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朱晨凱考進金河最好的文科班費了很大氣力,人人都誇他努力勤奮,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做這一切隻是為了在親戚麵前爭一口氣。他是親族裏的邊緣人物,大家都說,朱晨凱沒出息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他從小沒有父母教養。


  他第一次見到溫妍,是在高二開學那一天。少女一頭長發烏黑柔軟,走路時被風帶起淡淡的香氣。她小跑著從朱晨凱的身邊過去,甜味就留給了原地的人,像牛奶糖。


  那時候溫妍雖然依舊內向,卻有普通女孩兒的天真與活潑,和朋友嬉鬧時尚會恣意發出悅耳的笑聲,朱晨凱覺得自己心頭的霧霾都被驅散了很多。


  等到了班裏,他發現這個女孩兒和自己是同學,自然有些高興,但他彼時對於溫妍也沒有太多的關注。女孩兒相貌耀眼,他一天不知道要聽到多少句男生對她的議論,那些男生都比自己好。


  如果溫妍沒有在他被親戚奚落完之後的那個雨天為他側出一半的傘,朱晨凱想,自己一輩子就和她保持這樣不遠不近的普通同學關係就好了。


  可天底下的事情沒有如果,少女的善意把墮進深淵裏的他拉上來了。他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腔的真心可以勉強來償還,但溫妍不需要這些東西,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示好,禮貌地回絕,到後來寧願淋雨,也不願意和他共傘。


  後來她和朋友們的關係漸漸出現了裂縫,和那些人越來越疏遠,到最後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她周身的光彩消失了,對外的表現更加冷漠內斂。


  可朱晨凱觀察到,她看到賀隱帆時眼睛裏是有星星的,他很熟悉這種眼神,一如他看向溫妍時自己的模樣。


  嫉妒也有,失落也有,這時候他依然會告訴自己,這都沒什麽,喜歡一個人就應該讓她高興。


  可是溫妍和賀隱帆在一起之後並沒有得到快樂,她被同學校友欺淩,被各種言語辱罵造謠,變成了站在風口浪尖的“風雲人物”,她活得很累。


  朱晨凱瀏覽著網頁上麵不斷冒出的新回複,憤怒得手心出汗,恨不得要衝進屏幕去把那些造謠的人揍一頓。可他沒立場,也沒膽量。他挑選了最難聽的話語發給了賀隱帆,希望他可以站出來幫溫妍說兩句話。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懦弱,用“沒資格”來安慰自己,可賀隱帆卻先他一步認慫了。那些衝擊性極強的言語並沒有讓賀隱帆產生一絲的責任心,他甚至害怕看到這些東西,更遑論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女朋友。


  那是朱晨凱第一次產生了殺心,可也僅僅隻是一閃而過了這樣的念頭。


  謠言隻會愈演愈烈,溫妍隻會越來越痛苦,她開始敵視所有人,隻對賀隱帆一個人保留了溫柔。她不再和人說話,不理會哪怕偶爾一些善意的勸慰,朱晨凱最後能和她交流的道路也被她親手阻隔了。


  他開始恨,起初是恨那些造謠的人,恨背叛她的劉心怡,恨不敢為她說話的賀隱帆,最後開始恨溫妍本人。他覺得她愚蠢、戀愛腦、自作自受,承受這一切都是活該,誰讓她選擇了賀隱帆呢。


  執迷不悟的人就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喜歡的念頭產生起來很容易,愛而不得或許也可以當作是人生閱曆一笑而過,但是恨有千百種方法,無需一個明確的理由就能誕生。它會幻化成野獸的深淵巨口,把前邊的愛意都吞噬進腹中,融化成報複的血液。


  朱晨凱在昏暗的屋內,往賀隱帆的照片上畫上叉,然後收拾起了所有溫妍留給他的記憶。她因失去彈性而丟棄的頭繩;借給他後忘記要回的水筆;還有自己偷偷趁她不在,從她草稿本上撕下來的作業紙——她打盹時臉頰曾經蹭過這一頁。


  最後就是那本記錄了很久,封麵都有些舊的本子了。


  他把這些放進鐵盒子裏。


  就快要高考了,他推說身體有恙想要居家複習,班主任了解他的個人情況,同情也通情,便批準了。他要利用最後的這幾天打探到自己所要的一切消息,完成計劃的最後一步。


  外出前他凝視著牆上溫妍的照片,雨幕中的少女背影被畫了個鮮紅的圈圈。他想,不多時這個圈圈上就會覆蓋上一個叉。
-

  鍾愈的語調冷冰冰的,“你所想的從來就不是為了溫妍而鏟除誰,你是為了你自己。”


  朱晨凱挑了挑眉,哼笑一聲:“我為我自己殺人?我和這些人又沒仇,為什麽要給自己找事兒?”


  鍾愈道:“因為你覺得溫妍不識好歹,‘明明我最愛她,她如果和我在一起,就不會遭遇這一切了。可她幾次三番執迷不悟,浪費了我的一片真心。’對不對?”


  “你冒充溫妍給劉心怡發消息的那天,完全可以單方麵利用劉心怡的愧疚心把她騙出來,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再去騙溫妍一通。你知道教室監控後邊是死角,所以讓劉心怡找機會在那裏把自己的外套交接給溫妍。兩個所有人都知道關係破裂了的‘昔日好友’重新有了一場莫名其妙的互動,本身就是惹人注目的一個點。監控看不到,教室裏的學生都能看到,到時候警察一旦查到這方麵,就可能會有人出來交待這一個隱秘的細節,溫妍便有了脫不開的嫌疑。”


  “她們都以為自己是在和對方交流,實際上背後操控這一切的都是你,你把她們引入了自己的圈套當中,一步步讓她們做了你預想發生的事情。五月三十日溫妍因為穿著劉欣怡的衣服,在監控看不清人臉的情況下她就已經產生了‘行蹤詭異’的嫌疑。”


  “等到了六月一日,你準備要殺劉心怡了,時間點正好卡在放學那會兒,溫妍回家的中途。如果不是那天她去便利店買了水留下了不在場證明,那麽隻要稍微聯係一下劉心怡失蹤當夜溫妍的奇怪舉動,那幾乎所有人都會覺得是她趁機去殺害了劉心怡。”


  “你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殺劉心怡,而是把劉心怡的死嫁禍到溫妍的身上。”


  “等我們那天來學校調查的時候,你發現事情沒有如你預料的那樣發展,因為她的不在場證明直接幫她排除了嫌疑。同時,裴青青突然的死訊讓你亂了陣腳,你不知道她怎麽突然死了,留給她的‘死亡預告單’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呢。”


  “但這並不耽誤你繼續行動,警方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孫泉生身上,於是隔天你就找到了新的計劃實施對象——秦悅。裴青青死於誰手你不在意,你甚至覺得,正好她身上還帶著和劉心怡一樣的‘死亡預告單’,這筆賬最後一定可以算到溫妍頭上。對秦悅預計展開的殺戮隻是為你計劃的收官添上最後一把火。”


  朱晨凱麵色煞白,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是什麽時候被鍾愈看穿的。麵前的女警察清冷嚴肅,明明音量不高,一字一句卻像利刃一般重重往他的心口紮。


  “你說的……都隻是你的猜測而已。”


  “是嗎?”鍾愈把手機打開,點開一個視頻放到朱晨凱眼前。


  女孩們此起彼伏的嬉笑聲在空蕩的審訊室內響起,時不時傳來一聲難聽的髒話,踢踹聲和拳頭砸向皮肉的聲音被周遭的寂靜映襯得分外清晰,朱晨凱怔怔地盯著手機畫麵,雙手握緊,指甲陷進肉裏。


  “眼熟嗎?這是你的‘攝影作品’呢。”


  “你們怎麽會……有這個?”


  “賀隱帆給的,驚喜嗎?你不是看不起他嗎?覺得他會一直做個縮頭烏龜,隱忍不發,沒想到他當初沒為了溫妍挺身而出,這次卻為了他自己而交出證明吧?你們倆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同類了。”


  “我和他不一樣!”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他隻是普通的懦弱,你就不同了,你不僅懦弱,你還心黑,你目睹欺淩發生的全過程,卻隻會躲在角落偷拍,然後發去惡心人家男朋友。你如果真像你自己說的那麽深情,為什麽不早點把這一切說出來?你不是看客,你是施暴者。”


  朱晨凱無言以對,他死死地盯著桌麵上放著的視頻畫麵,無聲無息地流著眼淚。


  一切都分明了,謝珹清了清嗓子,發覺自己也沒什麽好補充的,話都讓鍾愈說盡了,最後他總結陳詞:“朱晨凱同學,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


  “你睡著了嗎?”


  “我……嗬……我沒什麽好說的。”
-

  下班之前,霍璿琳攔住了準備走的眾人,她還記掛著自己錯過偶像見麵會的事情,非要嚷著讓謝珹賠償自己的損失。


  普通的鬧騰都戳不到謝珹的痛點,畢竟此人有著金剛不壞之軀,刀槍不入之厚臉皮,就算是打賭打輸了被要求在市局門口裸/奔都會表現出一副“這下你們有眼福了”的欠揍樣子。


  而眾所周知,看似如此“堅強”的謝隊長實則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如果摳門有段位之分,他一定是碾壓一幹小氣鬼的最強王者。


  所以霍璿琳要求他請隊裏人今晚吃宵夜。


  潘遠哲聽完差點沒笑出聲:“琳妹妹大白天就喝高了,謝狗能請客我倒立啃腳皮”,話音剛落,遠方的天空驟然響了三聲巨雷,謝珹這廝居然神色淡然地點頭同意了!


  叮叮推了推身邊的梁遲煜:“副隊,我下巴掉了,快快快幫我安上。”


  梁遲煜騰出一隻手作勢要掰他的下巴,另外又幸災樂禍地轉過去問潘遠哲:“老潘,倒立啃腳皮這種技術活你不開個直播間表演一下真是全地球人的損失,房間號記得發我,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刷個大火箭!”


  “滾丫的。”潘遠哲一副見了鬼的神情,飛快地伸手在謝珹腦門上拍了一下。


  “嘶——你他媽幹嘛?”


  “沒發燒啊!”


  “廢話!”謝珹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我好歹是個優秀的領導人員,請頓飯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你們平時都怎麽背後編排我呢?我個人形象難道和‘大方’二字不沾邊兒嗎?”


  叮叮嘻嘻笑了一聲,大著膽子道:“不能說不沾邊兒,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去去去,皮癢了你。”


  鬧歸鬧,最後一行人還是踏著飯點兒蹭上了謝珹的請客。


  因為他和鍾愈還得負責收尾,不能立馬離開,於是剩下那夥兒餓死鬼已經趕忙先去點菜了,他倆看著時間晚了才出了市局大門。


  吃飯的地方就在市局附近的小吃街,步行即可到達。一連串的大排檔,此時已經開始擺位出攤,街頭到街尾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鍾愈走了兩步,總覺得不自在,她抬頭去看謝珹,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正神遊天外。


  “隊長。”


  謝珹聲音懶洋洋的,卻也低沉好聽:“嗯?”


  “你有沒有覺得……好像有人正跟著我們?”


  “覺得啊。”


  “……那你為什麽不說?”


  “從咱們剛出大樓那人就在了,估計就離我們不到三米。我是想考考你,看你什麽時候才能發現。”


  鍾愈:……裝逼犯什麽時候能列入犯罪分子行列啊!

  謝珹似乎沒注意到身邊人倍感無語的心情,他兩手交疊枕在腦後,轉了個身,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說道:“出來聊聊唄。”


  路邊矗立的大樟樹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然後一個矮瘦的中年女人從樹後走出來。


  鍾愈看清了她的臉:“李紅蓮?”


  “二位警官好。”


  他們這段時間一直沒工夫理會到她,她也一直畏懼警察的盤問,這會兒倒是主動送上門來了。


  李紅蓮形容有些憔悴,似乎是多日難得好眠造成的影響。二人還沒發問,她已然開口詢問:“溫妍她……是被抓了嗎?”


  鍾愈與謝珹對視一眼,後者坦誠道:“是的。”


  李紅蓮沉默了一瞬,流露出一些悲傷的情緒。她蠕動著雙唇,顫抖了幾下,而後慢慢說道:“我那天說的話,其實並不都是真的。”


  “……”


  她認識溫妍,是在剛來金河一中做保潔的時候。最初溫妍也隻是個普通學生,對她而言和其他千百個學生沒什麽分別。


  隻是溫妍雖然看起來冷冷淡淡,不太好靠近,實際上總會順手幫她一些小忙,比如整理好洗手台,拖一拖髒汙了的地麵,有時遇到了也會幫她推一下保潔車。


  她知道對於溫妍來說這些舉動可能隻是不值一提的舉手之勞,但由自己看來卻十分可貴。她無兒無女,和癱瘓在床的丈夫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極為清苦,平日裏沒有多少機會體會來自陌生人的善意。


  她在溫妍朋友的嘴裏得知了她的名字,後來又聽到這個名字出現在各個女孩兒的嘴裏——以不太好的措辭。李紅蓮是不會相信她們口中的描述的,她堅定地認為這樣善良的女生不會像別人說的那麽不堪。


  但她還是眼看著溫妍眼中的光一點一點地淡去,變得更加冷漠更加自閉。好女孩兒為什麽要落得這樣的結果呢?她想不明白。


  所以她看到溫妍手中的刀在裴青青的臉上劃下去的時候,突然荒唐地想:如果可以,希望她不被發現。


  溫妍從排風扇前走脫,她甚至在溫妍走後幫她藏起了牆角那個凳子。


  李紅蓮沒有什麽文化,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會害怕,但她那一瞬間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大的勇氣。隻是她不明白應該怎麽說才能幫溫妍撇開嫌疑,隻好裝作瘋瘋癲癲,被嚇得不正常的樣子,一邊狡辯,一邊跟警察說自己見到了“女鬼”。


  可死掉的少女模樣那樣淒慘,總是在她的眼前徘徊不散。溫妍殺人的神情冷漠至極,她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外冷內熱的天真少女了,她犯罪了。


  李紅蓮思前想後,還是返回了學校,找到校長那裏,報了警。


  謝珹對她的這些因為惻隱之心牽連而來的一係列心理活動毫無興趣,聽了兩句就走開了,兀自站在不遠處抽煙。


  鍾愈安靜地聽完她說的一切,她之前也猜到李紅蓮的口供有所保留,卻沒想到背後的原因居然是這樣。


  溫妍一直覺得世界對自己沒有了善意,寧願作惡也不想再繼續活在這個薄涼的人世,卻沒想到自己曾經無心的善良舉動,也是被人記掛著的。


  鍾愈從來沒有體驗過人與人之間過分深刻的感情,當下隻覺得生活中有太多難以預料的情與事。無論是受到痛苦的人也好,安分享樂的人也罷,牽絆使他們相連,情誼使世事多彩,好像世界也並不那麽刻板冷硬。


  “你為什麽要來和我們說這些?”


  李紅蓮滄桑的麵孔上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我的丈夫告訴我,做人要頂天立地,要無愧於心,不能因為私情去偏向任何一方……要尊重生命。”


  鍾愈想起了與自己有過一麵之緣的李紅蓮的丈夫,那個癱瘓在床卻依舊樂觀的男人,也跟著笑起來:“您丈夫是個好人。”


  “是呀。”


  謝珹一根煙抽完,抖落了幾下衣服,然後拉長了音調從遠處開始叫喊:“鍾——警——官——我的肚子問你,說完了沒?”


  她目送著李紅蓮離去,然後朝著謝珹走去。今天的夕陽裏揉了金箔似的,灑下一大片暉暈,描繪著房屋的輪廓,以及前麵那個姿態慵懶的男人。


  他的麵容被暗影籠罩,臉側的線條鍍上了一層金邊,盡管看不清楚神情,鍾愈想他此刻一定是副撇著嘴不耐煩的模樣,似乎也很可愛。


  她嘴角上揚的弧度放大,不自覺地朝他揮了揮手。


  “來了!”


  ※※※※※※※※※※※※※※※※※※※※


  接下來終於可以開啟“抽空談戀愛”環節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