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容
鍾愈剛出電梯,便看到自己門前站著四個黑衣保鏢,見到她人,紛紛鞠躬叫“小姐好”。她不喜歡這樣分明的恭敬,點頭應承之後開門進去。
裏頭的人聽見動靜,還沒等她人出現,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這大忙人可算是下班了。”
鍾愈恭恭敬敬走到沙發前,低著頭朝沙發上坐著的人問好。
“祖父。祖母。”
鍾靖蓋上茶蓋抬頭看她,繼續著剛才的話頭:“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拿著份還不夠買件體麵衣服的工資,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第二天再早起去上班……”
他歎了口氣,有些歲月褶皺的手轉動著拐杖。
“阿愈,你還是不願意跟爺爺奶奶回家嗎?”
鍾愈垂著眼簾聽他說話,聞言搖了搖頭。
倒不是不渴望親人的關懷,可一旦想到這些關懷並不是單純地給予自己一個人,她就覺得其實也沒必要去爭。
她從十歲開始獨自生活,對親緣看得很淡,早就已經習慣自己決定人生。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是鍾靖夫婦最疼愛的小兒子,也是屬意的繼承人。鍾瀚亭死後,鍾靖夫婦陷入晚年喪子的悲痛中,對這個孫女的關照也淡了。
一直到鍾愈上了大學,他們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寶貝兒子還留了一個女兒在世上。便想要把鍾愈接回老宅教導,以後由她繼承家業。
說到底她也不過就是死者遺留給活著的人的一個念想,一份會喘氣的物品。
鍾家是嘉餘市聲名顯赫的大家族,鍾靖一共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鍾愈的父親鍾瀚亭年紀最小,卻最受期望。原本在鍾瀚亭活著的時候,大家對他繼承人的身份心知肚明,明裏也不會搞什麽手段。他一死,所有人都對那個位置虎視眈眈。
鍾愈不信鍾靖看不出來自己兒女的那些企圖,他如今要自己回去,恰是把自己推上了一個絕對危險的位置——隻不過打了個親情的幌子,說得十分冠冕堂皇。
“我現在做的工作是我喜歡的事,我不適合管理公司,也不想和伯伯姑姑們爭些什麽。”
她彎下腰鞠了個躬:“我的想法一直都是這樣,不會改變。希望您能原諒阿愈的不孝。”
鍾靖有些生氣,站起來想要再說她,身旁的妻子多少有點心軟,拉過他的胳膊勸阻道:“別和孩子生氣,阿愈年紀還小,再放她玩兒幾年也沒事。”
“幾年?她有很多個幾年,你我還剩幾個幾年?難不成要等我們變成兩壇子骨灰了,再來替她操心這些事?
“她是瀚亭的女兒,繼承家業就該是她的責任!”
鍾愈默默聽著他發火,心裏蕩過一刹的淒然。祖父母想要給予的金錢與地位,不過是因為對她父親的偏愛。
那自己算什麽呢?唯一疼愛自己的父親離世,死得不明不白,而這些和自己血脈相連的餘下的人,連一些溫度都不願意施舍了。
鍾靖看她以一副神情冷漠事不關己的模樣站在一邊,頓時覺得自己大家長的地位受到了蔑視。心裏又忍不住把鍾愈和死去的小兒子比較,越發覺得她不爭不搶的樣子遠遠比不上昔日意氣風發的兒子,更是怒氣衝天。
他嗬斥:“給我跪下!”
鍾愈身形搖晃,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一些。
見她還沒動作,鍾靖一拐杖打向她的腿彎。
鍾愈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鍾靖年輕時從過軍,即便現如今年紀大了,手裏的力氣也還在,他的拐杖落下時帶起“呼”的風聲,力道巧妙地在鍾愈背上開出棍花。
鍾老夫人眼見她裸露在外的肩上皮膚一寸寸泛紅,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忍,連忙勸著鍾靖收手,畢竟鍾愈不是個男孩兒。
鍾靖把拐杖狠狠擲在地上,“哐當”一聲砸出巨響。
鍾愈盯著那塊被砸中的地板,感覺平靜的生活被隨意打擾實在是煩得很。
“你到底知不知錯?”
她的視線從下往上移,仰頭看人時居然還能擰著一股冷傲的生氣,“我有什麽錯?”
“好!好!”鍾靖被她氣得不輕,捂著心口連退了好幾步,“我就看你能狂到什麽時候!”
等外來者通通走光,屋子裏重新變得靜悄悄之時,鍾愈才按著自己痛到發麻的肩膀慢慢扶著沙發想要站起來。
鍾靖鐵了心要下重手,剛才雙方都憋著口氣,所以沒什麽感覺,這下剛想動作,她又猝不及防地無力跪倒。
鍾愈咬了咬牙,手臂發力撐起身子,勉強站穩了。她移著步子走到陽台邊,冷眼看著賓利閃著大燈輾著夜色衝進黑暗。剛想轉身,卻意外地發現樓下大樟樹旁邊有個高大的人影在。
謝珹敞著兩條大長腿毫無姿態可言地靠坐在他那輛騷包的摩托車上,打火機燃著,在他的指尖來去飛舞,火光在夜幕裏格外分明。
大概是感覺到鍾愈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穿破黑暗直直撞向鍾愈的眼裏。
然後鍾愈聽到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幾乎是沒有遲疑地,甚至沒仔細看來電顯示到底是不是那個人,直接點了接通。
男人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進來,帶著樹下簌簌的風聲,她第一次覺得謝珹說起話來這麽動聽。
“開下門唄。”
她愣在原地,沒搞明白他的意思,樓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隻餘下那輛和它主人一般囂張的摩托車停在原地。
過了約摸兩分鍾,房門從外麵被敲響。鍾愈感覺自己的心跳也隨著這陣敲門聲而劇烈了起來,有種不真實的期待從心底冒了出來。
她踉蹌著走到門口,打開門,對上一雙熟悉的、含著笑的漂亮眼睛。
“我是怕你出什麽意外明天不能按時上班,影響我們隊整體工作進程,所以來看看。你知道的,我這人很講究集體榮譽感,任何一顆老鼠屎都不會輕易放過。”
謝珹沒主動問她發生了什麽,自顧自說了一連串廢話,然後稍微彎了彎腰,將她臉頰那邊擋到眼睛的碎發撥到了她的耳後。
鍾愈怔然抬頭,謝珹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在她耳邊頓住。
他看著鍾愈沒有神采的一雙眼眸逐漸發紅,隨即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到他的手背。
有點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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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珹坐在沙發裏,新奇地打量四周。
鍾愈並不是那種需要人不斷安慰才能克製情緒的人,他滿腹的長篇大論還沒來得及有個開篇,對方已經停止了抽泣。
等她擦幹眼淚恢複麵無表情的常態之後,謝珹馬後炮似的遞過去一張抽紙。
“什麽事這麽難過,說出來也讓我開心開心。”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領口露出的那些泛紅得有些腫脹皮膚,被她細白的膚色一對比,顯得十分觸目驚心,當下也笑不出來了。
“你……還好嗎?”
鍾愈現在喘口氣都覺得牽動得疼,隻能小口小口地呼吸。沙發抱枕被她抱在懷裏,人無力地靠上去,分擔著背部的壓力。
她三言兩語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其實說得沒什麽條理可言,一會兒講到自己小時候是如何備受寵愛,一會兒又傾訴著年複一年自己過了如何如何壓抑孤寂的生活。也沒有刻意描述自己的心境,反而更像是自言自語吐槽著一段坎坷人生。
謝珹頭一次聽她一股腦說這麽多話,難得沒講點不好聽的促狹。
她聲音越說越小,發泄完了才抬頭看了謝珹一眼,然後有些委屈地把臉埋進靠枕裏,悶悶道:“好丟臉。”
謝珹覺得有些好笑了,人都這樣了還惦記著那點可有可無的臉皮。
“所以你是因為家人逼著你回去繼承家業,而你不願意,所以被罵了?”
他果不其然露出一副“你真不識好歹”的樣子,鍾愈鬱鬱點頭。
謝珹“嘖嘖”兩聲,又說道:“真沒想到我們這身警服的魅力居然這麽大,讓人棄百億家產不顧。”
他靠近了些:“以前我就很好奇,你到底是誰家的大小姐啊?”
鍾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顯然這人還是一直沒認真看過自己的個人資料。
“我姓鍾。”
“我知道啊,你姓鍾怎麽了,鍾……”謝珹頓了頓,“鍾氏集團那個鍾?”
“嗯。”
謝珹沒露出鍾愈預想之中的驚訝之色,反而不知道想到些什麽,反複看了她好幾眼,眼裏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
“怎麽,是覺得現在我才是局裏第一厲害的人物了嗎?”
“和我比,那多少還是差了點。”
他對嘉餘市的高門大戶都不陌生,自然知道鍾家三輩過來攏共就屈指可數的幾位嫡係女性。能被尊稱一聲鍾家大小姐的,也隻有那位英年早逝的前任集團繼承人的獨女了。
那位大小姐這麽些年就公開露過一次麵,還是在十幾年前她的十歲生日宴上。
那些年裏的他在撫雲市生活,跋扈又招搖,活脫脫是紈絝子弟的終極典範。整日裏揮金如土,到處惹是生非,幹過的混賬事數也數不清,欺負的小孩兒也數不清,印象深刻的卻隻有一個。
他有些頭疼地看向鍾愈,死活沒能把眼前的人和記憶裏那個凶巴巴的小鬼重疊起來。當年年歲還小的鍾愈就像個不懂得收斂鋒芒,熱烈盛放的溫室花朵,和麵前這個冷冽得不染凡塵煙火的女人完全是兩個極端。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他想著,打量的眼神不自覺就肆無忌憚了許多。
鍾愈不自在地避讓著他,有些不滿:“你在可憐我?”
謝珹從回憶中轉醒,輕笑了一聲:“我可憐你?我一個月薪四位數的窮鬼可憐你一個分分鍾幾百萬上下的土豪?”
鍾愈默默移開眼神,“你也不像沒這個自信的人。”
“確實。哎對了,你……”
他剛要再說話,有細細密密的抓撓聲湧進耳朵,他疑惑地張望:“什麽聲音?”
鍾愈這才想起來,剛要起身,後背又是一陣劇痛。
謝珹連忙扶她坐好,認命似的說:“想幹什麽,我幫你。”
她指了指隔間的一道門。
謝珹三兩步上前,擰開了把手,然後眼睜睜看著三隻雪團一樣的貓,和兩條不小的黑狗歡脫地朝自己飛奔過來。
他睜大了眼睛,顯然沒想到門後麵是這樣一副光景:“你……副業開動物園?”
鍾愈艱難地俯下身子,撓了撓蹲在她腳邊的張飛的頭,“是我的寵物。”
謝珹覺得應該是自己沒見過世麵,養寵物的人家不少,一個人養這麽多的倒是不多見。
他認出了在鍾愈手心撒嬌的那隻貓,“這是你微信頭像的那隻貓吧?”
鍾愈點點頭:“嗯,它叫張飛,是不是很可愛?”
可愛是可愛,可它他媽怎麽叫張飛,這是什麽異端可愛?謝珹想著,“那旁邊這兩隻不會叫劉備和關羽吧?”
“猜對了。”
謝珹:“……”
這還用猜。
他又看了看圍著自己打圈兒的兩隻杜賓,他對這個犬種並不陌生,局裏好幾條警犬都是杜賓。隻是感覺鍾愈這樣的人怎麽也該養養那種可愛一點的犬種吧,這種搭配看起來就很有點夢幻聯動的味道了。
“讓我猜猜,這對好兄弟是叫……王朝和馬漢?”
“怎麽可能?你好土。”鍾愈一手指一個:“它叫招財,它叫進寶。”
謝珹:“……”
很好,倒是很有些出其不意的味道,一時說不清究竟誰更土。
他放棄了有關寵物取名的話題,省得這人惱羞成怒了又要指著他們家小紅說事。他放眼望了一圈,空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家具不多,陳設整齊,標準的樣板間。
“你家有消炎藥嗎?你這傷……”他話頭說到嘴邊,拐了又拐,“影響工作。”
鍾愈搖了搖頭。
謝珹早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歎了口氣,“那你等會兒,給我留個門啊,我去去就回來。”
小區不遠的地方就有二十四小時便利藥店,買藥倒也方便。
謝珹從一開始衝動上樓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可理喻,鍾愈的家事,他來摻和什麽?她被自己家人罵,用得著他一個外人來安慰?
現在再看著提著一手藥膏藥片的自己,不由自我懷疑:洗發水的魅力就這麽大?
那時候看到鍾愈流眼淚,他的心中又詭異地升起了那天夜裏與她擁抱時的酥麻感,頭腦裏每根神經都叫囂著要去安慰她,想辦法讓她不要哭。
他站在原地靜了靜,抬手在額頭上摸了一把,盡管沒感覺出來有什麽不一般但還是又退回店裏,重新拿了兩盒退燒藥揣進了自己的外衣口袋。
鍾愈大門沒關實,或者說,她自己壓根兒也沒能耐爬起來關門。
謝珹提著藥店的袋子回來,鍾愈早就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她頸後的衣服被蹭亂,露出背上巴掌大的一片皮膚來,有些紅腫的地方淡了顏色,轉而發黃發青了。
謝珹定定看了幾眼,尋思著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幫她塗點藥,可鍾愈畢竟不是男人。
“我是正人君子嗎?”他思考著。
“我顯然不是。”
他伸手要往鍾愈的領口探,快碰到的時候又停了下來。
“我是好人嗎?”
“我不是。那我憑什麽為了她這麽點小傷做這種陪葬自己清白的事?”
他嘩啦啦地把藥盒子倒滿茶幾,又看了沙發上躺著的女人好幾眼。
“最多最多,明天你要是遲到,我就假裝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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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愈:“你為什麽在我家樓下等著,擔心我?”
謝珹:“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我隻是覺得你家燈很亮,想搜個同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