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朱大郎威脅婉太嬪弄走阮貴人母子時順手幫他把鄧貴人也撈出來。婉太嬪呆了半日, 猶自不信。“縱然鄧貴人八字吉利,你把她嫁出去,難道使原先的身份?”
“當然。”小朱氣定神閑道, “朝廷哪裏得閑管這種小事,又不在京城。皇帝命根子壞了,早已顏麵盡失。鄧貴人這會子固然心如死灰;她也隻二十出頭, 有太太做、難道還守節不成?守節也輪不到她。她連個姨奶奶都不算,頂天一個通房丫頭。”
半晌,婉太嬪竟無可辯,頹然道:“老身本以為世間膽兒最大的也隻不明和尚,合著他不算什麽。”
小朱鄙夷道:“區區和尚膽兒能有多大。先帝皇陵炸了不也就炸了,皇帝的親生女兒當街被人宰了, 也就宰了。”
婉太嬪一愣。可不麽?這些事兒都不是小和尚做的。綠林人眼中實實在在沒有皇帝,隻是……“忠順王爺不管?”
“他連每月進賬多少銀子都懶得看,焉能管到單個項目。”小朱微笑道,“晚生手裏多少還有些門路。但凡出了大高玄觀圍牆——外頭的接應, 李夫人, 你不如我們。”
婉太嬪點頭:“委實如此。”悠然道, “官場、後宮、大高玄觀, 有些事兒是一樣的。”
“比如?”
“越是底下的小頭目越擅長以鄰為壑、隻手遮天。且手段精明。”
“且敢刀頭舔蜜。”
“不錯。”婉太嬪吃了口茶,“不要緊的人, 死了連個假屍首都無須預備。朱先生,可否幫老身向周皇後吳貴妃進個言?”
小朱搖頭:“晚生可以繞到周家紈絝小爺和吳家管事跟前, 再進去便不成了。”
婉太嬪愁眉。半晌道:“也行。就說,不妨多預備幾名孕婦。”
“送孕婦嬰兒進宮那麽容易?”
“不容易。為的是讓各方耳目知道她們兩家有此念頭。”
“那用不著見主子, 市井閑人嚼舌頭即可。”
婉太嬪微怔:“我都出宮多少年了, 手段依然窄。既如此, 就托付朱公子?”
“好。”
婉太嬪竟當真放心,跟小朱商議起來。
大高玄觀地方極大,諸位道長常年各自修行、彼此少有瓜葛。新進去兩三個人,除去管事的、旁人壓根不知道。但凡遮住頭臉,管事的自然懶得細看。小小貴人也難分到多好的院落。於觀中而言,不過是多送一處吃穿用度罷了。觀外護衛的乃是禦林軍,婉太嬪早都摸清楚了他們的巡邏章程,手下人也已探明最便宜的下山線路。隻要奴才們假裝主子依然在,三年也不會露餡。連明年十皇子寫給父皇和皇祖父的賀壽詞都已預備妥帖。這東西是不會送出觀去的,裝個樣子罷了。
小朱有些慶幸是自己攬下這樁事。若四當家過來,少不得擔心那些留守的一不留神就得白白送命。思忖片刻道:“跟去的奴才們想必忠心,李夫人不覺得可惜?宮外再想調理這麽忠心的隻怕艱難。”
婉太嬪一愣,顯見沒想過,神色躊躇起來。“過個幾年,朝野後宮漸漸沒人記得她們時再說吧。”
小朱淡然道:“周吳二位但凡有一位沒分到皇子,必立時惦記十皇子。離兩位孕婦分娩還有三四個月,分兩批走便好。”
“也罷。”婉太嬪微微一笑,“朱先生倒慈悲。”
二人遂商議細節。
另一頭,京城的朝天宮也出了個小熱鬧。東平王府的一位大管事最信得過道玄仙長,逢年過節都要請他過府給畫個平安符。今年也不例外。誰知道玄居然臥病不起,苦等多日也不見好。那大管事掛念他,親自過來探望。道士們絞盡腦汁攔阻,反倒惹得大管事愈發起疑。逼得沒法子,道玄他師兄總算說了實話。
原來臘月初某日,道玄在梅花樹下偶逢了位形容標致的女香客,登時跟丟了魂兒似的。女香客穿著尋常小戶人家的布襖,同行的乃兩位大嬸。她並非京城人氏,自稱是來探望舅父的,過兩天便走。道玄心心念念想再見女香客一麵,又恨自己修行不堅定,每日都過得水深火熱。熬了四五天,道玄自稱出門散散心、再沒回來。小道士在他床上發現了一封書信,是寫給師父的。說對不住師父和三清,弟子沒挺過試煉、睜眼閉眼都是那位女香客。弟子要去找她,不論天涯海角。
大管事傻了,做夢都沒想到能看一出道士思凡。因詳盡詢問那幾日前前後後。遂得知,遇見女香客前兩日,還有位從外地來的土財主找道玄。那位長得胖乎乎的,自稱早幾年來京城做買賣時見過道玄,跟他求了張發財靈符甚靈驗,遂想多求幾張。此人姓王,與道玄單獨會麵了個把時辰,臨去留下不少香火錢。大管事聽罷眼珠子直轉,麵黑如鐵回府去了。
次日東平王府便找到了胖財主曾住的客棧,跟掌櫃的夥計詳盡打聽,越打聽越可疑:這位趕了極遠的路,仿佛隻是為了來求發財靈符的。求完後當天即離開客棧。
宮中,鄧貴人收到了道玄寫的情詩。仔細查看,字跡雖像,仍有幾個字的筆順和道玄素日習慣不同。乃目光呆滯聽傳話嬤嬤說了半日,待嬤嬤喊她、她茫茫然不言語。隨即掀開手爐,將新到手的假情詩燒成灰燼。嬤嬤低聲長歎,以為她失了孩子丟了魂,苦口婆心相勸。
許久,鄧貴人怔怔的搖頭:“嬤嬤如今所言,我皆聽不見去。待我到了大高玄觀修行幾個月再說吧。”
東平王府早先從沒想過用得著大高玄觀,故此並未探究裏頭的行情。鄧貴人此事來得雖突兀,好生利用也能成一張底牌。然而眼下想吩咐鄧貴人做事確強人所難,白白放過又可惜。萬般無奈,隻能趕在動身前送過去一封密令;她依然木頭人似的收入懷中。
直至夜深寂靜,鄧貴人才悄悄取出密令。看罷嫣然一笑:上峰讓她到了大高玄觀莫要別居,隻跟阮貴人住到一處。好生親近十皇子,多說吳貴妃好話。你未婚夫在外頭甚好,還等著來日與你重逢呢,你千萬保重。
此密令有個好處,便是沒有稱呼,看不出來是寫給誰的。能與未婚夫重逢的,在外人看著自然不會是皇帝的女人。
這趟出家入道,鄧貴人隻帶著兩個宮女服侍。一個是她從家中帶來貼身大丫鬟,另一個是東平王妃的人。昨兒阮貴人特打發心腹嬤嬤來問她的奴才是否可靠,鄧貴人隻說自家丫鬟最可靠不過。那嬤嬤了然行禮。
十皇子和阮鄧兩位貴人離宮當日,王狗子搭的順風船抵達金陵。碼頭早有車馬等候,來人恭敬迎接少主子和少夫人上車。陶瑛隨口吩咐個手下把王狗子送去棲霞寺。他道:“廟裏比別處又清靜又安全。你隻等著,幫你先生傳信的那名和尚自然去找你。”王狗子糊裏糊塗的被他們兩口子忽悠了一路,篤信蕭少俠可靠,果真跟著走了。
到了廟裏,陶瑛的人自然把王狗子交給法靜和尚。
法靜身邊本來就跟著個穆旺財,又來了位王狗子。他倆竟然一見如故。年歲相同,模樣都不錯,名字都俗氣。一文一武,一個久居道觀一個久居海島,半斤對八兩。才認識了不到半天,兩個人便開始互相傾吐對心上人的思念。小穆將張子非描繪成月裏嫦娥,小王將鄧姑娘描繪成九天仙女,法靜險些笑場。一直說到小和尚喊他們用晚齋,才雙雙祝對方好事成真。然後同時歎了口氣。看看對方的臉,登時明白他倆的姻緣都不容易,生出同命相憐之意來。乃慎重握了握手。
晚飯後他倆愈發熟絡。王狗子說自己是荊州府紀山縣人氏。小穆忙說他前月剛去過紀山隔壁的當陽,替一位長輩祭祖,那長輩還湊巧跟你同姓。王狗子滿腹詩書,當陽的假王家祠堂不過是鄉下農人地盤,姓王的又滿大街都是,小穆當然不會把兩個王想到一處去。王狗子驟然生出思鄉之意;又想起蕭少俠給的地址,自家老子娘和先生都已經搬到荊州,便仔細詢問。可小穆那趟走得太匆忙,連閑逛都沒去,隻能跟他描繪荊州碼頭。玉盤東升,兩個人愁腸百轉、對月長嗟。
次日薛蟠本打算上午就趕來廟裏,誰知忽然收到了個消息,乃是府尹公子孫溧大爺親自來送的。昨兒有人跟他套話、想打聽他爹從泉州帶來的姘頭顧氏。此人是孫謙老爺跟前一位老幕僚,跟了孫大人十多年。薛蟠強繃著臉胡說八道,推測這個幕僚是不是欽慕顧氏美貌;心裏明白,幕僚乃東平王府安插在孫謙身邊的另一根釘子。因宮中忽起變故,穆家開始打海島的主意了。好在這事兒早有應對。隻需給奸細個假消息,說永嘉郡主前月已帶著祥哥兒移民東瀛即可。
於是他下午才去的棲霞寺。走進法靜居住的小院,好懸沒笑出聲來。旺財兄和一位儒生肩並肩坐在古寺石階上,四隻胳膊肘支於四隻膝蓋,四個巴掌托著兩個下巴,像極了兩隻哈士奇。
薛蟠笑眯眯招手:“兩位哈兄好啊~~”
二人同時抬目看他。小穆翻了個白眼:“王賢弟莫搭理他。此人最促狹不過,必定拐著彎子罵咱們呢。”
薛蟠徑直往王狗子身邊坐下。“相信我,你們倆如若用得著取化名,姓哈肯定合適。”
王狗子才剛張嘴,又被小穆打斷:“別問他!”
“哎,子非已經回來了。”
“當真?”小穆“騰”的站起身,飛快繞到薛蟠另一邊坐下,搭上他的肩膀,“張大妹子人呢?何時到的?可辛苦?”
“自然辛苦。大前天送小林工程師回揚州過年去了。還得跟人家爹媽交代一陣子,過兩天回來吧。”
小穆登時蔫了半截,嘀咕道:“送人的事兒石大哥去不是更妥當。”
薛蟠不置可否,轉頭向小王道:“你心上人——”再轉頭看小穆,“哎,我跟小王說他的隱私呢,你不避開些?”
小穆還沒答話,小王先說:“不妨事,我和穆兄甚是投緣,已跟他說過些自己的事。”
薛蟠聳肩:“行吧,我簡單介紹一下。小王窮。嗯,真的很窮。他心上人的祖父嫌貧愛富,把姑娘送去大戶人家當丫鬟。然而鄧姑娘長得漂亮,性情又爽利,挺招人喜歡。”他看著小王的雙眼正色道,“沒兩年就被東家老爺看上了。”小王大驚失色,身子搖晃兩下。
小穆罵道:“圈兒他的叉的老色鬼,也不怕天打雷劈!”
薛蟠一哆嗦:“這句罵人話穆兄是跟誰學的?我們廟裏沒人敢吧。”
“在瓊州聽小林工程師說的。”
薛蟠望天:不知不覺把林妹妹給帶壞了,阿彌陀佛。“其實鄧姑娘前兩年就做了正經的通房丫頭……”
小穆打斷道:“通房丫頭扯什麽正經不正經。”
“旺財兄,煩勞你暫且先閉嘴,謝謝。”薛蟠嚴肅道,“然而前些日子她聽說王兄你依然癡心不改的在等她,將本來已經懷上的老色鬼的孩子打掉,如今被送入家廟靜修。”
小穆又著急了:“家廟在哪裏?咱們去救她出來!王賢弟你放心,愚兄些許本事還是有的。順帶把老色鬼閹了!”
“這個……旺財兄,你先往嘴上貼塊狗皮膏藥行不行?不然我替你貼。”小穆捂嘴。
王狗子已掉下兩行淚來:“那家的家廟,哪裏救得出人來。”
“旺、財、兄!不準說話。”薛蟠瞬間扭頭,手指頭直戳小穆的鼻梁。又瞬間扭回來。看王狗子滿眼皆痛苦憐惜焦急,半分沒有嫌棄的意思,也不懼怕,點點頭。“老色鬼另一個通房丫鬟也在家廟裏。那位的老姑媽發了大財,又膝下無兒無女。早兩年便已買通家廟裏的護院,想把侄女弄出來。咱們給老太太幾個錢,托她順帶將鄧姑娘一並救出。”
王狗子驚喜:“能麽?”
“推測問題不大。”
“得多少錢?我眼下盤纏不多,須想法子……”
小穆擊掌打斷他:“錢不錢的你莫管!我替你出,隻當是給弟妹見麵禮……哎呦!”
薛蟠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你!閉!嘴!救他女朋友的錢你憑什麽出?他轉過年就三十歲的人了,有手有腳不會賺麽?鄧姑娘也不會賺不到自己的救身錢。小王,你怎麽說?”
王狗子立時道:“不論多少錢,我能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