前長幾旁坐下。張子非低聲道,“有件事,老聖人想必早都知道。可……約莫半個月前,城南一戶人家進了賊。那賊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閱曆少些。因看到了件極其惡心之事,連銀子都沒偷便走了。”
畢安看了看她:“既曰半個月前,莫非綠林中不少人都?”
“知道的倒不多。因為她最先告訴了她師父。那老頭頗曉事,叮囑徒兒萬萬不可說給人知道。奈何姑娘實在年紀小,沒忍住又告訴了小閨蜜。雖說閨蜜起誓守口如瓶……”張子非苦笑。
畢安明白。女人原本就長舌,小姑娘愈發管不住嘴。“哪戶人家。”
張子非定定的說:“禦林軍,左將軍,關。”
畢安一愣:“關將軍?他如何?”
張子非也一愣:“您老不知道?”
畢安不覺厲色:“快說!”
張子非推開窗戶張望幾眼返回。乃愈發低聲將其人與表姐、表甥女同時私通說了。中間兩次說不下去,厭惡道:“真真惡心得人將三天前吃的東西都得吐出來。”
畢安深吸了口氣——觀其神色可知,他真不知道、太上皇也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