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借著盧慧安出嫁的機會, 盧家四爺終於光明正大進了婚宴。他琢磨著這回得學乖點兒,不再尋找貴人投靠,先給人鉤子惹他們留意。等坐上宴席才忽然想起, 自己在盧府、姓國姓的都去了忠順王府。而盧府裏滿座的金陵士林,不是鴻儒、就是鴻儒之子。
盧四爺當機立斷改變計劃。不與人主動攀談學問,時不時扮作主人模樣招呼, 旁聽客人高談闊論, 麵帶謙色說些簡短讚揚。此舉果然奏效, 很快有人詢問他貴姓。他隻含笑道:“晚生長安盧生, 行四。”大夥兒登時問盧學政是他什麽人,他又含笑道,“乃是家伯父。”頓時一眾人敬慕,也交了些朋友。自打來到金陵, 今兒是盧四爺最舒坦的一日。
然而盧學政四周依然圍滿了人。拍馬屁的見縫插針,盧四爺撈不到機會近前。
當晚回到住處, 盧四爺忍不住跟妹子們炫耀。姑娘們麵麵相覷。兩位族妹不無同情的拍拍盧四姑娘肩膀溜回屋去。
盧四姑娘想了半日:“哥哥就這麽一直虛張聲勢也挺好,隻別跟人家深交。一深交人家就得知道你的底細。”
盧四爺長歎:“我也不願意如此。”眼珠子直轉。盧四姑娘有種不大美妙的直覺。
後續三四天,每天都聽盧四爺說他文會去了。昨兒見了趙兄錢兄孫兄李兄,今兒見了周兄吳兄鄭兄王兄, 明兒還要見大才子。並捧回來一堆酬合詩文。盧四姑娘本來心細, 又覺得她哥哥半點兒想好生念書的意思也沒有。書房依然讓他使著。每夜姐妹們做完作業,盧四爺早都睡下了。四姑娘便提燈進書房,想看她哥哥都假惺惺的讀些什麽書。
案頭胡亂擺著《中庸》、《大學》之類的正經書, 並一大疊文稿。盧四姑娘稍加查看,呼吸越來越深。書案正中明晃晃有三五張箋子, 上頭是盧四爺正在修改的文章。左上方幾張稿紙, 齊齊整整尋章摘句。右上方的文稿字跡各異, 兼有署名。她哥哥借文會的機會弄來別人的文字,移花接木成他自己的。兼有封書信寫給盧學政,說小侄初到金陵、不得機會求伯父賜教,今有文章二篇雲雲。
沉思片刻,盧四姑娘提筆在後頭寫到:江南民風機敏,不吃啞巴虧。
盧四爺起得甚早,天明便看到了留言。趁四姑娘尚未出門,急忙拉她到廊下解釋。說愚兄並無將文章傳出去的意思。來金陵都快三個月了,愣是沒見著大伯父。他隻想借這兩篇文章引起老盧注意。得引薦位好先生,他必安心讀書、替盧家和妹子掙臉麵,如此這般。
四姑娘一琢磨,若隻是借個梯子、與人家倒無損。主要是她哥哥成日亂晃,也沒人約束於他。早晚惹出麻煩,三姐姐不會管他、這裏的姐妹幾個又管不了。趕緊送到大伯父跟前去,一了百了。遂再三叮囑隱晦些。
盧四爺鬆了口氣,抓緊時間湊齊兩篇文章。
學政老爺門前自有人收學子投送的詩文小稿,還搭配夾子方便夾到一起。盧四爺幹脆不說自己是老頭族侄,隻說同姓。盧學政的幕僚會先將投送的文章過目,沒眼看的就撇下,不錯的舉薦給上司。這日幕僚先生翻看學子文章,撚著胡須連連點頭。再往後看第二篇,與前頭那篇文風別是一種妙處,愈發微笑起來。最後卻是封書信,原來這位生員竟是盧大人族中子弟!當即捧著文章書信找老盧去了。
盧學政其實並沒忘記這個侄兒。一則他們抵達時正趕上秋闈和嫁女兩件大事,二則盧慧安表示她全都安置妥帖了。今見文章,大喜過望,當即讓人請來相見。盧四爺全然不介意被伯父撂了三個月,斯斯文文行禮,說起長安舊事。老頭笑成一朵老菊花,險些直接讓侄兒住到自家來。幸虧他及時想起自己那兒子幹著絕密差事,怕被察覺端倪。盧四爺懇切求位好先生,老盧一口答應下來。
雖說盧四爺再三謙遜自己的文章不好、求伯父莫給旁人看,老頭怎麽可能忍得住?他一個老儒,最盼望子侄有出息。盧遐純理工呆子,早先的文章都是盧慧安托人代筆,把他爹憋得夠嗆。盧學政遂見人就炫耀,尤其是文中幾個好句子。老頭才剛做了王府親家,拍馬屁的人最多不過。隻兩天功夫,半個金陵的族學已抄到其文。
能參加盧家婚宴者,哪有不是富貴子弟的。盧四爺拚湊朋友文章之事飛快傳出。
盧慧安已經跟陶瑛度蜜月去了,趙茵娘是工作代理之一,聞報頭大如鬥。可巧司徒暄伺機溜到她辦公室來獻殷勤,問何事犯愁。趙茵娘悶悶的說了。
司徒暄道:“這個好辦。無非是為了不妨礙盧家顏麵。他抄了誰的文章?我去托個人情。”
趙茵娘瞥了他一眼:“然後?這事兒就算完了?”
“你的意思?”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拚湊朋友的文章,這位得多糊塗,將來得惹多少事端。慧安姐姐煩透了長安那些人。”趙茵娘沒好氣道,“先查出盧四爺究竟有多少朋友,全部召集起來,讓他當場向每位被他抄襲的朋友賠罪。還得安排個牙尖嘴利的冷嘲熱諷,最好譏諷得盧四爺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金陵兩個字。就是老盧,早幾天實在太高興了。我怕他撐不住弄點兒病出來。”
司徒暄有些好笑:“既如此,瞞著他便是。”
“多好的機會拍滅他對族侄的好感啊!浪費也太可惜了。”
“既如此,讓他緩緩知道便是。”司徒暄道,“我辦去?”
茵娘想了想:“也行,再查得詳細些。”
司徒暄遂將正經事丟下,親上盧四爺住處去套話。那位得知自己業已露餡,整個人都跟雷劈了似的。偏事兒也傳到盧四姑娘學校去了——不是因為別的,純粹大夥兒都覺得抄朋友的文章蠢得很有趣。其實外頭還不知道人物兒是誰。四姑娘隻聽到這件事,連課都沒上完、嚇得趕回家中。司徒暄一看其眼神便已猜到,四姑娘是知情者。這兄妹倆絕非司徒暄對手,讓恫嚇幾聲、什麽都招供了。
盤算半日,司徒暄命手下人將盧四爺帶出去,屋中隻留下四姑娘。乃正色道:“事到如今,唯有棄卒保車。”
盧四姑娘忙說:“求三爺賜教。”
司徒暄微笑道:“棄四爺,保四姑娘你。”
果不其然。四姑娘聽罷計策,立時答應。乃出門告訴她哥哥自己上學去,抱著書包坐上馬車走了。司徒暄隨即告辭。盧四爺惶惶然書房轉圈兒。
盧四姑娘並未回學校,馬車直奔盧府、求見盧太太。她穿著鬆濤巷女中的校服,自稱是族小姐。門子不該怠慢,入內通報。不多會子,出來位媳婦子領客人進去。
盧太太雖知道長安派來了六個媵妾備選,還真不知道是哪六位。今兒一見,這位四姑娘她在長安時還挺熟絡。橫豎族中計謀已不成,她也不會為難小姑娘,便笑吟吟拉四姑娘坐下。
盧四姑娘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微微垂頭不敢吭聲。盧太太正納悶兒她並非這般性情,四姑娘忽然帶著哭腔喊了聲“大伯娘……”
盧太太奇道:“怎麽了這是?”
盧四姑娘聲音跟蚊子似的:“我……有件事……我哥哥……”一咬牙道,“前幾天夜裏,我寫作業,須得去書房查資料。書房本來是哥哥使著,他早已睡下。我……我看見……”
“你看見什麽?”
四姑娘硬著頭皮說看到了他哥哥案頭的拚盤資料,但沒提自己也看到了哥哥寫給大伯父的書信,更沒提兄妹倆其實交流過。盧太太愕然。這幾天老爺歡喜的模樣,她已猜出是怎麽回事。盧四姑娘接著說,今兒在學校聽到個笑話,有位儒生把好朋友的文章拚湊成他自己的,被朋友們發現了。“同學們所言雖有名有姓、叫張三,我……我就是心虛。我就是覺得她們在說四哥哥。”
盧太太思忖:“我也覺得是他。也罷,你先在家裏歇會子。”
盧四姑娘答應著,尋了個靜室做功課。
黃昏時分盧學政下衙,盧太太告訴他侄女兒來了。盧學政正想歡喜,見太太臉色難看,忙問何事。盧太太歎道:“讓孩子自己告訴老爺吧。倒是個誠實姑娘。”遂將盧四姑娘喊過來,重新說一遍給大伯父聽。
盧學政聽罷牙齒冰涼,侄兒的文章多半並非他自己所作。乃問侄女可記得具體內容。盧四姑娘記性好,張口說了一串。遂坐實。
盧太太勸道:“好賴沒人知道。”
盧學政苦笑道:“哪有正經書生叫張三的。人家分明知道了,礙著顏麵沒宣揚。”立時喊過心腹長隨,命他去見四爺。就說大老爺的話,讓他給朋友賠不是。盧四姑娘說自己不敢同去,遲些再動身、扮作從學校回去的模樣。老盧少不得以為侄兒素日欺負妹子,愈發不喜。又慶幸如此醜事沒有宣揚出去。
解決了老盧,剩下的就好辦了。晴雯自告奮勇接管後續,讓盧四爺在朋友跟前丟盡了臉,到下輩子都抬不起頭那種。至於牙尖嘴利的冷嘲熱諷,本來就是晴雯姑娘強項。盧四爺再撐不住,當晚便跟妹子商議他要回長安去。姑娘們齊聲讚成,爭相幫他打包行李。三個人口裏都說不知四哥哥何故要走,背後全都給自家父兄寫了書信。三人並未商議,但三封信不約而同的隻陳述事實、未加半點評議——連盧四爺向人賠不是的經過也打聽出來添上。
另一頭,盧慧安成親第三天,林黛玉順利跟喬老探花碰了頭。
春秋兩季皆遊玩季節。趙茵娘忽然想起城郊稻香村景色最好,舉薦阿玉和林大人前往遊玩。林海領全家過去一瞧,果真好景色。林黛玉嚷嚷要多玩些日子。林海身為揚州巡鹽禦史,哪裏得閑四處閑逛?再說如今趙文生還在金陵拜會同科,揚州隻剩下個小秀才張大餅、他還沒本事處置那許多公務。雖十分不舍,林大人還是第二天便趕了回去。林黛玉趁機留下。
老小相會,險些把喬老頭給高興瘋了。來江南得遇的幾個小輩,賈寶玉性子略呆、薛蟠不學無術、張子非神通廣大。今見這小林姑娘,竟是樣樣俱全的主兒。經史文章無所不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會,還能使得一柄紫薇軟劍——雖然劍法平平。
這還罷了,偏人家小小年紀竟通兵法!林黛玉自然不能說自己得了外祖父留下的兵書,隻說看了些孫子、吳子、六韜、尉繚子之類。這些皆古時候傳下來的簡略文章,哪裏比得上賈代善那本裏頭滿滿的真實案例?喬老探花連連拍案:“老夫素來自持天賦蓋過世人,不曾想當真天外有天。”
兵法中略帶了點兒九宮八卦,與老喬的專業相通。陰陽五行風水之類的,恰是林黛玉短板。她模樣又好、人又機靈、嘴又甜。老喬喜歡得什麽都忘了,主動提出收小姑娘為徒。
薛蟠聞訊後脊梁背發涼:莫非絳珠仙子開了外掛?什麽罕見專業都能學得到、還能學得會。急忙趕過去提醒:“學習當然極好,隻別忘了正經事!瓊州啊瓊州~~”
林黛玉橫了他一眼:“沒忘。喏,桌上不是地圖麽?”
“光有地圖不頂事啊!”
“沒看見旁邊的沙盤?”
“哦……”薛蟠道:“等徐大哥上任,讓他取些泥土和岩石樣品來,還得考慮台風之類的因素。”
“那得等到什麽時候。”老喬道,“看樣品也不頂事。老夫須得親身過去。”
“明白,不然就成閉門造車了。”
林黛玉忙說:“師父,您老要去看現場?”
“不錯。”
“我也想去。”林黛玉道,“我已不小了。”
老喬毫不客氣看薛蟠:“小和尚,你可有法子。”
“沒有。”薛蟠道,“林大人肯定不覺得阿玉能到處跑。”
林黛玉想了想:“香港如今修得如何了?我好奇、想看看總行吧。”
薛蟠登時想到,自己得跟小夥伴們同往義忠親王藏寶的大海島。這個借口倒不錯。“跟明二舅借用十三大哥,再告訴林大人子非也同去。”
“太浪費人力。”
“額,幫我借的。這兩位都不能跟你走。”
“你搗什麽鬼兒?”
薛蟠擠擠眼:“替你們規劃的基地謀些精兵回來防海盜,順帶防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