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虛
自從裴青青的屍體被警方帶回來之後,她的母親每日都守在市局門口。裴媽媽和同齡人不太一樣,她的麵容顯得格外的蒼老,眼下的青黑與淚溝像是在漫長歲月的衝刷下形成的一道水渠,專供那些流不盡的淚水漫延。
她在鍾愈的反複安慰之下才漸漸止住啼哭,而後眾人便看到她手肘抬起時滑落的長袖下麵,藏著的是遍布疤痕與淤青的手臂。紙巾在臉上用力擦拭留下了一些白色碎屑,粘在她布滿雀斑和皺紋的暗黃麵皮上,紅著的眼睛裏沒有一絲光彩。
鍾愈驚訝地看著她的手臂,以為她來時的路上遇到了什麽意外,連忙問:“您這傷是怎麽回事?”
裴媽媽露出一絲苦笑,“還能是怎麽回事。”
鍾愈不解,抬頭去看謝珹,對方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側頭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應該是家暴。”
看到她分外震驚的神情,謝珹蹙了蹙眉,幾乎要以為鍾愈是在什麽遠離紛爭的人間仙境長大的,半點醜惡的世態都沒見過,遇上這種尋常到沒人在意的事情也會大驚小怪。果不其然,下一秒鍾愈就站起身來,拉著裴媽媽就要往門外走。
謝珹拉住她,“你去哪兒?”
“當然是去找打她的人。”
謝珹手上的力道沒有減小,反而不容抵抗的將她拉回兩步,帶著無奈的口氣道:“這些事情我們管不了的。”他說著,“你看過的法律條文不比我少,心裏應該很清楚這種事情從取證到判刑都是很艱難的事情,甚至努力再多也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那個結果。更何況,她本人也不一定願意承你這份情。”
鍾愈長久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連帶著眼尾有些發紅。
裴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恢複了尋常的神色,用另一隻手在鍾愈拉著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然後帶她坐到長椅上,不等二人詢問,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青青是我的第二個女兒。她的姐姐還在我肚子裏的時候,青青他爸有一天喝醉了回來,我也忘記他是為什麽生氣了,可能是和工友爭了幾句,可能是牌桌上輸了錢,總之……我醒過來躺在醫院裏的時候,大夫說孩子沒了……”
“後來我懷上了青青,整天小心翼翼,對她爸能躲就躲,終於讓青青平安出生了。可是青青是個女孩子,她爸爸不喜歡她。青青還小的時候是我抱著她挨打,後來她長大了,懂事了,就會擋在我身前。她維護我的樣子和你很像,你們都是好孩子……”
她盡力壓抑著心中的劇痛,複述著自己和女兒的過往。
鍾愈訥訥地回應了一聲:“我們一定會早日找到凶手。”
“找到凶手,然後呢?”
“當然是讓他受到法律的製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裴媽媽喉嚨裏溢出一聲怪異的細笑,她僵硬地扭過頭來,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視著鍾愈,冷聲道:“可我的青青已經不在了。”
“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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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先聲明啊,我隻是覺得每個人身上都有些難事兒,誰也沒必要為別人操閑心,並不代表我個人沒同情心哈。”謝珹被鍾愈的眼神看得發毛,連忙為自己辯解。
鍾愈仍舊覺得不能理解:“你說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重男輕女的家庭,貧困的生活,家暴的丈夫,為什麽……會這樣?”
謝珹沉默了兩秒,隨即又立馬綻開他那張不要錢的笑臉,“你沒見過不代表不存在,我還想問為什麽有人天生就有錢,每天被二十多個漂亮女仆細心服侍,上廁所都有人遞紙呢。”他看了看鍾愈,故作輕鬆道:“我看你真的挺不諳世事的,是投了個多好的胎才能這麽天真無邪?”
鍾愈靜靜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猛地起身,椅子被她的大幅度動作帶得在地上拉出刺耳的響聲。
“嘶——”謝珹被摩擦音蹭出一身的雞皮疙瘩,“你幹嗎?”
始作俑者頭也不回,隻留下個鬥誌昂揚的背影,“查案!”
議事廳。
白板上詳細繪製著劉心怡和裴青青二人的社會關係結構圖,尚在讀書年紀的兩個人社會關係簡單明了,且大多部分都有相交之處,重合度很高。
作為性子比較活潑鬧騰的學生,她們在很多身邊人那裏存在感極強,與關係最平淡的同學也有些點頭問好的交情。且和大多數中二青少年一樣,熱衷於拉幫結派,有一個規模不小的姐妹團。核心成員就那麽幾個,裴青青自然穩坐“幫主”之位,與她關係要好的劉心怡也在其列。除了她們倆,謝珹先前提到的那個叫秦悅的女生地位不低於劉心怡。
在這個以裴青青為主導的團體中,她輕易便看出名字之後的人都是那些問訊過程中情緒別樣的幾個。除此以外,與她們有主要衝突的人物就隻剩溫妍和賀隱帆了。
她用紅色的記號筆把溫妍和賀隱帆的名字圈出來,又在秦悅等人名字下打上了雙橫線。既然確定凶手的報複還沒有停止,下一個可能會遇害的便極有可能是姐妹團成員之一。
她想起了裴青青屍體上缺失那節右手拇指。假定兩個死者都是被同一個人殺害,她們都擁有一張預告性的紙條,但是凶手的作案手法完全不同。他小心嗬護著劉心怡的屍體,惡意虐待了裴青青的屍體。沒有取走劉心怡的手指,但卻將裴青青的手指無情地砍下。他的恨有不同的程度,輕則一擊致命,重則毀壞遺屍,但僅有的那些憐惜卻不足以讓他保留劉心怡的一條命。
但假使凶手是兩個人呢?
他們或許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計劃,殺害劉心怡的凶手A在裴青青身上留下了預警,卻在動手之前被另一個人,也就是凶手B搶先,凶手B有著不知原由的癖好,帶走了裴青青的手指,這就是為什麽兩個死者差異這麽大。
那麽下一個是誰?凶手A還會不會繼續發出預告信,他想要殺的人又會不會是B的下一個目標?
鍾愈煩躁地按了兩下太陽穴,先前問的那些學生們說過的話紛紛前赴後繼地湧進腦海。
“我以前不懂事兒的時候還追過她,不過她沒看上我。”
“不過她挺傲的,性格也外向,朋友多。”
“現在想想,就她那臭脾氣我也不一定受得了,幸好沒成。”
“以前有些不和,所以絕交了。”
“他現在的女朋友也是我們班的,叫溫妍。”
“就好像小兩口之間橫插出個第三者,丈夫拋棄原配和小三手牽手了。”
“……”
如果是這樣,那麽一切就都聯係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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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悅步伐虛浮精神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桌看到她回來便主動搭了兩句話。
“去廁所了?”
“嗯。”
“誒?你東西掉了啊。”同桌指了指秦悅的腳下,那邊躺著一張疊成方形的紙條。
秦悅一愣,俯身撿起了那張紙,顫抖著手指展開,上麵印著四個黑體的大字。
“輪到你了”。
她猛地把紙揉成一團塞進抽屜深處,慌張地環視左右看了幾圈,周圍的人三五成群地閑聊著,也有默默學習不聞窗外事的,他們各自有事可做,並沒有人在意到她。秦悅悄悄拿出手機,頂頭就是一條陌生人消息:【你一向和那些人要好,所以哪怕陪她們去死,你也願意嗎?】
【你到底是誰?】
那邊再也沒回複。
秦悅打開撥號頁麵,飛快地輸入“110”三個數字,手指在撥出按鈕處停頓了好久,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按下去。
賀隱帆是少數沒有自己手機的人,不過好在他有一個好同桌,對方有兩個可以自由使用的手機。他拿著向朱晨鎧借來的備用機偷偷躲到廁所裏,關好了門登上了自己的社交賬號,果然又看到了那個陌生人幾分鍾前發來的新消息。隻不過這一回的內容不再是圖片與文字,而是一段時長三十多秒的視頻。
視頻封麵模糊不清,看不出來是什麽內容,他好奇地點開,鏡頭先是猛烈晃動了幾秒,然後慢慢開始出現人影。畫麵裏的女生他再熟悉不過,她綁好的頭發被扯得亂七八糟,垂頭站在牆角,時不時有人的手和腿出境,都是在往她的身上毆打踢踹,賀隱帆顫抖著把手機舉到耳邊,調開聲音,入耳便是女孩兒們的笑鬧。那些詞透過畫麵傳進耳朵,盡管被雜音擾亂,還是能清晰地聽出說的是:“賤人、婊/子、騷/貨。”
他把視頻關掉,顫抖著打字:【你什麽意思?】
這回那頭的人很快回複:【看到自己的女朋友被這樣對待,你是什麽感覺?要知道,這都是因為你。】
賀隱帆連忙回複:【和我有什麽關係?這些人又不是我叫來打她的!而且她也沒告訴過我!】
那邊顯示“正在輸入中”,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新的回複發過來。上課鈴驟然響起,賀隱帆受到驚嚇似的一抖,他知道不好再拖延,便登出了賬號。
回到班上時,趙嘉良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樣子,疑惑道:“怎麽了?玩手機被老師抓了?”
賀隱帆搖搖頭,他的臉色明顯有些發白。溫妍坐在他的側前方,後背挺得筆直。她安安靜靜地看著手裏的教案,聽到聲音後轉過頭,朝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她從來不是個話很多的女生,比起傾訴她更擅於傾聽,賀隱帆常常因為一些事情自我懷疑自我厭棄,都是溫妍為他開解。他一直覺得溫妍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有煩惱和難過。
有的人心驚膽戰,有的人滿腹懷疑,一天就這樣熬到了末尾。
秦悅叫了幾個朋友一起走,自己不安地站在中間位置,一左一右各牽著個人。從校門走到路邊不是一段短程,她走得很急。等到了路邊,朋友們紛紛隨同家長上了車,最後又隻剩她一個人站在馬路旁。她的家長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在往常的地方等待,秦悅看著周圍的車輛一輛一輛開走,人群從擁擠變得稀疏。
臨海而建的校區,環境質量當然遠勝城市中心,在那些逐漸散去的汽車鳴笛聲裏,她隱隱也能聽到海浪的響聲。最後她沒能等到自家的車輛出現,卻看到溫妍慢悠悠地從路燈後麵走出來,呼吸當下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溫妍好像沒有看到她一樣,她走得極慢,步伐被她邁出了奇怪的節奏感。她今天也沒有綁頭發,夜風將她的長發吹動著揚起,一點也不淩亂狼狽,反而很漂亮。她好像在哼唱,又好像隻是在行進。
盡管來者沒有給秦悅半分目光,但隨著她的越走越近,秦悅感覺周身升起了與夏夜格格不入的冰涼。她想要後退,腳上卻像被壓了石塊一樣,半步也挪不動。溫妍走過她的身邊時沒有停留,她的長發留下了絲絲縷縷的香氣,從秦悅的臉上拂了過去。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秦悅才僵硬著開始挪動步子,試探似的朝前走了兩步,然後她發瘋一般拚命跑了起來。剛跑出幾十米,便撞到個人,□□碰撞時發出悶響,秦悅崩潰的尖叫蓋住了夜空下一切的嘈雜。
謝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順便自己後退了半米,揉著耳朵道:“同學,你這是有真本領啊。就衝你這嗓門,嗩呐成精都得拜你為山大王。”
秦悅含著眼淚抬起頭,看見一張英俊過頭,卻帶著極度不耐煩的麵孔,怔怔道:“你是……警察叔叔?”
謝珹深呼吸一口,氣笑了:“講點禮貌的都該知道要叫警察哥哥。”
她終於憋不住,當下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