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朱先生回到姑娘們那邊, 拱手道:“薛家大爺方才托晚生當說客,願意獻上願望清單求和。晚生觀其神色倒誠惶誠恐。隻是不可讓他輕鬆稱意,便稱須稟告姑娘們再作定奪。”
寶釵點頭:“你做得甚好。回頭賞你盤點心。”
“謝大姑娘。”
柳娘子問何謂“願望清單”, 小朱一本正經解釋。薛寶琴當即招來服務員要便簽紙, 取炭筆開始列單子。
晴雯托著下巴:“這就完了?”
“沒那麽便宜。”寶琴一壁寫一壁說, “他得賠不是,轟轟烈烈那種。”
小朱道:“這個算了吧。”
“不!這個必須要。”
小朱挑眉,不再相勸,徑直走到薛蟠那邊告訴了。薛蟠雙手同時打響指:“容易!”一溜煙兒出去。小朱跟奶茶店東家打了個招呼,說待會兒興許有熱鬧。
果不其然。沒多久聽見街邊敲鑼吹嗩呐, 嚷嚷舞獅子舞龍燈的來了, 滿店閑人皆出去圍觀。柳娘子納悶兒:“不年不節的, 如何就舞獅子?”小朱擠擠眼。
隻見龍燈隊特特來到這家奶茶店前,踩高蹺的劃旱船的先溜一番,然後兩隻獅子鬥舞。舞得最歡騰時, 鼓點兒爆響。獅子高高躍上竹竿,嘴裏吐出兩條字幅:老哥錯了,親妹海涵。柳娘子啞然失笑。熱鬧還沒完。龍燈接上舞了半日,龍珠一跳,與龍尾合拉出了條長幅:對不起。眾人鼓掌喝彩。薛姑娘們心情好了許多。
遂接著閑逛。寶釵和晴雯都察覺柳娘子是個人才,攛掇她留在江南;小朱時不時幫腔。夕陽漸暮兩撥人方分手。寶釵給柳娘子留了自家在上海的住址,讓她得空來玩兒。
待三位姑娘離開, 小朱含笑道:“柳大人, 上海確實比西邊舒坦些。卑職觀大人言行, 乃是難得的人物兒。何如調到江南來?我們千戶大人挺愛惜人才的。”
柳娘子啼笑皆非:“哪有這種事。上頭不願意各處同僚串通聯絡。”
小朱送柳娘子上了馬車, 自己回到住處。薛蟠已等候多時。
女士們逛街時不免說些瑣碎, 小朱手裏拎著東西、耳朵收攏消息。柳娘子自稱是賣酒的, 男人天天換。長安同僚假扮對美人一見鍾情,手持畫像打聽,遂得知柳娘子是開酒坊的、來曆不明,確實男人天天換。兩下裏對照,可知柳娘子今兒是真的放鬆。她喜歡什麽顏色款式、愛吃什麽,應該都不假。
小朱正色道:“柳娘子直覺好。今兒玩猜盲盒,她每回都猜中自己想要的。歐陽二叔那一整套,咱們已經細密周全了,連歐陽敦自己都被蒙在鼓裏。偏柳娘子愣是覺得還能再查查。她最愁的便是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咱們原先指望快點把她打發走,怕是不容易。”
薛蟠想了半日:“還是得查人生軌跡。今兒一整天可曾提到?”
“不曾。賣身為妾是她的傷口,姑娘們都遠遠繞開。唯有晴雯不死心的老想勸說她將父母哥哥甩掉。寶釵趁機勸她也離家出走、來江南做事業,還特意列舉了好幾位出名的女東家。”
“倒不見得沒作用。既然不肯快些走,就讓她多看看南邊的風氣。她肯吐露自家往事,便是直覺到能得到支持——寶釵她們包容性都很強,你又是同僚下屬。柳娘子不肯割舍賣她入火坑的家人,進歐陽家又見男人就拋媚眼……有種違和感。最開始我以為她和慶王府三老爺是同類。三老爺真心把自己的美貌當武器使,也真心不在乎世俗眼光。柳娘子不是,她的美貌大概率是用來完成任務的。如果有機會,你就攛掇她繼續盯著歐陽敦。”
“作甚。”
“她自持段位比歐陽敦高,耍他猶如老叟戲頑童。既然如此,就讓她使盡法子試探。我想想——後天下午,你試試能否攛掇她去職工學校逛逛、順帶聽演講。”
“明天下午可來得及?我明天上午預備繼續攛掇她旅遊。”
“我試試吧。”
薛蟠抓起茶杯一飲而盡,走了。
職校本來安排了別的講座。薛蟠依著自己跟杜萱的交情,托她幫忙空出了禮堂。又趕著跑到知府衙門托王熙鳳去說、臨時給她寫大綱。王熙鳳近年時常做演講,口才又好,這點子事兒不在話下。
次日下午,柳娘子果然被小朱忽悠到了職校。校園溜達一圈兒,來到公告欄,赫然看見了王熙鳳女士的名字。小朱忙說:“這位是知府賈璉太太,她爹便是九省統製王子騰。”柳娘子豈能不感興趣?聽罷介紹,立時說去瞧瞧。
王熙鳳演講的主題是“錯覺”,核心是“直覺欺騙你”。因掛出了幾張後世著名的錯覺圖,一開場就惹得眾人情緒爆炸。薛蟠也躲在角落偷聽,好不驚喜:內容比自己匆匆給的豐富得多,也精彩有趣得多。後來才知道,金陵和上海的幾所女校聯合做過錯覺研究,探春還是小組組長。當時一群小姑娘就把知府老爺家裏的客院當了研究所,留下許多資料,王熙鳳直接拿來使。
演講散場,柳娘子若有所思。小朱低聲說:“柳大人可知道我們鬆江府的顧師爺?”
“聽說過,賈璉的左膀右臂。”
小朱擠擠眼:“他太太王海棠,人稱海棠姐,我們上海灘的開創人之一。她其實亦吃官家飯,婉太嬪那一派。因婉太嬪久居深宮,思維僵化得厲害,各種本事都比不得她。海棠姐挺瞧不上婉太嬪的。”
柳娘子哭笑不得,心想這小子知道的可真多。又暗暗吃驚,這麽多要緊的太太奶奶都是婉太嬪手下。“還有誰也是她的人?”
小朱笑道:“你們長安先頭的節度使雲光大人,如今調去當京營節度使、接了方才演講這位父親的職,他家續弦的大少奶奶馬氏。”
柳娘子大驚:“大奶奶是婉太嬪所派?”
小朱稍稍得意:“柳大人也沒想到?莫非你們查過她?”
柳娘子神情複雜。過了許久,終喃喃道:“豈止查過。”
“這位原先想送入慶王府、到世子跟前的。後來她們內部踅摸半日,發現慶王府已經不止一位同僚了,臨時改送去別處。可巧先雲大奶奶病重,她又真是治國府族小姐、身份合適。”
聽到“慶王府”三個字,柳娘子眉頭一動。“我說麽,她那什麽病故的未婚夫諱莫如深。”
“婉太嬪終究是宮妃出來的,慣常以勢壓人。”小朱道,“我們早都有經驗了。但凡模模糊糊又不許你往下查的,十次有十次她那係所為。”
柳娘子點頭:“原來這麽回事。”沉思良久道,“二皇子是從你們南邊失蹤的。”
“案子乃義忠親王餘黨所為,隻查不出他們改投了誰。”小朱嗤道,“弄死要緊的鳳子龍孫,哪回不是遠遠的離開京城?又哪回不是京城裏那些人做的?總逼我們地方上查、逼我們連地上有幾顆砂子都排成行數清楚,能查出什麽來?最終每回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往烏鴉怪狐狸精頭上推。隻有辦差的想知道真相,上頭都隻想著如何能不擔責任。”
柳娘子含笑道:“那案子,你們疑哪家?”
“最先疑東平王府,如今疑慶王府。”
“什麽緣故?”
“彼時二皇子隻差沒在額頭上寫‘準太子’三個字,誰能想到吳貴妃最終沒當上皇後?”
“為何又疑慶王了?”
“其餘諸位皇子背後,都不像是敢給義忠親王平反的。慶王必敢。端王也敢,可他人不在國內。沒得王爺本人親口答應,人家豈肯替他賣命?讓我猜,他們多半也是被利用的,此時悉數滅口了都兩說。”
多年來柳娘子都隻是錦衣衛的一線辦事人員,慣常踏踏實實查線索,還真沒有往源頭上尋的習慣。得了小朱這麽一提醒,如醍醐灌頂:慶王世子死了,得利者皆貴人。歐陽家半點利都得不了、反倒惹一身腥。歐陽盛直言“恐有陷阱”,並非過於謹慎。趙大人對什麽“隱身術”之說極感興趣,頗有欲將此案往烏鴉怪狐狸精上靠的意思。
“朱先生,不如你跟我到長安去?”
小朱一愣,笑行禮道:“謝大人提攜。然卑職乃本地人,知道這些街市是何時修建起來的、修建之前什麽樣兒。市井消息知道跟誰打聽。知道每位財大氣粗、道貌岸然的東家老爺發跡之前都是些什麽土癟三。換個地方,我的優勢便全沒了。”
柳娘子大笑:“言之有理。”得此一言,柳娘子已篤信了朱先生昨兒給的歐陽二叔的消息必無差池。
小朱接著說:“可柳大人之優勢在於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猜度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兒。你離不離長安無所謂的。再說,如今上海少說七成外地人口。”
“罷了罷了。”柳娘子笑擺手道,“咱們倆誰也別挖誰。”又斟酌了會子,方告訴小朱慶王世子遇刺身亡。
小朱稍稍驚愕,念了聲佛。柳娘子遂詳盡說了案子。小朱聽罷沉思良久,也將二皇子的案子詳盡說了。“依卑職看,此二者有幾分映照。”他頓了頓,“歐陽老大人和西江月姑娘,皆像個極大的幌子,招惹各方想查案子的都先查他們去。凶手趁機抹除痕跡。等咱們把姓歐陽的查透了、不與他們相幹,翻回頭再去尋那個假仵作,興許他連骨頭都燒做了灰。”
柳娘子緩緩的說:“這麽說過繼之事多半是湊巧。”
小朱笑道:“這個不叫湊巧。歐陽盛多大的官兒!族裏托關係的、尋門路的、打抽豐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沒有這個也有那個。若慶王世子過兩個月才遇刺,歐陽家說不定又有個別的親戚跟人打官司、想借老頭的金印修書一封呢。”
柳娘子點頭。
“卑職覺得,一位將軍能打一場勝仗、不足為奇;能打一輩子勝仗,眼力必強過世人。如歐陽元帥所言,此案最蹊蹺之處便是刺客有本事將鐵蓮子正麵打出去、沒人看見他。比烏鴉狐狸還蹊蹺。解開這個就好辦了。”
柳娘子不由自主讓他帶偏,也琢磨暗器去。巴巴兒在職校台階上坐到斜陽日暮,啥也沒琢磨出來。二人站起身朝校門口走。小朱趁機勸說她再盯緊些歐陽敦,若能隨便查透底就不用再浪費精神了。有問題之人,一如雲大奶奶馬氏,必攔阻你查不下去。柳娘子眼神又動了動。
其實歐陽敦身邊從沒缺過盯梢的。每日都是抱著女兒、領著媳婦兄弟,跟著導遊滿上海轉悠。
當晚跟薛蟠再次碰麵,小朱劈頭便說:“柳娘子做妾的老頭子,許與雲光家有瓜葛。”
“臥槽!”薛蟠擊掌,“貧僧也覺得,長安城裏唯有在雲光家做事最方便升職。一個民女,被錦衣衛挑中、招募培訓,就得花不少時間。她十六歲被賣,現在也隻有二十六七吧。”
“她大大方方的在歐陽家亮出衙門,並不避諱雲光。”
“所以她很有可能是雲光向錦衣衛舉薦的。別忘了錦衣衛指揮使姓雲。”薛蟠沉思片刻,“這個人咱們得勾搭。”
小朱皺眉:“你別見人就想勾搭。”
“柳娘子底氣十足,那種大老板嫡係的自信。”薛蟠微微一笑,“招不在老,管用就好。朱先生,政策變了。你明兒早上‘奉命’辦別的差事去,留她自己撲騰。這兩天你每天都給她新消息。一下子重回什麽都查不到的狀態,必定焦急,很快就會啟程回去的。”
“我這會子就去。”
“行。”
朱先生當即匆匆趕到柳娘子的客棧,說自己接到新活計、明日無法再替大人鞍前馬後。柳娘子還能說什麽?您忙您的去唄。
薛蟠這回的卦又沒算錯。柳娘子重新盯了歐陽敦三天,仍舊一無所獲,終於決定放棄。
這日,她領著手下打包行禮,來到上海港雇了艘快船。正登船之時,忽聞疾風驟起、一支袖箭從後背射來。柳娘子身邊還真沒拿得出手的護衛。眼看袖箭離她後心窩不到半尺,耳聽“當”的一響,袖箭被什麽擊落。眾人來不及細看,又是“啊”的一聲,一個人“撲通”栽倒、大腿上釘著柄飛刀。再看柳娘子身後地上掉落了一支袖箭和一柄飛刀。
離柳娘子她們不遠處有夥人,二十來位掌櫃的、帳房、夥計擁著位修眉俊目的年輕女子。卻看她手指倒下之人道:“這位姐姐,就是他朝你射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