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鮮花與權力比洶湧的波濤還殘酷

  第十節 鮮花與權力比洶湧的波濤還殘酷

  每天清晨，當楊隊長催工的哨子一響，牛伏洪就夾著記工薄，站在隊屋禾場上，清點出工人數，記錄人們出工的時間，準確到分鍾甚至到秒鍾。


  漁船出湖，鳥雀歸巢。


  社員們收工回屋後，牛伏洪把一天的工分製成一張榜，貼在柳口生產隊隊屋大門兩邊的板壁上，讓當天出工的男女老少自動對照檢查。如果有誰發現自己的工分記少了，隻要向牛伏洪提出來，劉伏洪二話不說，馬上把少記的工分給增加上來。如果有誰發現誰的工分記多了，隻要向牛伏洪檢舉，劉伏洪也二話不說，把多記的工分減下來。


  “這伢兒！工作踏實肯幹。”


  “伏洪辦事細心認真，是棵好苗子。”


  “伏洪真的會做人，從來不看人發貨，對誰都是一個樣，對誰都 是一樣的熱情耐心。要做到這樣，十分難得。”


  “嘿嘿！伢兒看從小，馬兒看蹄爪。他從小就懂事，現在長大了更加會做人了。日後，怕能作棟梁用呢！”


  “你看看，這工分賬，清清楚楚，沒得半點兒差錯。真是鏽剪刀剪鐵絲-——簡不單（剪不斷）呢！”


  “他沒有耽誤出工，盡是利用飯前飯後的休息時間做工分賬。大隊黨支部鄧書記，生產隊裏楊隊長都是眼裏有珠，選人用人沒有看走火，百分之百選準了牛伏洪這個人。”


  “幸虧伏波這伢兒有文化，明事理，舉賢不避親，舉親不避嫌。要不是他推薦牛伏洪，其他人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缺裏去呀！”


  “其實鄧書記、楊隊長早就想到牛伏洪了。我懷疑是楊隊長有意通過牛伏波的口說出來。免得別人講閑話。”


  “據我觀察不是的。楊隊長是個實誠人，做事從來不轉彎抹角，不歪心曲肚。他想要牛伏波擔任記工員，作為一隊之長可以開言吐語地說嘛！用不著轉那麽大個彎。那好吃虧呀！”


  “反正不問過程如何，結果是美好的。如今各方麵的人都對牛伏洪滿意。這就行了。別的都不用分析和猜測了。”


  一時間，讚語、慨歎，在村上村下，在隊裏隊外，在田裏地裏，在湖畔灘頭，飛旋，蕩漾。


  開始，牛伏洪的確不負眾望，把記工員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曾在春柳湖南岸大隊12個生產隊的記工員會議上作了《我為革命當好記工員》的經驗介紹。公社有線廣播站美女播音員羅愛詩用她那甜美的聲音全文播出，一時間，牛伏洪成了聶家橋公社家喻戶曉的人物。全公社181個生產隊，21627人，提起牛伏洪，無論大人，還是小孩，沒有不知曉的。


  漸漸地，讚揚聲多了，牛伏洪開始飄飄然起來，說話做事不曉得天有多高，也不曉得地有多厚了。牛伏洪畢竟是普通人，很難超越人類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越是逆境中越出成績，越是順境中越出問題。那些一帆風順的人，那些一路鮮花掌聲的人，登上高峰快，跌下穀底也快，上得越高，跌得越慘。榮譽、權力最刺激大腦皮層，令人興奮不已，眼睛發昏，耳朵發麻，總覺得世界缺少了他，地球就會停止轉動。失去人生坐標、定力和方向。為所欲為，亂搞三千，唯我獨尊，老子天下第一。讚揚、鮮花、權力，比洶湧的波濤還殘酷，將牛伏洪淹沒。


  老實的莊稼人啊！總是用誠實的眼光，看待人世間的一切。無限放大了牛伏洪的成績，把最動聽的讚美，把最豔麗的鮮花，毫無保留 地全給了記工員牛伏洪。


  牛伏洪的尾巴夾不住了，一天比一天往上翹。他對自己的行為毫無顧忌。


  隻要太陽稍微移到春柳湖西邊的天空，牛伏洪就借口記工分，或手裏提著鐵鍬，或肩上扛把鋤頭，擺出一副走到哪裏，就在哪裏做工的架勢。他從渠堤東邊的棉土裏，走向渠堤西邊的稻田裏，從北邊的老渡口電力排灌站、老渡口供銷分社、老渡口衛生所，沿貫穿南北的排水渠堤，一直到柳口生產隊最南邊，與之搭界的熊家鋪小學和春柳湖南岸大隊部。


  這樣東西來回兩三裏，牛伏洪在隊上的牛欄屋裏落一下，隊屋裏看一看，對散布田間地頭出工的社員，這個問兩句，那個聊一陣，磨磨蹭蹭，無話找話，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負責到再也不能負責的程度。社員們都靠工分吃飯，誰不想他問得明明白白？誰不想和他親熱幾句？多記分把工，就多一份收入呢！他單是這樣行程一圈就需要兩個時辰，雖說磨了腳板皮，苦了嘴巴皮，可是，蓄了筋骨，省了力氣，少流汗水。


  後來，牛伏洪索性每天都悄悄地回到自己那四縫三間一偏梢的瓦屋裏，揀菜，煮飯，給回把豬食，呼兩根紙煙，再繞到田地裏，完成他的例行公事。


  這其中的奧秘，隻有牛伏波才深深地知曉。他非常地擔心，害怕哥哥跌跤子。一旦跌下去，就很難爬起來。至少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恢複元氣，才能苦撐著爬起來。他十分關心地對牛伏洪說：


  “哥哥！社員們曉得了，會指你的背脊骨嘞！”


  牛伏洪毫不在乎地回答：


  “你莫蠢！我背了人眼回來的。反正出工大夥坨，少個把人，多個把人，誰曉得？！”


  牛伏波說：


  “全隊百十雙眼睛，你不看到，他看到。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話是真理。不能有絲毫的懷疑。”


  牛伏洪說：


  “看到了又怎麽樣？刀把子在我手上，誰不怕我給他少記工分。”


  牛伏波說：


  “哥哥！你不能做那號缺德的事？做多了缺德的事，你會短陽壽！”


  牛伏洪聽了這話，怒火直飆，手拍桌子，厲聲說：

  “你還是伢伢兒，懂得什麽！在這個世界上，善良隻有利於別人，會使自己吃虧。像四海叔叔，一輩子為別人做盡了好事，結果自己沒落到好下場。擺在麵前的例子，你未必不曉得看呀！你隻管發奮讀書，好好奔自己的前程。隊上的事，不用你多嘴。”


  牛伏波心裏怒火萬丈，恨不能狠狠地教訓哥哥一頓。但是不行呀！不能那樣做呀！哥哥是他的恩人，哥哥是他的依靠，他豈能對哥哥動怒，豈能比哥哥還懂事，還明理！牛伏波忍了，那怕自己心裏忍成一塊血，也不能教育哥哥。他像過去一樣，擺正自己是弟弟的位置，對哥哥百般順從和尊重。他在哥哥麵前，特別是聽到哥哥的不同意見時，他就像鑽進了鹽罐子，沒有一絲絲兒回聲。


  這讓牛伏洪產生了錯覺：弟弟欠他的情，欠他的恩，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都難以償還清楚。在他眼裏，弟弟在外麵有能耐，會辦事，撒得開，收得攏，瀟灑自如。但在家裏卻老實可欺，像水牯牛一樣，抓住鼻子穿得繩，他要把弟弟牽到哪裏，弟弟就會老老實實，服服帖帖地跟到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