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太上皇跟前的心腹老太監畢安再到大明宮。皇帝的心腹太監戴權早早立在宮門口, 麵無表情行了個禮:“畢公公,聖人睡下了。”
顯見畢安去承天門外給三皇子送水粥之事,這頭必已知道。畢安道:“無礙。回頭聖人睡醒了, 戴公公轉告也是一樣的。”
戴權遂請他到偏殿稍坐。畢安輕歎道:“皇帝哪裏是好做的。義忠親王死的那日正下著瓢潑大雨,每逢雨夜老聖人便生出幾分後悔。殺人家的兒子和殺自己的兒子不是一回事。若非如此, 陛下跟郝家、李太後做的那些事揭出來, 老聖人便已廢立了。”
戴權冷笑道:“老聖人怕也尋不著別個好兒子能當此位。”
“哪個都能。”畢安道,“朝廷終究是文武兩班。武班就不提了。文班都是些儒生。儒生隻忠玉璽, 拿玉璽的人換了也就換了。”
戴權哼了一聲。
“有件事,旁人不知道, 我卻知道。”默然良久畢安才開口。“老梁王,如今早已沒人記得了。老聖人羨慕他的兵才,極羨慕。”
戴權又冷笑:“這位,本是老聖人命其繼妃顧氏下藥給藥死的。”
畢安長歎:“先帝臨去時告訴太上皇, 有三家的兵權不可強奪。賈代善、南安霍家和梁王。此三家俱愛兵如子, 強奪其兵必嘩變。賈代善兒孫孱弱無能,自然解兵;南邊的倭寇一直用得著霍家, 耽擱至今唯有送去東瀛。梁王……老聖人本意卻是讓他耽於酒色的。誰知顧氏年輕沉不住氣, 辦差辦得焦急, 草草了事。老聖人其實惱怒得緊。後梁王鐵衛尋她複仇, 老聖人命不再追查,放他們去。”
戴權譏誚道:“老聖人好深的手足情。”
畢安搖頭:“天家無情。世人皆知,四家郡王乃是北靜王府水家祖上功勞最大。然那位隻不過運氣最好罷了。正經最難打的仗, 都是前頭那三家打下來的。梁王乃天生將種。若他在,縱然成日花天酒地, 但聞號角聲起, 必披掛上陣、隻勝不敗。他沒了, 賈霍兩家便動不得——得有個製衡。再如何梁王也終究姓司徒。天家沒有一員拿得出手的戰將,許多事便無端掣製。”
戴權霎時僵了臉,沉默不語。
畢安自然不會住口。“方才我去承天門外見著三皇子,有梁王之風。老聖人……舍不得啊。”
半晌戴權道:“弑父之子若能留下,其餘諸子必放肆而起。”
畢安苦笑:“哪裏來的其餘諸子。要真有三五個能繼承大統的種子,老聖人也就懶得管了。老戴啊,你跟我說實話。陛下想立的是九皇子吧。”
戴權靜默良久道:“九皇子實在聰慧且仁孝。皇子之母並不要緊。”
“沒錯。”畢安點頭,“能不能打得過兄弟卻要緊。三皇子四皇子他一個都打不過。天下的儒生,單看他那位舅父,少有能實心追隨的。”
“尋良師悉心教導便好。”
“江都親王也是良師悉心教導的。”
“那是先皇後所教。”
“你才剛說皇子之母不要緊?”
戴權一時語塞。
“聖人若以立九皇子為條件放過三皇子,也不是不行。”畢安正色道,“隻是煩勞三思再三思。萬一守不住紫禁城,下場隻怕比江都親王還不如。”
戴權再默然。許久道:“紫禁城究竟有多少地道。”
畢安搖頭:“都城乃前朝所修。糧倉那個出口,老聖人並不知道。”這是假話。非但老聖人知道、連畢安他自己都知道。先義忠親王、甚至關在小院中的許公公亦知道。遂走了。
戴權回到大明宮,將方才二人所言一五一十悉數講述。此時馮唐、馮紫英父子倆已被急招進宮,與戴青鬆同議事。皇帝這事兒正是吃虧在地道上。馮唐、戴青鬆都不信太上皇不知道。
倒是馮紫英提起了件事。早年他去揚州辦差,正趕上林皖成親、金陵甄家的甄瑁也來了。那廝毫不避諱說,有回他和他老子幫四皇子抓欽犯、正是義忠親王餘黨。欽犯憑空失蹤,本是他自己推測出有地道的。找了半日真的找到入口,官兵捕頭沿地道追到出口——居然在甄家一個僻靜小院!甄府乃前朝某位王爺居所,後來還曾經人轉手。甄家請許多和尚道士風水師仔仔細細查了許久,到最後都沒弄清楚是誰修的、還有沒有別的地道。甄家尚且如此,偌大的紫禁城亦難保意外。
正議論著,那頭有小太監硬著頭皮進來報信:太上皇打發畢安南出承天門,把三皇子接到他那兒去了。還讓小太監們給三皇子手下兵卒送水食,傳太醫替傷者治療。弑父弑君的大事,看意思老頭子打算輕鬆揭過。皇帝一抬手砸出去藥碗:“逆子!孽畜!”太監大臣跪了一地。皇帝僵坐半晌,忽然站起身四處砸東西,放開嗓子罵人。馮紫英忍不住偷偷跟他父親對了個眼神:合著皇帝也這麽擅長汙言穢語。
好容易皇帝發泄完了,坐回羅漢床上氣喘如牛。又等了會子,幾個太監悄無聲息收拾地上的東西。小太監重新送了茶上來,戴權小心翼翼捧到皇帝跟前勸他潤潤喉嚨。皇帝一抬手又給砸了。收拾的太監重又悄無聲息拾走碎片。再過會子,戴權再勸茶。這回皇帝喝了。
戴青鬆和馮家父子暗暗鬆了口氣,過一時也讓起身賜座。
馮唐覷了皇帝又覷一眼戴權。戴權點點頭。馮唐這才說:“旁的先且不論,三皇子確像是被人當了槍使。”
皇帝恨恨的道:“被人當了槍使的,老聖人還說他合適繼承大統。他不得把江山拱手送人?”
馮唐聲音略低了點兒:“老聖人說的是像梁王。梁王非合適繼承大統,隻是天家須得有員戰將。”
皇帝哼道:“是了。讓他輔佐東瀛那小子。”戴權急衝馮唐擠眉弄眼:太上皇喜歡四皇子盡人皆知。皇帝本來也喜歡這個兒子,可自打他搶在金牌聖旨之前領兵出海便不喜歡了。
戴青鬆趕忙接上:“微臣方才審了審莊氏。她雖扮作驚惶模樣,竟比尋常女子鎮定許多。”
戴權森然一笑:“戴大人,此女不妨交給雜家。審問女人,你的手段不如雜家的管用。”
皇帝點頭:“也好,你處置。”
“老奴遵旨。”
二戴當場議論了會子。太上皇處打發來個要緊的太監傳話:三皇子說,是錢將軍主動來投靠他的。
三皇子好兵事。身為皇子,務必得離軍隊遠遠的,恐有各種嫌疑。也不會有人相信他是當真喜歡那個。年輕人憋得難受,時常假扮平頭小卒上軍營旁邊的酒館溜達,伺機與諸位將軍議論排兵布陣、好奇疆場故事。他模樣清俊。雖穿著尋常士卒的衣裳,人家暗地裏都猜測他是哪家的頑皮少將軍。時不時遇上幾位頗有本事的人物,三皇子使勁兒偷師、欲博采百家之長。
去年秋天,他在小酒館聽罷錢將軍講古,好不神往。錢將軍卻定定的看了他半日,將親兵手下悉數打發出去,納頭便拜:“不知三皇子大駕,末將罪該萬死。”三皇子呆若木雞。他扮小卒多年,舉手抬足都無皇子禮儀,不知錢將軍是如何看出來的。忙命“不得說與人知道”。錢將軍連聲答應。
後二人往來漸多,三皇子也漸漸當錢將軍心腹人。隻是錢將軍死活不肯說當時是從何處看出其身份的。
這回逼宮,起頭也是受錢將軍攛掇。三皇子還不肯承認,說是自己的主意,讓畢安幾句話套出端倪。當中安排亦都歸錢將軍主持,三皇子反倒隻負責練兵。兵士們肯替三皇子賣命,雖有錢將軍已死的緣故,多半還是因為這小半年三皇子時常與他們同吃同住的緣故。
說到此處,來傳話太監垂手道:“老聖人說,三皇子已在兵營中呆了小半年,朝野無人察覺,也是奇事。”
馮紫英不禁納罕道:“如何會無人察覺。”
那太監道:“三皇子說他白天花天酒地、夜晚秦樓楚館。沒人不信、也沒人核實。”
馮紫英忙低了頭。他很想看看皇帝的表情,終究沒敢。馮唐倒是偷偷瞄了一眼:相當難看,且有幾分咬牙切齒。
那太監接著說。
錢將軍告訴三皇子,他們在禦林軍中有內應,不止一位。非但有本事,且兵權頗高。事到臨頭又犯愁說出了岔子。好在三皇子自持勇武過人,手下的兵卒又是強兵,錢將軍本身亦為大將,並不懼怕。再說他們不敢多等,因為錢將軍不大像能當很久的京營節度使,多半老聖人要從別處調人的。
三皇子和錢將軍這些日子以來的演練,都是從廣濟寺一處地道口進宮。昨天下午臨起兵時,錢將軍忽然說其實還有另一條地道。他早先沒告訴三皇子,是為著以防萬一走漏消息。三皇子好不驚喜!遂臨時走了大糧倉的那條地道,如鬼兵般忽臨紫禁城。
聽罷經過,馮紫英率先道:“錢將軍身後必定有人。大糧倉的地道口非是尋常人能知道的,還得從中再修兩條。一條通兵營、一條通紫禁城門。”
戴青鬆道:“若想修成,大糧倉動靜極大。看守之人必定都被收買。”
馮紫英道:“也保不齊是被哄騙。故此才讓他們滅了口。橫豎這是條線索。”
戴青鬆沉思良久:“三痣道人說‘一錢心黑’,微臣猜測不透機鋒。”
偏這會子,忠順王府又派了個長史官來,言語間有點兒邀功的意思。原來是楊王妃回府與世子仔細議論,世子覺得錢將軍像是個死士、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那種。楊王妃深覺有理,特讓說給皇帝參謀參謀。
馮紫英搖頭道:“錢將軍身為大將,何故肯做死士?”
戴青鬆猛然想起昨晚上朱先生曾問,錢將軍可背著什麽抄家滅門的大案子沒有。遂出言詢問戴權。戴權道:“這等事怕是得問錦衣衛。”
因不由自主想到近來錦衣衛時常尋慶王府的不痛快。忠順王妃批慶王“慣常打後院和傻紈絝的主意”。那個莊氏算後院,三皇子……雖不是傻紈絝,其實也算得上個傻小子。舊年冬日,慶王府三爺設下個大局、卷進去一大串紈絝小爺,後來自稱打王子騰閨女的主意。當時眾人都當他在扯謊,其實惦記著林海之女。倘若如今這場大事後頭窩著慶王,也保不齊慶王三爺說的是實話——那會子誰都沒想當太上皇會忽然給王子騰挪個地方。三皇子說他練兵小半年,也是從王子騰調走、錢將軍暫代其職算的。
戴權忽然眼神一動:錢將軍被王子騰搶走過大功,隻怕還不止一回。內裏深恨其人,明麵上居然能深得王子騰信任、混成他的副手。萬一投靠了慶王,必能傳遞過去許多機密消息。若慶王三爺當真能搶到王子騰的閨女,趁商議婚禮的功夫設計弄死王子騰,朝廷一時調不來合適的將領接任,多半還是得讓錢將軍暫代其職。
老太監遂悄聲回給了皇帝。皇帝斟酌片刻,派人前往玉清宮向元清老神仙打探。
一時元清處傳回消息:錦衣衛正查著許多大案,當中有一件最為要緊。先禦林軍大將軍關家滅門的案子,去年重新得了點子線索。如今已知道此事確為買凶案。買凶的和行凶的可能都是軍中之人。隻是依然沒有查到那兩個嫌犯。
關大將軍之死,老聖人惦記悔恨了多少年。確實是抄家滅門的大案子。馮紫英琢磨著:“這麽說,姓錢的便是此二嫌犯之一。另一個……‘禦林軍中有內應’,‘兵權頗高’?”話音剛落,他自己先怔了怔,又與他父親、戴權三人麵麵相覷。戴青鬆茫然不解。
馮唐瞧著戴權:“該不會是那位吧。確是意想不到的岔子。”
戴權望向皇帝。皇帝不由得捋了捋胡須。他不留神忘記自己下巴上也有傷,一把抓過去,疼得抽了口氣。頓時想起被逆子的同黨破了相,怒氣“騰”的湧上腦門,一腳踢翻了跟前的茶幾。眾人飛快的又跪了一地。
待皇帝心緒漸平,錦衣衛的人上前行禮道:“昨夜使劍的那名刺客,使的卻是軟劍。過年那陣子五城兵馬司查封魯仙姑,也有個護院使軟劍。”
戴權忙問:“可審問出了什麽?”
那人搖搖頭:“好鐵的嘴。”又道,“能養出鐵嘴的人家,亦能養出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