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七章
看著張大掌櫃寄來的急信, 薛蟠太陽穴生疼。密密麻麻的寫了一大張輕帛,抵好幾張信紙。反複看了多遍,把法靜師叔喊來托他再看幾遍。法靜也腦仁子疼。
薛蟠耷拉著眉眼道:“師叔, 我列一下清單,你幫我瞧瞧可有錯漏沒有。”
“阿彌陀佛。張施主也忒囉嗦, 一二三四列好寄來多便宜。”
兩個和尚抱怨半日。乃將張大掌櫃要求的配合寫在多張紙上,依照時間順序排列。
王大叔乃荊州府沙洋縣人氏,給穆老頭的假祖籍在隔壁當陽。薛蟠嘖嘖道:“當陽橋頭一聲吼,喝斷橋梁水倒流。王大叔逢人吹上一通張翼德,誰會疑他籍貫造假。”
法靜到:“假癡不癲、甚機敏,和貧僧一樣。”
“師叔的臉皮已經超過我了。”
遂忙著編寫劇本、挑選演員,把差事分派下去。
信鴿和快船同時從泉州啟程,沒過幾天王大叔就到了上海港。陪同的夥計想領他逛逛,他心裏著急、不肯, 直趕來金陵。
這日馬車飛馳向城門,夥計在車裏道:“臨來時張大掌櫃吩咐,到了金陵要先帶王大叔去市井熱鬧處, 隨便哪兒。我不言語, 大叔你自己打探打探不明法師。”
王大叔道:“不必,我信得過張姑娘。”
“張大掌櫃既出此言,總有她的道理。您打聽去,越詳盡越好。地方您挑。金陵乃六朝古都,文廟、秦淮河有名的地方多了去。”
王大叔笑道:“也罷,你安排吧。”
夥計掀開車簾子, 煩勞車夫拉去文廟。
文廟一年四季無時不熱鬧。王大叔多年不曾見過正經街市, 隻片刻功夫已將目的給忘了。再添十雙眼睛都看不過來, 活像個鄉巴佬。夥計陪著他仔仔細細逛了兩條街, 又是跟他解釋街麵上的東西,又是跟攤主店家解釋自家叔父純屬好奇、並非故意隻看不買,口幹舌燥。乃強拉王大叔進路邊一處茶館。
見茶館裝飾異常好看,王大叔坐在椅子上四麵轉腦袋。不留神聽見隔壁桌結賬,嚇得他直蹦起來。拉著夥計低聲道:“此處莫非是黑店?”
夥計莫名道:“老舍茶館是挺有名的全國連鎖茶館。”
“他們這兒的茶什麽價錢?”
夥計微笑:“您老放心,兩壺茶我還請得起。”王大叔遂明白人家的茶是明著貴。
及茶上來,清香潤齒、王大叔從沒嚐過。詫異道:“我以前也吃過極貴的茶,如何不如這個?”
夥計道:“茶之一物價錢最配東西。若茶貴而不香,我敢說必是沒烹好。茶博士手藝要緊……”夥計碰巧頗懂烹茶,唧唧呱呱說了一大堆。說完忽然想起來,“哎?咱們不是要打聽不明和尚的麽?”
“呦,忘了。”
遂喊茶館裏的小夥計過來,請他坐下說說。自打過年時京城那通熱鬧,不明早已成了金陵名人,從詩僧直上到法師。小夥計滔滔不絕說了半日意猶未盡,奈何領班喊他幹活。
吃完茶,王大叔開始四處詢問不明。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雖說法稍有差異,是個神通廣大之輩就對了。又去秦淮河,見此地歌台舞榭,別的商鋪攤販也不少。又打聽一圈兒。入夜,河畔燈火燦如星河,兩個人好生逛了逛、白蹭人家船上的絲竹聽。
乃尋個小客棧歇息。睡覺前王大叔摸著胸口道:“原來不明師父這般有本事,我放心了。”
次日,他倆雇了輛小馬車直奔棲霞寺。
老舍茶館自然是薛家開的。薛蟠得知王大叔到了,夜裏宿去廟裏。大早上起來做完功課,跟法靜師叔切磋武藝。遇上老和尚路過嫌棄他們鬧騰,絮叨一頓。二人老老實實擇了某處僻靜偏殿,法靜研讀經文、薛蟠假裝研讀經文。
一時小和尚來報:“法靜太師叔、不明師叔,有兩位施主找。”
法靜一動不動道:“請進來。”接著誦經。
王大叔屏息凝神、輕輕邁入門檻。隻見佛像前坐著兩個和尚,都忙著念經、後腦勺對自己,看身形年紀並不大。小和尚退走,夥計低聲道:“我去外頭等大叔。”撒丫子跑了。
王大叔十根手指頭絞到一處,惴惴道:“二位師父好。我……是張大掌櫃讓我來求見不明法師的。”倆和尚沒搭理他,繼續念經。王大叔沒敢再吭聲。
許久,法靜經念完了,起身行禮:“阿彌陀佛,貧僧失禮。”
王大叔忙不迭回禮,暗自琢磨這麽年輕的和尚總不會是太師叔?莫非他就是不明?偏薛蟠也念完了他的經,也起身行禮:“阿彌陀佛,貧僧……貧僧怎麽覺得見過施主?”
王大叔看看他的臉,大驚:“薛公子!”
薛蟠眨眨眼想了半日:“對不住,真想不起來何處見過。但肯定是見過。”
昨兒王大叔已聽說過不明法師俗家姓薛、出自商賈之族,隻當真沒猜到他就是上回來島上的薛公子。難怪張姑娘非讓去街麵上打探,想來是恐怕誤會她欺哄自己。不論如何,不明法師確有來曆。
法靜取個蒲團請他坐下。他先說了自己的身份、海島上這些日子出的事,薛蟠隻管誦佛、不置可否。而後王大叔仔細講述王家祠堂祖墳之異樣。
天底下王姓多,張子非的另一項要求就是把王大叔的家族套路出來。資料庫裏東平老王妃的籍貫資料是她舅舅家。
薛蟠聽罷微微皺眉:“這個不像是鬼神作祟,像是江湖人使的手段。”
“張姑娘也這麽說。”
“以防萬一,貧僧去貴府走一趟吧。”薛蟠底氣十足道,“區區鬼兵,縱然有也不在話下。陰曹地府也輪不到楚莊王那麽個小王作威作福。”
王大叔一愣:“小王?”
“前有軒轅神農、夏商周秦漢,後有唐宋元明……隋唐宋元明,魏晉之英主也不在少數,他算老幾。”
王大叔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楚莊王排不上號。不覺信心滿了幾分。
遂自然而然詢問王大叔家祖墳何處,王大叔也自然而然答了。合著居然在紀山。薛蟠上輩子去荊州時順便走過一趟,奈何沒看到想看的景色。前幾天張子非提到王大叔意圖敲詐編鍾,他們特意查了查資料,楚國王族正好大都葬在紀山。王家祖先盜墓就從家門口盜起,難怪一被人嚇唬就相信了。
薛蟠想了想道:“王施主,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貧僧是出家人。這趟,法器還是先帶著去,多半使不上。若楚莊王壓根沒有派什麽小鬼出來搗亂,後續你們跟自家女兒怎麽盤算,貧僧就不方便過問了。”
王大叔怔了半日:“其中必有奸人離間。”
“這種可能也是有的。王施主還有什麽要安排的麽?比如跟家裏打招呼。”
“……事未查明,暫且不必。”
“那好。”薛蟠點頭,“咱們明日就走,悄悄去貴府祖墳祠堂走一圈,莫驚動人物。”
王大叔沒想到他出門如此爽利。隨即又想:和尚可不就四大皆空麽?說走便走也正常。半點沒起疑。畢竟人家法師連王家的人都不見呢。
薛蟠稍微收拾了個包袱,還假惺惺預備好幾本經文、一疊符咒、幾串舊佛珠和一套鮮亮的袈裟。王大叔今兒幹脆也宿在廟裏,將那夥計打發回去複命。第二天,兩個人兩匹馬兩溜煙塵,投紀山去了。
法靜也沒閑著,預備了和師侄同款的法器、法衣。張子非要陪兩位向老前輩搬山洞、送東西和老頭去嵩山綠竹山莊,後續的事兒指望不上她。薛蟠去的是王大叔真祖墳,鄰縣當陽還有個臨時搭建的假祠堂,得有高僧作法給穆少將軍看。
另一頭,穆少將軍安置妥帖了自己的動物骨骼標本,快船趕回泉州海島。先與他祖父會合議事。其實王家祠堂的事兒本來與穆家無關。一則是為了徹底核實王大叔沒扯謊,二則給小穆和張姑娘機會相處。
小穆登上藏寶島,放出信號。一時張子非下山來到大岩洞,告訴他王大叔和兩位老向相處得依然不大好。王大叔看著憨厚,沒想到閑下來問題那麽多,還老問不該問的。這些日子我耳提麵命,總算把他教導得略微像樣了些。好在幹活撇脫,這會子正碾米粉呢。小穆自然以為那些問題是老穆讓王大叔問的,笑嘻嘻胡亂遮掩。二人議定明兒就啟程。
次日乘船離島。張子非就自己一個,穆少將軍帶上了幾名親兵。
快船順風,一天半後抵達泉州港。張子非說自己要去鋪子裏拿些東西兼做些安排,小穆鬧著同去。二人同來到一家做海貨的大貨行。張子非從進門開始忙得團團轉,小穆跟個二傻子似的、連人家說的話都聽不明白。
忙到天黑,張子非表示自己還有賬目要核查,打發個夥計領小穆去左近找家客棧先住下來。然後她就查了一夜的賬、歇在鋪子裏。天明後比昨兒還更忙些,小穆愈發無聊。
忽然,有個老掌櫃急匆匆跑進來,喊道:“張大掌櫃可在?”
“在這兒呢。”張子非從文書中舉起一隻手。
“張大掌櫃……”老掌櫃幾步竄到她跟前,忽然諂笑,“那個出了點子小事。”
張子非挑眉:“凡慢悠悠說有大事的、必是小事。反之亦然。”
老掌櫃東張西望。張子非便引他去隔壁靜室說話。小穆坐著打瞌睡。親兵問要不要出去逛逛、他說不去。
等了半日,張子非刮風似的從靜室回來,向穆少將軍抱拳道:“穆公子,對不住。我這會子忽有急事要辦,不能陪你去當陽了。”
穆少將軍一愣:“你不去?”
“實在去不了。我已命人替你辦理了路引子,高僧也請了、你們二位隻在當陽王家祠堂會合便好。”
一個夥計笑道:“穆公子說他出門少,該不會半道上丟了吧。”
“咱們自然有人陪他同去。”張子非看著小穆,“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不會迷路吧。”
小穆哼道:“我們這等人迷路還了得?”
張子非點頭:“那就好。等我事情辦完,如何時間尚早就過去;太遲便罷。”
“你……平日住在何處?”
“金陵。這趟請的高僧也是金陵的。”小穆雖滿心不樂意,也沒法子。
張子非不一會子便和老掌櫃快馬疾馳而去,穆少將軍灰溜溜回到客棧。
到了下午,張子非手下夥計給他送來一整套的東西。什麽路引子、書信、印章。依著這些,小穆如今依然姓穆,是個商人,曾祖父中過秀才。可名字……
穆少將軍眉毛動了動:“這穆旺財是誰取的?”
“張大掌櫃。”夥計道,“名字越俗氣、在外頭行走越方便。”
“這也太俗了。”小穆嘀咕。
夥計笑了笑,連他本名都沒問,拱手便走。
事既至此,穆少將軍第二天也領著手下人離開泉州,張子非派了個得力的管事同去。荊州路遠,不想耽擱工夫必扮作官兵走快馬官道。
穆少將軍做夢也沒想到有這種走法。“你們哪裏來的文書?”
“借的。”管事隨口道,“跟軍中借,給錢就行。這個本是常態。那麽好大官道,不走白不走。那麽好的馬,不使也就白養著。商賈有急事都能借軍中名頭、使軍中馬匹,該給的錢務必給足。”
“幾天能到?”
“隻看你能不能吃苦連續跑路,反正到驛站就換馬。我們有位同事,因為送個緊急機密消息,從京城跑到金陵隻花了八天!然後我們東家比旁人提前個把月準備,多賺八萬銀子不止。若隻隨便閑逛,得走好幾個月呢。”
小穆掐手指頭一算:可不是麽!這都十一月了,他原本是盤算著和張大妹子在路上過年的。暗暗後悔,王大叔家裏的破事,他何必非要管不可?乃道:“騎馬本是我們看家的本事,要多快有多快。隻當跑八百裏加急便了。隻是大叔?”
管事笑了:“我的本事不在穆少爺之下。”
“那妥了。”
多少年沒撒歡兒跑快馬,一趟讓他跑個足。這哥們並未吹牛。縱然沒八百裏加急,竟也日行過五百。第七天抵達當陽縣。
幾個人風塵滿麵下了馬,穆少將軍等人喝些水。管事招個路人詢問道:“近日可有從南邊過來的和尚?”
“有位法靜師父,就在前頭的開化寺掛單。”
法靜尋了縣城內最方便打聽的地方呆著,沒事就上街晃悠、混個臉熟。
管事隨口說:“這位師父跟我們大掌櫃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