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回答她的隻有北風的哀號
第二節 回答她的隻有北風的哀號
他穿過禾場,一陣涼風朝他撲來,穿透他身上單薄的衣衫,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用力甩動著膀子,增加渾身的熱量,抵禦早春的寒意。
天空中的星星,一閃一閃,仿佛盡最大努力給他投下溫暖。
灰蒙蒙的霧氣,從湖上飄來,籠罩在他的周圍,顯出一些輪廓的村莊、田野、樹竹、房屋模糊了。
星星,遙遠了。
腳下的路也看不清高低,顯得十分神秘。他憑記憶,熟練地在排水渠堤上邁開腳步。
他走出一段,好像聽到前頭隱隱約約響起腳步聲。
他站住,仔細辨聽,是的,這腳步聲,聽來似乎蠻耳熟。是從溝西邊的渠堤上傳來的。
他急走一陣,覺得對麵的苦棗樹底下,有一個人影時隱時現,呀!像哥哥。不!哥哥不是搭船去常德了嗎?哪會是他呢?
他扯起衣袖,著力揉了揉眼睛,追上前,朝對麵渠堤上定睛一看,辨不清是誰家屋後的一團水竹,投下濃重的陰影,堤麵上黑森森的。夜風吹來,霧靄環繞,竹影唦唦,裏麵好像有什麽鬼怪。令人毛骨悚然。
他從小嚇大了膽,依然走上前,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他以為自己剛從睡夢中醒來,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產生了這一係列的錯覺。
他揚起右手,抓了幾把腦殼上的頭發,大步往前趕路。
他要在天亮的時候,把嫂嫂接回春柳湖。
昨日,哥哥臨走時反複叮囑了的,恐怕今朝屋裏有客人來拜年,嫂嫂回家,燒茶,弄飯,全部都要靠她調擺。
哥哥吩咐的有道理,弟弟應該照著去做。更何況,對於哥哥的吩咐,伏波從來就不打絲毫折扣,像對待聖旨一般。
他從電排站前麵下了排水渠堤,轉個彎,踏上春柳湖南堤,麵朝東方天際。
腳下,霧靄中的春柳湖,像一副濃黑的麵孔。湖水撞擊著湖灘、堤岸,發出“啪啪”的聲響,猶如人們出自內心的慨歎。
哥哥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老師!是他的長者!
他對哥哥感激不盡。
1958年農曆八月十五日。
這天牛伏波滿五歲。
夜晚,月亮溜圓,月光皎潔,銀河橫跨天空,牛郎織女星一閃一閃,眨著迷人的眼睛。伏波和爺爺、奶奶、恩娘、哥哥,圍坐在禾場正中的一張桌子四周,喜滋滋地咬著香噴噴,甜津津的月餅,聽奶奶講嫦娥奔月的古老神話。
突然,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從渠堤上傳來,餘四海大叔呼哧呼哧地走到他一家人麵前,立著,一個一個地看了一眼,久久地不說話。
屋後的竹林裏,“撲啦啦”一陣響,一隻烏鴉不知受了什麽驚嚇,扯起翅膀飛起,從他們頭上掠過,遮住月光,投下一片暗影,留下“哇哇”的慘叫聲。
全家人都瞪大了驚異的眼睛,望著突如其來的黨支部書記。那張長滿胡子樁樁的嘴唇動了動,終於開口了。聽著,聽著,全家人同時發出了悲慘的哀嚎。
伏波那被公社抽調到離家鄉春柳湖百裏以外的金牛山去修水庫的爹爹,被采石的炸藥粉碎了,連一具完整的屍骨都沒有找到。
這沉重的打擊,好像一顆千斤巨石,首先擊倒了體弱多病的母親,躺倒在床,一病不起。相敬如賓的恩愛夫妻,突然永別離去這叫什麽人受得了呀?
母親比父親大八歲,他們的結合,完全是社會潮流的驅使。躲日本鬼子的那年,幼小的母親跟著全家人從洞庭湖往金牛山奔逃,指望躲過日本兵的刀槍,尋條活路。
逃命中,日本鬼子的麻飛機,像一個瘋子,時而撲向地麵,時而衝上天空,追著逃難的人流扔炸彈。
人們相互牽扯著,一同哭叫著,艱難地逃至一片山崗,想隱入樹竹叢中,歇歇腳,喘喘氣。
可是還沒停腳,可惡的麻飛機追來了,張開血盆大口,俯衝而下。
一顆吃人的炸彈落在了山崗上,霎時間,天旋地轉,塵土飛揚,樹倒枝歪,人哭鳥叫。幼小的母親啊,半截身子被埋進了泥土。她伸出雙手,張開小嘴,放聲呼叫:
“爹--爹--!”
“恩--娘--!”
回答她的隻有北風的哀號聲,泥土的崩塌聲。
她求生的眼睛望著四周,多麽希望有人伸出手,把她從泥土裏拔出來呀!這時,就在她旁邊的樹叢裏,鑽出了一個滿是黃泥樹葉的腦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