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古代夏天氣溫一點兒都不比後世低。京城鬧得腥風血雨的功夫, 金陵恰逢近年來最熱的三伏。沒有空調,後世來人燥得抓狂。蘅蕪苑地下層讓寶釵寶琴占據了,她倆大哥隻能可憐巴巴平躺在水亭涼席, 吹著湖麵刮來的熱風。
迷迷瞪瞪的剛要睡著,有人來報誰誰求見。薛蟠眼皮子都沒睜開, 口裏還說有請。報信的也不知請到哪兒, 看蟠大爺毫無要爬起來的意思,來者又是住著自家宅子的蟠大爺朋友, 便默認是請來此處。
仆人大叔推著畢得閑的輪椅,後頭跟著從京城趕來的掌案李太監和一位黑臉漢子。李叔、黑漢子俱風塵滿麵累得厲害。四個人跟隨薛家的小廝進門右拐直奔花園。那小廝還嘀咕呢:“我們這爺們有時候不大靠譜,也不知水亭收拾妥了沒。”
到了水亭一瞧, 和尚伸展四肢睡成個“大”字, 微微打鼾。仆人大叔忙上前搖醒他。薛蟠其實才睡一會子, 正頭腦昏登,老半天才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誰。“咦?大叔?你怎麽來了?”
“哎呦師父啊!快清醒些,出大事了。”
“光天化日四海承平,能出什麽大事。”薛蟠揉揉眼睛勉強支撐身子爬起來, 乍然看見身旁還有幾個人。又好半日, 伸手指頭點數。“畢得閑,李叔,這位大叔我見過、就是想不起來啦。”
黑漢子道:“不明師父貴人多忘事。咱們二人交過手。”
薛蟠又想了許久:“抱歉啊不記得。”方搖搖晃晃爬起來。猛然一哆嗦, “臥槽!貧僧英武矯健的睡姿該不會都讓你們看了去?太丟臉了!”
畢得閑抽抽嘴角:“你還有臉可丟?”
“喂喂,講點禮數啊!人家睡覺呢你們就這麽闖……好像是我說有請的。”
畢得閑哼哼兩聲,仆人大叔已見怪不怪。
遂收拾涼席, 重新安排茶點。下人抬上來一張圓桌, 幾個人圍桌而坐。薛蟠這會子才想起來, 黑漢子是元清身邊的護衛。老道姑命他試探自己的武藝, 自己輸得嘎嘣脆。
橫豎已經沒有形象了,薛蟠伸伸胳膊:“說吧。老畢你是個無事不出門的死宅男。”
畢得閑正色道:“京中出了樁大案。”
“哦。”
“明麵上是三皇子所為,然蹊蹺甚多,背後當有推手。”
“慶王府。”
畢得閑有些無語:“你知道什麽事麽?張口就來。”
“不知道啊!這叫男人的直覺,有時候我們要相信直覺。”薛蟠道,“夠膽量和能力忽悠三皇子犯下大案的人物,滿京城有幾個?要不你掰手指頭數數。”他又思忖道,“再不然就是,有個什麽不出世的人物兒暗中投靠並精神控製了五皇子。”
“控製?”
“五皇子實在太菜了,心思深沉手段高端之人控製他也不難。”
“依你看三皇子菜不菜。”
“菜。”
“三皇子不菜,他裝的。”
薛蟠一愣:“啊?”
李叔長歎。乃吃了口茶,慢慢說起三皇子逼宮經過。薛蟠已呆成木雕泥塑。
緩了會子,黑漢子接著說李叔走後的事兒。聽到忠順王妃高調闖戰場,薛蟠直吹口哨:“王妃威武~~”後續三皇子被太上皇救下,又合十誦佛,“老聖人萬歲萬萬歲!三皇子這樣子的人物,就算不是皇子,殺了也太過可惜。”最末才是軟劍。
畢得閑道:“軟劍極不常見。魯仙姑護院那柄你拿了。”
“嗯。”薛蟠點頭。
黑漢子抬手“哢嗒”一聲從腰間解下條軟劍擱在圓桌上。“請不明師父取出你那把好對照。”
薛蟠齜牙:“那玩意……貧僧就是看它劍鞘好看,軟劍又好玩兒,想哄林大小姐習武,才拿走的。”因喊了個小子過來,吩咐道,“放隻信鴿去揚州,請林姑娘來一趟,帶上紫薇。”
畢得閑問道:“紫薇是誰。”
“軟劍的名字。”
仆人大叔眼神一亮:“莫非有人找到了獨孤劍塚?”
“哦,名字是林小姐自己取的。”薛蟠攤手,“人家有自比獨孤求敗的誌氣,咱們也不方便打擊對吧。”
畢得閑有些好笑,向李叔黑漢子解釋了獨孤求敗不過是評話裏虛擬的武林高手。他輪椅下有個擱物架,被薛蝌改版七八回,如今已相當方便了。按動繃簧,藤筐穩穩當當側彈而出。仆人大叔取出幾本厚厚的卷宗一字排開。
薛蟠身子往後一躲:“作甚!該不會想抓壯丁吧喂。堂堂錦衣衛不至於吧喂。”
畢得閑微笑道:“師父果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正是要煩勞師父相助理一理線索。”
薛蟠手拍額頭:“老畢你能要點臉不?相助個毛線,不就是想拉貧僧白幹活。”
“沒錯。”
“明擺著你們已經理過了。你們都理不出來,貧僧的邏輯還不如你們呢。”薛蟠放下手,“要不咱們先等等。林黛玉同學明天就到。她那大腦CPU,內存起碼是貧僧五倍。”
“你先看看,保不齊能看出什麽。”
薛蟠看看他看看李叔,苦著臉認命的拿起卷宗:“不是貧僧想躲懶兒,實在天氣太熱。”
過了會子,李叔忍不住問:“趙二姑娘呢?”
“在上海學習。”薛蟠隨口道,“東瀛政軍逐漸穩定,打算讓她過去主持我們家的局麵。”
李叔皺眉:“她的終身?”
“她都這麽大了,終身大事不得自己拿主意啊。”薛蟠胳膊支著下巴翻過一頁,“哦對了,趙文生先生正預備秋闈呢。林大人說他狀態不錯,多半能中舉。”
“林大人真這麽說?”
“林大人什麽眼光啊!”
李叔大喜。若叔父能入仕,趙茵娘就算是官宦女兒了。
黑漢子眼珠轉了轉:“趙先生是林海大人的幕僚吧。他既下場科舉,林大人跟前豈非少了個人?”
“嗯。所以林大人從姑蘇老家把侄女婿張秀才給招了過去。”薛蟠懶洋洋道,“一則是瞧張秀才的先生不上,覺得會耽擱他天賦異稟的侄婿;二是小張秀才太好玩兒!七八個月的奶娃娃正開始學爬,老林看著直流哈喇子。”黑漢子與畢得閑互視一眼。
雖口裏抱怨,薛蟠終是仔細看完了一桌子卷宗。乃嚴肅道:“貧僧果真覺得慶王府是幕後推手。”
畢得閑道:“何以見得。”
薛蟠指案頭軟劍:“貧僧好賴是個習武之人,認得兵刃。這個和阿玉那把紫薇軟劍,不論劍身劍柄劍鞘都風格相仿,應當是一套的。由此咱們可以推斷:王魯二位仙姑和禦書房刺客很有可能是同夥。就算不是也必有親密瓜葛,比如父子、兄弟、同門。仙姑之主哄騙昌文公主的小姑子,送給她一個鎮宅寶箱、裏頭是……”他翻到某頁,挑眉溜幾眼,“相當齊全、有創意的證據,以證明範家手裏有個老牌殺手組織。然而這個組織的標誌居然和西域六爪神龍教相類。貧僧收回方才的評價,他們創意是抄襲的。”
畢得閑道:“顯見隻知道神龍教一鱗半爪,順著編排。”
“編排得很能唬住人。爺倆或哥倆同時在京城、並且分別投靠了兩位實力雄厚、計劃周密、膽大包天的主子,其主還同時在最近小半年鬧出大事端,這種概率也太小了。”
畢得閑點頭:“言之有理。”
“再有,很多時候咱們查一個東西,得到的線索淩亂不清晰。但可以看關聯性。去年年底,榮國府兩張臨摹的《蕉陰結夏圖》,關聯有王子騰和範家,推出來鬧事的是範小二和六皇子,真正主持計劃的是慶王三爺。”薛蟠頓了頓,“有件小事你們應該不知道。慶王府曾派一位男扮女裝的小哥兒勾搭範小二,就在過年那陣子。果真漂亮哎嘖嘖!可惜他們誤會了,範小二並不喜歡那種男人,視而不見。”
黑漢子道:“我們知道。”
薛蟠吃了口茶接著說:“三皇子這事兒的蹊蹺之處,忠順王妃已說過了。有件事貧僧的觀點和忠順世子不同。貧僧認為,錢將軍並不是死士。至少不完全是死士。”
黑漢子道:“此話怎講。”
“因為他實打實的是一員戰將。如果貧僧舅舅最有名的戰功都是奪了他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死士即鐵嘴,是不用滅口的,必定什麽都不會說。故此,錢將軍要麽誤以為自己會置之死地而後生,要麽誤以為三皇子或主子能贏。他是一枚死子,但他自己不知情。”
畢得閑點了點頭。
“咱們先來模擬對方沒出岔子的情況。他們原本想找的內應,估計就是——”和尚翻開卷宗,“這個在茶樓演龍陽春宮的,禦林軍二把手關將軍。此人若倒戈,基本可以斷定紫禁城會失守。雖說——”他又翻另一本卷宗,“錦衣衛對錢將軍有所察覺,提前安排了雲光大軍。可你們並不知道還有關將軍這麽一號人物,也不知道三皇子戰鬥力爆表。”
黑漢子道:“事後想來,老聖人也有幾分心驚。”
“他老人家肯定還有別的出宮地道吧。”
“有。”
“後續就是皇帝被逆子篡位,太上皇出逃、點起各地兵馬圍攻京城。皇帝就算不死,也絕對會毀容和那個什麽,無法繼續坐龍椅。從概率上說,既然已經出了三皇子這麽一個裝菜的神人,不大可能還有另一個。那麽玉璽會落到誰手裏?端王人在俄羅斯,世子也比較無能。皇帝家講究的是實力,心腸狠人品差反而是優勢。慶王的概率是不是比旁人高?”
畢得閑撇脫道:“是。”
“到時候慶王還可以玩一出白衣說降的戲碼。隻身入兵營去見錢將軍,勸說其棄暗投明。答應恢複他被王子騰搶走的軍功和名聲,甚至問王子騰的罪。錢將軍拿叛逆三皇子的首級做投名狀。如此,太上皇還好意思把皇位給別人麽?”薛蟠微笑道,“這就是貧僧方才說的,錢將軍並非死士。人家其實是誤入歧途的忠良來著。”
畢得閑道:“若不是慶王,別家王爺白衣說降也行。”
“所以要跟前麵的搭上。王子騰直到今年三月之前都還是京營節度使,事先誰都想不到他會調動。錢將軍是對他心懷怨恨的副手。雖猜不出具體計策,王子騰和範家都在慶王府的某種對立麵。女裝小哥勾搭範二爺,也許是為了送入那個鎮宅寶箱。慶王府有殺手碼頭盡人皆知。”薛蟠又翻看卷宗,“關大將軍的滅門案,如果是關左將軍買凶、慶王府碼頭雇傭錢將軍所為,一切都可順理成章。”他看著畢得閑,“而你們衙門又逼得太急了。”
“說明白些。”
“錦衣衛不查關家滅門案,他們就沒法子勒緊索套逼誘錢將軍和關左將軍造反。若查得太快,讓三皇子跟兵士打成一片時間不夠——他的戰鬥力是最大砝碼。沒法子,隻好先臨時丟個黑鍋出去扣給範家。範家根基深密,想查清楚很費功夫。可他們手裏又真的沒有殺手碼頭,早晚能查出來。錦衣衛轉頭再查別處,正趕上時機成熟。這種巧妙的時間效果,早先正是郝家常用的。”和尚又翻一處卷宗,“郝家留下的差事和人手後來都歸了蔣家。而蔣家跟慶王聯過手。好賴是座王府,投靠些人才過去簡直再正常不過。尤其蔣家的主子個頂個紈絝外行,誰願意跟他們啊。”
黑漢子思忖道:“如此說來,關家的線索?”
薛蟠笑眯眯點頭:“人家故意拋出來逗你們玩兒,好嚇唬兩位將軍。利用得真徹底。還有三皇子,也是連頭發絲兒都被徹底利用。慶王真乃人才也~~”
畢得閑道:“隻是關左將軍既出了事,成功率大打折扣……”
薛蟠吹了聲口哨:“老畢,你的語言體係已經接近貧僧了。”
畢得閑沒搭理他,接著說:“錢將軍如何還肯行此險事。”
“因為他被慶王騙了呀~~”薛蟠擺擺手指頭,“派兵演練的時候居然練的是另一條地道。而且修地道這種事也非武將所擅長。合理懷疑大糧倉地道入口錢將軍也是臨時得知的,事先並沒告訴他。三皇子以為禦林軍內應不止一位,錢將軍也是這麽以為的。既然地道有第二計劃,內應肯定也有。人家隻需邀請某位禦林軍大將或其子喝茶,讓錢將軍看見即可。”
阿殊姑娘的九宮格裏麵,有一位禦林軍大將之子。雲光冒出來得太及時,他沒敢動彈,俗稱保存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