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司徒暄派心腹周老大人夜訪小花枝巷, 錢將軍扮作個土財主走了出來。周老大人笑道:“巧的緊。老夫到左近辦事, 想起錢老爺此處有座宅邸, 便想著碰碰運氣。誰知錢老爺果真在。”錢將軍也不知該不該信, 隻拱手寒暄。二人分賓主落座。
周老大人乃正色道:“老夫方才從榮國府出來。”
“哦?”
“弄到了件古器,拿去同賈赦鑽研。”周老頭笑道,“誰知那廝竟舍不得放我走,磨蹭到這會子。”
錢將軍也笑:“原來如此。”
“賈赦告訴了老夫一件事。”周大人斂去笑意,“不知錢將軍可知道幾分端倪。”
“何事?”
“京中恐有兵事, 然並不要緊,休要嚇著。”
錢將軍大驚:“他可還說了什麽?”
“他神秘兮兮道,寧可那位能鬧成大事,則皇位必然是四皇子的無疑。再多便不肯透露了。”
錢將軍直了眼。許久低聲道:“難不成有人想……逼宮奪位?”
周大人也低聲道:“老夫亦如此推測。”說著比了個“七”。錢將軍眼神微動。老周把腦袋湊近他,“近有北靜,遠有南安。”
“北靜王爺與四皇子何幹?”
“無關。可北靜王爺戎馬一生,瞧逼宮奪位的不上,看咱們王爺和四皇子最順眼。天下武將,無人不敬慕開疆拓土之人。到時候就是個打悶宮。”
“嘶……”錢將軍不覺捋了捋胡須。“賈赦, 從哪裏知道這等事。”
周大人也捋了捋胡須:“不知。我猜,金陵有個會法術的和尚。”
錢將軍驟然色變。周大人旋即拱手告辭。
不多時,周大人悄然溜進端王府, 與司徒暄在書房密議良久。
待周大人離去,司徒暄獨坐案頭沉思。忽聽有人進來回他母親來了, 忙起身相迎。他母親姓何。因甄側妃已死, 她性情溫和不爭不搶、兒子也能幹, 如今已補了側妃之位。何側妃是來給兒子送蓮子羹的。微笑著看兒子吃完,將服侍的人悉數打發出去。
司徒暄觀其神色,苦笑道:“我知道母妃想說什麽。您去安排吧,都聽您的。”
何側妃挑起眉頭:“你願意娶媳婦?”
“願意。”
“娶誰我來做主?”
“您老做主便是。”
何側妃定定的看了他半日,長長輕歎。“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司徒暄不吭聲。“我一直想等你來求我發媒下聘,你隻顧躲閃、隻字不提。”司徒暄抬起頭。何側妃思忖片刻問道,“那姑娘什麽身份。你據實說。未必沒有法子。”
司徒暄揉了揉眉眼:“沒有法子。她不願意嫁入咱們這樣的人家,我也不願意她受掣製。”
“你沒說實話。”
“是實話。”
“知子莫如母。你沒說全。這多半不是最要緊的一條。”
“她家中……看似不顯,實則人才奇多。”司徒暄右手支著腦袋,“她姐姐前幾日已明白告訴我,想跟她成親就不能惦記玉璽。雖說胡亂尋了個說得過去的借口,事後細想過於牽強。早年她哥哥與我閑聊時,說特特計算過史上全部皇帝、太子、皇後的下場。最慘的是皇後,下場好的占比極低。其次是太子,也有一多半死得很慘。終究是不願意做外戚。”
何側妃道:“既如此,你為何還惦記還玉璽?”
司徒暄一愣。“我何至於……”
何側妃再歎。寂然良久,她輕聲道:“進府之前,我訂過親。”
“我知道。”司徒暄道,“夏姨的兄弟,兩位。”
“得知魏家要退婚時,我甚歡喜。”
“母妃不喜歡魏慎大人?”
“我沒見過他。”何側妃怔了怔,幽幽的說,“可他時常派心腹書童給我送點子小東西。我愛上了那書童。”
司徒暄好懸一頭栽倒在地,張口結舌動彈不得。
何側妃接著說:“若是心裏裝著書童,身子嫁給少爺,日子何異於刀山火海。”
司徒暄依舊懵然。
“後來他們說,換另一個魏公子。也好。不至於常常見他、內裏煎熬,偶然還能窺見一眼。”
司徒暄神情複雜。
“再後來便讓王爺相中了。我心想,這輩子再也看不見他了,難受得夜夜淚濕枕巾。饒是如此,王爺臨幸時,我也非得閉上眼睛、假裝王爺是他,才熬過去的。本以為,最多三五年便習以為常。”何側妃驀然落了滿臉的淚。又安靜良久。“這三十多年,王妃和甄側妃費了多少心力想拉我下水爭寵,我皆假扮聽不懂。王妃背地裏說我穩如磐石,王爺也背地裏說我賢良勝過王妃、隻可惜父親沒個好身份。殊不知,我但凡聽見王爺要留宿,都巴望著隨從進來喊,外頭的先生有急事求見。”
司徒暄無言以對,唯有垂頭。
“每每想到他必定已經娶妻生子,我便嫉妒得撕心裂肺。偏我連他媳婦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也無處知道。兒啊。”何側妃側頭望向窗外。“你既說讓我安排你的婚事,你心上人,自然也要別嫁的。”
司徒暄一激靈,脫口而出:“她不會看上別人的。”
何側妃苦笑:“你沒娶媳婦,她自然不會看上別人。比起別人,你好賴模樣上強幾分。待你妻妾滿堂,她憑什麽不看上別人。除了你,世上難道就沒有好男人了?”
司徒暄呆若木雞。
何側妃取帕子拭淚道:“若受得了那位姑娘別嫁,我便替你相看媳婦。你自己琢磨吧。”一徑離去,將帕子留在案頭。
司徒暄拿起母親的淚帕,回想魏慎替她母親畫的畫像,糾結如麻。誰知何側妃又回來了。她道:“那姑娘的兄長所言極是。太子、皇後、外戚下場大半淒慘。世上多的是權王天下。如能挾天子令諸侯,有何不好?人才奇多的人家,委實不合適當外戚。然合適監督朝廷。你父王與朱重八相似,亦是兵家出身。”又走了。
司徒暄再次呆若木雞。別說,他大哥的性情確實和懿文太子朱標相似。母親的意思是,讓自己做明成祖?乃對燈沉思,漸漸的有了定奪。
他知道大哥離府辦事未歸,隻身打著燈籠往世子院中而去。敲開院門,出來位嬤嬤詫然看了他幾眼,說世子妃和小世孫皆睡下了。司徒暄微笑躬身道:“還請嬤嬤辛苦一趟。小弟有句話要問大嫂。”
嬤嬤皺眉:“三爺素來曉事。哥哥不在家,哪有小叔子大半夜尋嫂子的道理。”
司徒暄依然微笑:“嬤嬤放心,我確實曉事。請大嫂這就相見。”
嬤嬤觀其神色,心中莫名一動。“三爺稍候。”便進去了。
世子妃本已睡下。讓人喊醒、聽見司徒暄在這個點兒求見,也覺得古怪——三弟本是家中最靠譜的。莫非有什麽要緊事?乃命請三爺到書房稍坐,自己重新更衣梳頭、不抹脂粉不戴釵環。
一時見世子妃進來,司徒暄含笑作了個揖,命旁人出去。世子妃端詳他片刻,揮手退下仆婦。
隻聽司徒暄清晰道:“小弟有句話求問大嫂子,你可想做太子妃麽?”
世子妃詫然。半晌,嘴角輕笑:“你哥哥不大有那個心思。”
“我知道。可哥哥素來聽嫂子的話。故此我問嫂子,想不想做太子妃。”
世子妃款款的道:“三弟自己的心思,比你哥哥還重些。”
“小弟欲求大嫂子替大哥哥寫份文書。若他有登上大寶的一日,小弟之後人永不納田稅。”
世子妃笑了:“三弟好大的口氣。”
司徒暄歎氣:“大嫂,我在表忠心。我早先確實有別的心思不錯。可現如今,小弟已拿定了主意。”
“哦?”
“小弟想娶位家中忌諱當外戚的姑娘,且不納二色。”
世子妃淡然道:“你若想納,誰攔得住。”
“乃是不明法師的義妹。我敢胡來,那和尚能放魘鬼吃了我。”
世子妃一驚,抬頭看了他半日。司徒暄隻滿臉懇切。“三弟所言不虛?”
“不虛。”
世子妃微微一笑:“好。”
司徒暄立起身、一躬到地。
次日,司徒暄趕著去見張子非。張子非上庵堂看王氏去了,許久方回。
二人才剛坐好,司徒暄正色道:“我反悔了。欲向茵娘求婚,玉璽我不要。”
張子非挑眉:“遲了。我已寫信,讓派茵娘去東瀛主持那邊的大局。”
“沒那麽快啟程。她手裏不少事兒。”
“緣故?”
“一是皇帝、太子、皇後委實不好做。二是權臣和權王更好做。我大哥的性子張大掌櫃知道。”
“其三?”
“我母親昨兒晚上跟我說了些她自己之事。”司徒暄也不避諱,直言母親愛慕魏慎的書童。
張子非聽罷慨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又道,“阿殊姑娘如何處置。”
“我自與她說明白。”司徒暄道,“其實也隻見過兩三回。本是她父親的意思。”乃含笑告訴了周老大人借賈赦的名頭嚇唬人之事。
張子非納罕道:“好熟悉的套路。”
司徒暄吃了口茶:“本是你們家常使的。”
張子非有些好笑,點點頭:“也罷,再給三爺一次機會。”
“多謝。”
話是這麽說,張子非依舊將信將疑。遂悄悄溜去見了一趟魏大奶奶王熙鸞,托她設法探聽出魏慎未婚時期的書童。
王熙鸞當即說:“這個我早都知道。公爹有兩個書童,一個叫清曉一個叫琴書。”
“清曉卷琴書?”
“嗯,顯見典出於此。”
張子非不覺惡寒:合著半禿頂的魏慎少年時居然愛吳文英密麗長調。“此二人如何?”
“都是大管事。琴書姓劉,媳婦便是我們家的管事娘子劉琴書家的。清曉姓任,不知什麽緣故不曾娶妻。”
張子非點頭,決定先去查查清曉。
既然驚動了錢將軍,近日他少不得會去司徒暄的鬥雞坊。果然,此人當天下午便來了。跟掌櫃的打了個招呼,先去看鬥雞。偶聞身邊兩個閑漢說話。
一個胖子滿麵猥瑣笑道:“我聽聞北靜王妃有個奸夫。”
另一個瘦子擊掌:“合著你也聽說了?”他也滿麵猥瑣,“不是有個奸夫,是有個拉皮條的。那男人自身倒不吃窩邊草,替王妃安排備至。”
“姓蔣的?”
“嗯。”瘦子點頭,興致勃勃道,“蔣二郎其實是平原侯府子弟,說因故淪落市井。蔣家做著隱秘差事。那位揣著什麽心思還真不好說。上個月平原侯府的女眷、十二歲以下的孩童發賣。兩刻鍾不到全被買光了、幹幹淨淨。其實都是那個琉璃燕子雇來的假財主。還雇了上百個閑人圍堵,別家去買人的壓根擠不到裏頭去。如今全在東郊離城二十裏的紫檀堡住著,挺大一個莊子,吃穿不愁。”
胖子思忖道:“我不免多想幾分。你可知道,這個姓蔣的之前,北靜王妃另有個奸夫姓柳,本是錦衣衛。”
“咦?”
“接連兩個做這等活計的奸夫皮條客,仿佛不大對啊。”
“老哥哥你言之有理,其中似有蹊蹺。”
錢將軍大驚失色。他們的盤算裏頭,揭開北靜王妃與蔣二郎的奸情本是極要緊的一環。北靜王妃乃是天家郡主,宗人令忠福王爺之妹。倘若人家壓根不是奸情、隻另有玄機,慶王的算盤可就全都打錯了。一旦稀裏糊塗的起事,則必如賈赦所言,打悶宮。
念及於此,他不敢再慢慢等著,跟掌櫃的打個招呼便走。急招來心腹,命其去紫檀堡查查可有平原侯府的人住著。
這位心腹本是斥候出身,頗有些真本事。查個兩三天便查出來了。那胖瘦二人說的沒錯,蔣家婦孺是被人假扮各地商賈分別買走、直接送去那莊子的。買家自稱碰巧與他們五百年前是一家,不願意看同族淪落為奴。莊子就送給他們,好自為之。後再沒露過麵。買家的模樣氣度,正是綠林瓢把子蔣二郎無疑。
這事兒其實是不明和尚托人家做的。他覺得主事爺們該殺的殺、該流放流放,婦孺無辜。當年幫忙害元春的兩位也早已出嫁。娘家既倒,她們在婆家肯定沒好日子過。蔣二郎姓蔣,又是京城的地頭蛇,隻當順手日行一善。蔣二郎樂得撈他一個人情,北靜王妃亦讚成。
當時還真沒想到,過了個把月能使來誤導外人。
慶王府那頭直至這會子才收到三老爺寄來的信。說自己跟不明和尚的人上貴州去見歐陽公子,丈夫和兒子往川黔相交地打探老黑的消息。想也知道,半年之內是回不了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