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小花枝巷錢將軍外室家大清早來了個客人, 乃夏公子跟前隨從。外室娘子心中慌亂, 捏著帕子出來相見。
隨從打了個千兒, 也不敢坐,隻小心翼翼道:“太太,小的是……私自過來的。”
外室娘子定了定神,含笑道:“無礙,有什麽事你隻管說。”
隨從遲疑道:“前幾日,我們爺們路過貴府。跟著來的那小崽子偷偷告訴我, 他覺得貴府有些事不大對。他也跟爺們說過,爺們覺得他小孩兒家胡思亂想、沒留意。奴才反複斟酌多日……”
外室心下已有不大好的預感,定定的道:“他說什麽。”
“他說……”隨從又糾結會子, 硬著頭皮道, “他有種,貴府的人把我們三爺當姑爺的感覺。”
外室心中咯噔一聲, 又隱約鬆了口氣:自打知道了那盆鉤吻,娘兒倆一直在推測老爺究竟有何目的。想來與這個相幹。“三爺?夏公子不是長子?”
隨從一愣:“不是。我們大爺性子和軟,二爺不管事, 裏裏外外都是三爺在忙。”
“夏老爺呢?”
“夏……額,我們老爺, 出門辦事去了。”
“貴府三爺可定親了?”
隨從歎氣:“心上人早都有了。偏那位嫌棄我們家是高門大戶、規矩多得煩心, 不肯嫁。三爺自己提出不納姬妾通房也不置外室, 她還是不願意。”
外室娘子閉了眼。高門大戶、規矩多。“我猜‘夏’並非三爺真姓。我們老爺可知道。”
“自然知道。”隨從苦笑, “正因為錢將軍知道, 三爺才覺得那小子想多了。”
外室冷笑:“依著小女的身份, 想是連貴府門檻都進不去的。”
隨從慎重道:“正是。”
外室淒然,捏緊了手帕子:“我明白了。你走吧。”
隨從行了個禮,正要退出去,忽聞外頭一陣大亂。外室皺眉,命人去探探。不多會子,一個仆婦滿麵尷尬的回來說:“太太,那個……沒什麽事。”隨從再行一禮,走了。
仆婦立時低聲道:“太太,去瞧瞧姑娘吧。”
外室忙趕到女兒屋中。兩三個奴才神色古怪麵麵相覷,地麵滾滿了茶杯茶壺。阿殊托著下巴坐在長案前,案上擺著一隻劍鞘,和,一把劍柄。沒有劍。
阿殊舉起右手,手中擎著張巴掌大的紙條。“這是劍鞘裏倒出來的,母親看看。”
外室娘子一看,紙上寫著:此利刃削鐵如泥。若非存於劍客之手,不免衝動誤傷。特取之。字跡正是上回提醒鉤吻的梁上君子。外室怔怔的看著紙條,良久問方才何故吵鬧。阿殊扭頭看了自己的貼身丫鬟一眼。丫鬟心知不妙,雙膝跪下。
阿殊努努嘴道:“她,方才闖進屋來,驚呼‘姑娘,大事不好。’未語淚先流。說夏家來人了,話裏話外都是我配不上他們爺們,奇恥大辱雲雲。竭力攛掇我爭口氣,拿把剪子去尋他們理論。”乃嗤道,“口裏一壁說剪子,眼睛一壁朝牆上張望。我順著她眼神望見鎮宅寶劍,心想,剪子頂什麽使?”
她母親深吸一口氣:“你便摘了劍。”
阿殊點頭:“仔細回想,她撲上來攔阻,其實是把旁人給隔開、便宜我好生取劍。拔.出來居然隻是把劍柄,她先懵了。”歪腦袋看著那丫鬟,“削鐵如泥。你是盼著我把夏家的人殺了?”
丫鬟驀的絕望,眼中淚滾如泉:“……冤枉,奴才冤枉。”
外室娘子麵沉似水:“老爺是如何吩咐你的。”丫鬟一愣。
母女倆相視:果然是老爺吩咐的。阿殊咬咬下嘴唇:“我爹可曾提過,去何處能見到夏公子。”
丫鬟不敢吭聲,扭頭望向一名仆婦。眾人都不自覺朝那仆婦看去。仆婦有些慌亂,垂手垂頭立著。阿殊隻管一眼不錯盯著她。仆婦如針芒在背,許久終於忍不得,跪下道:“老爺曾說,某處有一鬥雞坊,是夏公子產業。”
阿殊道:“我去瞧瞧。”
“不可!”外室一把抓住女兒。四麵張望,這宅子裏的下人大抵都聚攏進屋,竟不知有沒有待自家母女倆忠心的。輕歎一聲,“老爺暫代京營節度使,把持著京城內外。天家子弟、或是皇子外戚,不敢以真姓同他往來。”
阿殊雙腿發軟險些跌倒。半晌,拉拉母親的衣襟:“我爹可知道?”
“再不濟,過年時宮中領宴也得碰麵。”
阿殊忽然哭出聲:“我不要!我就想嫁他!”
她母親想了想:“也罷,明白著總比糊塗著好。”因喊過一對老仆夫婦,讓他們陪著姑娘去鬥雞坊走走。
不多時司徒暄聞報,有些頭疼。眼珠子轉了兩圈,溜去尋他母親。
何側妃聽罷緣故,悠然吃了口茶微笑道:“我才不幫你。自己惹下的麻煩自己收拾。”
“娘~~我早先不是沒想清楚麽。這會子不是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何側妃偏頭看了看他。“你早先是如何盤算的?京營節度使的外室女。不論身份還是避嫌,你都沒法子正經收她進府。你知道的吧。”
“……知道。”
“知道何故還招惹人家。做外室?你喜歡的趙姑娘不是賢良人吧。”
“不是。”司徒暄圈住母親的胳膊,“我沒想到那許多,都混著。”
“你不是混著,你最明白不過。”何側妃瞥了他一眼,“你知道錢姑娘喜歡你,保不齊肯為了你受委屈。趙姑娘喜歡你,說不定肯原諒你。你母親我喜歡你,願意幫你收拾爛攤子。”
司徒暄無言以對,幹脆把腦袋往母親項窩埋。
何側妃啼笑皆非,不覺手已順著兒子的後腦撫到脊背,歎道:“罷了,兒女本是前生債。”司徒暄登時抬起頭來笑若花開,挨了母親一下子。
阿殊姑娘坐在鬥雞坊淨室心亂如麻。等了許久,門簾子挑起,進來一位夫人。阿殊驚得直了眼:這個歲數的女人,自家母親算是形容出挑了;跟她如何比得?觀其臉龐莫名與夏公子有幾分相似,心中已有計較。乃翩然下拜。
何側妃輕歎一聲:“姑娘,我給你賠個不是。是我那孽子對不住你。”
阿殊眼中瞬間滾下淚來:“太太……”
何側妃又歎。拉著姑娘的手並肩坐下,正色道:“你這個年歲,為了情愛自然諸事顧不得。奈何人生漫漫,沒個邊際。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嫁入大戶人家,身份何其要緊。我老子大小也是個朝廷命官。直至前幾年,一位姨太太沒了,我才補上她的空位。憑的是生了個頂用的兒子。”
阿殊呆若木雞。“太太你……你是……你不是?”
何側妃淒然一笑:“女人,模樣生得好不見得是好事。我本與一位秀才有婚約的。偶然讓我們老爺看見,收入府中。最初也得寵過幾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二十六歲比不得十六歲,三十六歲愈發比不得十六歲。四十六歲呢?小姑娘,你不諳世事,須三思再三思。”再歎,握了握阿殊的手,起身一徑出門離去。
阿殊癡癡的坐了許久動彈不得。老仆兩口子一直在屋內,看得明白。婆子輕聲喊:“姑娘,咱們還是走吧。”
阿殊這才回過神,又懵了會子,晃悠著站起身。婆子忙扶住她,跌跌撞撞出門上車。
回到家中,阿殊將經過說給母親。因茫然道:“她既為官宦小姐,連個姨太太都得等到旁人沒了才能補上?”
母親連聲誦佛:“她既為官宦小姐、未婚夫還有功名,讓夏老爺看上了便得入府。可知夏老爺身份比你父親高得多。王侯府邸,爺們收個姬妾本算不得什麽。姨太太是好人。你若進了夏家,便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再也休想出門逛廟會、看猴戲。如從前般跟別的男人說話,太太便可使家法打死你。你這性子,能活多久?那些女人手段多了去。”
悶了許久,阿殊咬牙:“我……不進府便了。”
她母親身子發顫連連喘氣。半晌強鎮定下來,眼中撲簌簌滾落淚珠:“你小時候,每逢過年時常求父親留在家裏,奈何……這兒不過是座宅子,並非他家。近幾年雖來得多些,都是領客人在書房說話,時常連咱們娘兒倆的麵都不見。直至夏公子來,你鬧著要嫁他,老爺忽然喜歡你這個閨女。”遂從懷內取出梁上君子的兩張紙條,擺在女兒跟前。
阿殊怔怔的看著紙條,忽放聲大哭。母親抱住她,娘兒倆哭作一團。
待收了淚,外室娘子重新梳妝,將家中奴才們悉數召集到堂屋中。正色吩咐說,從今兒早上夏家長隨進門直至姑娘出門這些事,半個字不許透露給老爺。乃淡然掃了眾人一眼:“送鉤吻盆景兒的王全家的已死了,想必你們都知道。”又柔聲道,“咱們大夥兒性命全都捏在老爺手裏。若不齊心,如何活得下去?”一壁說、一壁垂下淚來。
方才她們母女在屋內哭時,奴才們都聽見了,也都知道老爺沒安好心。服侍多年,豈能沒有感情?紛紛陪著哭道:“聽太太的。咱們齊心活命。”
外室娘子點點頭。歇過午覺,她將奴才們一個個單獨喊入自己屋內說話,每位都說了小半個時辰。橫豎人也不多。誰也不知道太太跟別人說了什麽。
可巧張子非想起她們,趁夜潛入、想看看司徒暄到底是如何解決的。正聽見外室娘子恩威並施的拉攏一個婆子。又聽了聽奴才們互相交談,莞爾:看來這宅子裏的人已經不是錢將軍的了。
直至二更天,外室娘子終於跟最後一個奴才也談完了,方喊出一直藏在屏風後頭的女兒。阿殊驚異道:“娘,您還有這手段。早先怎麽沒見你使?”
外室娘子搖搖頭:“這些都是對付人的手段。我使來對付誰?那邊的太太確是好人,那邊的姨太太我還不稀罕對付。再說,我也沒底氣啊。當年我們齊家滿門抄斬,連初生的嬰孩都沒放過。”
張子非挑眉。姓齊。忠親王餘部裏頭有位兄弟是姓齊的,如今在揚州幫唐小山做事。
阿殊半懂半沒懂道:“您這是對付我老子?”
齊氏撇脫道:“是。”
張子非在窗外撲哧一笑。屋中母女大驚:“誰?”
張子非朗聲道:“齊家娘子休怕,我便是前些日子來過的綠林人。”母女倆齊刷刷瞪大了眼:那留字的梁上君子是個女人?張子非接著說,“今兒聽說齊娘子本是義忠親王心腹家的小姐,想起曾在多處碼頭聽說,義忠親王餘黨還有不少人,如今多半散在姑蘇、淮揚一帶。二皇子便是讓他們給綁走的。齊娘子若有心尋找親眷,哥譚客棧不妨一試。”
齊氏對著窗戶行了個萬福:“多謝女俠仗義相助。敢問此客棧是怎麽個所在?”
“本是京城最大的一個綠林碼頭,各色買賣皆可做得。”張子非簡單清晰介紹了哥譚客棧及地址。“如今有新鮮的江都親王,義忠親王沒人搭理。前兩年便有托賞金獵人找親戚的。”
齊氏不覺驚喜。阿殊躍躍欲試:“母親!我明兒便去。”齊氏尚且猶豫。阿殊又道,“女俠必是幫我們的。”
齊氏一想,可不是麽?若非人家弄走劍身,女兒保不齊已經惹下大禍。咬牙道:“也好,死馬當活馬醫。”
張子非對著窗戶拱手:“祝娘子好運。我去也。”遂走了。
阿殊撲過去推開窗,外頭空餘一彎清月、兩株翠竹。
次日,阿殊依著女俠建議扮成小子,領著位大叔上哥譚客棧打探行情。掌櫃的夥計都得了上司之命,待她極和氣關照。阿殊事兒辦得順利,心下微微得意,衝淡了幾分想嫁給夏公子的心思。回家後,陪她出門的大叔得了筆重賞。旁人一瞧,替太太小姐辦私事很賺哎~~都不免羨慕。
下午,諸事不知的錢將軍又與客人來她們家議事,不知何故吵了起來。俗話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隻跑了一趟哥譚客棧,阿殊已學壞了。今兒掌櫃的跟她說,要緊大員、尤其武班大將的消息,最值錢不過。阿殊舉例說京營節度使呢?掌櫃的擊掌說那可了不得!財源滾滾。母親有多少錢阿殊清楚。若沒賞賜,難以穩住下人的心。遂偷偷溜到書房窗戶下。還沒來得及聽清楚半個字,窗戶一開,她老子喝令快走。
然而阿殊卻看清楚了屋裏客人的模樣,描述個畫像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