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四章
柳娘子啟程登船時忽遭暗算, 恰逢一名路過女子以飛刀擊落袖箭、兼傷了刺客。不待柳娘子道謝,她手下紛紛大聲奉承:“張大掌櫃俠義無雙!”“張大掌櫃武功蓋世!”滔滔不絕。女子臉上連個笑紋兒都沒有。
一名夥計朝刺客快步走去。那人已爬了起來,讓夥計抬胳膊又給敲趴下、順手拔下飛刀。柳娘子手下趁勢抓住刺客。另一名夥計拾起擊落袖箭的那柄飛刀。張大掌櫃收好自己的家夥, 朝柳娘子點個頭, 領著人繼續前行。
柳娘子忙趕上前喊:“大妹子留步!多謝大妹子相救。”
張大掌櫃道:“無須道謝, 路過罷了。若買賣做得順暢,必會擋同行財路。姐姐還是雇個保鏢的好。”抱了抱拳又走。
柳娘子看夥計手裏或抱或提著些壇子盒子,上頭都有“茶”字, 推測他們家是做茶葉買賣的。來港口者必趕船,遂沒再打擾。乃拎了刺客上船審問。
這刺客滿臉灰敗的嚷嚷:“爺爺又沒怎麽著你,縱然到了官府、能奈爺爺何!”
柳娘子納罕道:“你莫非不知道我是誰?”
“我要知道你是誰作甚。”刺客也納罕, “有畫像、有時辰地方不就完事了?大妹子,你莫非沒進過綠林碼頭?”
一名下屬低聲道:“大人,江南綠林興旺, 章程細密。”
柳娘子起了興致:“怎麽個細密法。”
“卑職是上回聽綠林碼頭夥計說的。甲方先托碼頭雇個畫師,守在目標常去之處, 如酒館、客棧。給個大致描述,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畫師繪出多張相符畫像, 碼頭悉數交給甲方。甲方從中挑出目標那張,鎖在鐵匣子裏, 寫明何時去何地做什麽。有殺人的,也有嚇唬的、搶東西的,或是私奔的。鐵匣子另一枚鑰匙便給殺手。甲方另雇人在此處觀看,喚作觀察。不論成與不成,觀察立時打出暗號。甲方自己人隻遠遠的等暗號。若不成, 碼頭裏立時毀掉全部痕跡。若成, 交割完錢後也毀掉全部痕跡。精明些的甲方, 畫像、殺手、觀測尋三個不同的碼頭。敢接殺手買賣的碼頭,十成十有正三品往上的後台,許多是王府所開。”
柳娘子拍案:“果真細密!如此說來,觀察早已給了暗號。我縱尋到碼頭,也查不出誰想殺我?”
刺客道:“這個自然。此處本來就是江南最大港,每時每刻人來人往。”
柳娘子一歎:“走不了了。”命人審問刺客。
刺客爽快,什麽都說。柳娘子命價七十兩,她還真沒想到自己這麽不值錢。
轉身趕到綠林碼頭,是座城北僻靜處的小麵館。冷冷清清不見食客,居然有四個夥計兩個帳房外加兩名護院。夥計一問三不知。柳娘子徑直把自家腰牌拍在掌櫃的案頭。掌櫃的瞄了兩眼,口中笑念“從五品”,亦從自己懷內掏出了個東西。柳娘子呆若木雞:是慶王府的腰牌。一時竟不知該怒還是該笑。旁邊的下屬先譏誚冷笑。掌櫃的這才請他們幾位入裏屋說話。
才剛落座,柳娘子直言:“你們世子遇刺了。”
掌櫃的愕然。
下屬道:“我們便是從長安來查此案的。”
掌櫃的與帳房互視幾眼,急站起身,怔了怔又坐下。惶然道:“東西已燒幹淨了。”
柳娘子長歎,命人去找找朱先生。掌櫃的喊護院夥計進來,讓他們仔細回想甲方什麽模樣、東拚西湊畫圖。甲方是前天過來雇人的。柳娘子不會武藝,也非富非貴。通常就五十兩銀子,那二十兩是加急費。
長安眾人目瞪口呆。一位大叔怒道:“我隻當鬆江府治下太平富庶,原來竟匪盜橫行!”
話音未落,有人走進麵館。一個夥計迎上去。側耳聽著是個女子,怯生生問綠林買賣怎麽做。夥計殷勤請她坐下,倒茶道:“我跟太太說說章程你自然明白。”
柳娘子撥開簾子往外瞧,那女子身穿錦衣、當是個富貴人家的太太。想是沒大單獨出門,小心翼翼的。
這位要殺的人是兩個。六年前她去廟裏進香,遇上有人縱馬行街,踏死了個乞討老婦人。老婦的孫女伏在屍身上嚎啕大哭。太太見小姑娘好可憐見的,便帶回家中收養,府內皆稱“小姐”。前幾天太太本來出門看戲,因身子不適半道回府,將丈夫和養女抓奸在床。他們夫妻成親後蜜裏調油,丈夫連個通房都沒有,太太猶如頭頂炸開霹雷。她夫家乃是大富商,丈夫將派去嶺南主持買賣。見被撞破了,幹脆跟她商議、收養女為妾跟去嶺南服侍他。太太豈能答應,大鬧一陣子。然她心裏明白。再怎麽鬧、不過是自己撒氣罷了。下個月府裏必然行納妾酒,丈夫也必然與養女同行。
夥計聽罷,連聲咒罵奸夫淫.婦,寬慰太太隻管放一萬個心。遂開始介紹章程。
裏屋內掌櫃的沉聲道:“若沒有咱們,外頭這位太太唯有忍氣吞聲。日後也再沒臉出門見人,要麽自尋短見、要麽一病嗚呼。難道讓那不知廉恥的男人和恩將仇報的女人成雙成對,這好心的太太死?”
一名護院道:“世道規矩本來不公平,有冤無處訴者極多。咱們好賴替這些人添了條路。”
柳娘子思忖道:“以她之境遇,確沒別的法子。”
方才的大叔不以為然:“她男人既要出遠門,她不便相隨,總要納妾的。”
“她如何不便相隨?”柳娘子道,“歐陽四爺不就把四奶奶帶來了?”大叔登時明白上司立場,不再言語。
外頭的太太飛快弄清楚規矩,給了定金。因丈夫後天要帶養女去看話劇,麵館先幫她請畫匠畫像。
太太剛走不久朱先生便來了。他本不在家,辦完事、於巷口跟去請他那位遇上。柳娘子深知地頭蛇何等要緊,忙一五一十的說了經過。朱先生連聲“好險”。
柳娘子想托麵館尋找救命恩人。掌櫃的為難道:“沒有名姓、沒有商號。上海港跑八方貨,天知道多少茶商。姓張的也滿大街都是。”
柳娘子含笑道:“是個極俊的小姑娘。”
掌櫃的道:“老一輩女人多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掌櫃都年輕。我們江南的姑娘也大半好模樣。”
柳娘子怔了怔:“是了。不像我們那兒似的,全城尋不出幾個女掌櫃。”
朱先生笑道:“馬屁拍得震天響,依我說是金陵薛家的,別家諂媚多少會稍作遮掩。不過那家女掌櫃極多。”
“也罷,這個不著急。”
遂給朱先生看畫像。掌櫃的苦笑道:“易過容。”
朱先生犯愁:“這滿臉絡腮胡子的,連臉部輪廓都瞧不出來。”
偏這會子又來了打岔的。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蹦進麵館嚷嚷道:“掌櫃的,大消息、二兩銀子。買不買?”
掌櫃的立時道:“買!”
“我就知道你識貨。”
“我知道你們百曉生老爺子是每發貨必值當。”
男人先得了二兩銀子,躲到門外跟掌櫃的咬耳朵。說了半日,一溜煙兒走了,留下掌櫃的呆若木雞。
半晌,一步步慢慢走回麵館內,掌櫃的僵硬道:“京城出大事了。”
掌櫃的先轉述了剛買來的消息,又與帳房、護院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柳娘子整個人都不好了。
說是慶王世子於西北邊陲遇刺身亡。慶王聞訊後即刻出京,跑到半路上又折返回去。在府裏折騰半日,打包了許多箱子,浩浩蕩蕩抬去了一座叫玉清宮的道觀。觀主是位老道姑道號元清,乃錦衣衛指揮使雲大人的師父。慶王府常年做綠林買賣,醃臢事不計其數。這次抬過去的便是他們家的賬冊子和卷宗。各府王候、各方大員,幾乎都經他們之手做過案子。
這些案子當中,有一樁是太上皇最想知道的。慶王親捧卷宗在手中,當麵呈給了元清。元清和慶王閉門說了許久的話,同入宮中見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將皇帝喊了過去。後續如何不得而知,橫豎皇帝再次因病不上朝了。
此事,隻在六天前。朱先生身為錦衣衛底層不知道也罷了;柳娘子清楚,自己若沒離開長安,此時也是半點都不會知道。然而江南綠林碼頭已經二兩銀子一份、沿街叫賣了。
護院好奇道:“王爺說了什麽?”
帳房道:“我猜是那件事。”
掌櫃的道:“我猜也是那件事。早幾年就聽說咱們王爺預備將那樁案子當殺手鐧。”
護院問:“哪樁案子?”
帳房道:“數年前當今天子打發私兵劫了朝廷七十萬兩的兵餉。安排人銷贓時,被一個姓孔的鹽商察覺到端倪,向錦衣衛告發。誰知孔身邊有皇帝探子,一著急、上綠林碼頭雇了個殺手,連孔鹽商帶錦衣衛大官一道滅口。殺手碼頭就是咱們府裏開的。”
護院奇道:“我沒聽過此事?”
“你如何沒聽過?咱們時不時議論。”
“那是你們議論,沒帶著我。”
“你吃酒賭錢去了,如何怨我們?”
一眾錦衣衛麵麵相覷。七十萬兵餉的案子他們自然聽說過,也知道什麽人物在查、查得多艱難。沒想到慶王府手下就這麽隨口議論。他們護院也不過是胳膊粗力氣大罷了。若派個高手沒事爬他們牆頭聽閑話,保不齊早都破案了。
柳娘子忽覺渾身乏力。官場上人人懼怕錦衣衛,隻當錦衣衛無所不知。她自己也矜矜業業幹了這些年、替朝廷當耳目,竟不知算個什麽。
半晌,小朱托著下巴道:“事到如今,你們王爺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算向我們衙門投了誠。幾位,兵餉的案子我也聽說過。究竟誰買的凶?”
掌櫃的道:“是孔鹽商跟前一位心腹幕僚先生,姓戎。”
“是‘甘鈄厲戎’那個戎麽?”
“不錯,正是。”
小朱若有所思道:“好稀罕的姓氏。”
柳娘子問:“朱先生可有想法。”
朱先生抱拳道:“大人,實不相瞞。就大前天夜裏,長江上,離上海港不到三百裏處,沉了艘船。因那船是晝夜趕路的,這幾日又是月初、隻一點子彎月,江上岸上沒人看見出了何事。次日別的船發現他們底朝天、官府才派人去打撈。”
“如何?”
“船上有具無頭屍首,手足被捆著。身上摸出枚印章來,恰是‘戎生’二字。”朱先生皺眉,“倘若此戎即彼戎,我實在猜不出他如何就趕這個點兒死了,也猜不出是誰做的。京城到江南,快些的信鴿三四天也到了。若使鷂子送信更快。”
掌櫃的眨眨眼:“此事我半分不知道。”
“因為衙門裏沒有碎嘴之人。”朱先生又道,“既無首級,就算穿著戎生的衣裳,也不見得就是他本人。說不定金蟬脫殼。”
掌櫃的又說:“若金蟬脫殼,此人多半已經上船去別處了。天南海北的哪裏不便宜。”
小朱點頭不語。半晌忽回過神來:“大案子不與咱們相幹。柳大人,你琢磨著誰想殺你?”柳娘子苦笑搖頭。“今兒若非那位張大掌櫃碰巧路過……”
柳娘子篤定道:“我必死無疑。”
一個手下道:“我們大人並沒查出什麽來。”
小朱道:“沒查出什麽來,就說明東南無事、問題隻在西北。她上海港遇刺,則江南重又可疑。此為目的。”
沉思良久,柳娘子點頭:“是這麽回事。我須快些回去。就依張大掌櫃所言,雇個保鏢吧。”因讓麵館的人取來文房四寶,提筆繪了幅畫像,讓麵館替她尋找。
朱先生探頭一看,立時喊:“張子非!”
柳娘子喜道:“你認識?”
“我說什麽來著?馬屁震天響的就是薛家商號。”朱先生拍手,“柳大人真真好運氣。這位平素都坐鎮金陵,要麽便是全國到處跑。”
柳娘子當即坐下修書一封致謝,托朱先生轉交給恩人。又歎道:“奈何這會子不得閑去金陵。”
“他們家在長安的買賣也不小。”小朱道,“說不定明年她過去巡查賬目。”
柳娘子想了想,重新寫封信。除去致謝,還順帶邀請張大掌櫃來自家坐坐。
小朱遂領著他們去了胖達鏢局,雇了兩位武藝不錯的鏢師,親送柳娘子再去碼頭。這回平安上船。
黃昏泊船於小碼頭,柳娘子故意立在船頭,果然又險些中了一支長箭。鏢師發現箭頭上有毒。後再無刺客,柳娘子一路平安抵達長安。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