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
警察找上門時蔣浸涵正在靜心擦拭自己的單反鏡頭。
她的家裏烏煙瘴氣,到處堆滿了外賣包裝盒,煙頭滿地扔,昏暗的光束下麵是彌彌的煙霧。牆麵上大麵積貼著宋歸雲的海報,牆紙一般不留空隙。
謝珹踹開房門,捂著口鼻踏進屋子裏,猛地對上蔣浸涵陰沉的視線。
“操?”叮叮剛踏進房門,冷不丁和蔣浸涵對視上,嚇了一跳。
“蔣浸涵女士是吧,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謝珹,現在懷疑你與一起非法入室案件有關,麻煩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女人的眼神依舊一動不動盯著他們,意料中的恐懼與慌張半點也沒顯露。她手上的動作還沒停,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毛巾還在鏡頭上來回擦拭個不停,溫柔得很。
叮叮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敢靠得太近,往謝珹身後一躲,抬手朝蔣浸涵揮了揮。
“夢遊呢?”他又戳了戳謝珹,“老大,你看她都不理你,她藐視你!”
謝珹不耐煩地把他從身上扒拉下來,直接從腰間拿了手銬上前。
“玻璃都該被你擦毛了,還擱這磨嘰什麽。我說大姐——”
他話還沒說完,正給蔣浸涵銬了一隻手,原本死氣沉沉的女人突然翻了翻眼珠,下一秒淒厲地怪叫起來。
她力氣大得嚇人,謝珹猝不及防被她一推,腳下一個不穩便要向茶幾倒去。他連忙一手撐著桌麵,借力一拍站起身來,揪著掛在她手腕上的另一半手銬用力朝上懸著往後一拉。
蔣浸涵右臂脫臼,整個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盤曲著坐在地上。她聳拉著頭,頭發亂糟糟的,配合著一雙深陷進眼窩的空洞雙眼直勾勾盯著房梁。
“臥槽,《釜山行》啊這是。”
叮叮立刻上前,在謝珹的幫助下把她雙手銬牢,叫來門口兩個警員一起將人提起來。
蔣浸涵嘻嘻哈哈笑起來,刺耳得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瘋狂撓刮。
好不容易等到那聲音越來越遠,消失在樓道裏,叮叮才拍了拍心口:“我還在陽間嗎?”
謝珹沒看他,隨口道:“不在了,待會兒回去路上有十字路口的話你可以跟著走。”
“早知道應該讓小鍾跟你來,她膽子比我大多了。”
謝珹在客廳轉了幾圈,好不容易找到包紙巾,勉強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外賣盒子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陳年老湯汁。
聽到他這句話,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也不知道鍾愈昨天什麽時候醒的,有沒有這個給自己後背上藥的能耐。
叮叮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回憶了方才那一番抓捕過程,“嘿嘿”笑著,“老大,蔣浸涵力氣比你還大呢!”
“要不為什麽她是‘蜘蛛俠’我不是呢?”
謝珹四下打量了一周,明顯對這個髒亂差的室內衛生情況極度不滿。他踢開腳邊的易拉罐兒,想著蔣浸涵方才那副不正常的模樣,沉聲道:“搜。”
叮叮知曉他的意思,兩人分工對這間公寓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卻並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老大,她會不會真的隻是個變態粉絲,韓雲的死和她沒關係?”
謝珹沒直接下定論,“先回去審審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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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今天格外熱鬧,沒進門就能聽到裏麵此起彼伏的哀嚎,吵架聲一陣大過一陣,開口的人詞匯儲存量不一般,罵人都不帶重樣。
謝珹最煩別人高聲喧嘩喋喋不休,尤其對罵人比他厲害的群體格外上火,於是開門的動作也跟著粗暴了很多。
那邊嘈雜的爭論聲被他“砰”的踹門聲打斷,木門“哐當”撞到牆壁上,又彈回來,抖落了一層木屑。
叮叮心疼地上前摸了摸門,抱怨道:“老大,你說你,踹蔣浸涵家門就算了,怎麽咱自個兒的門也踹呢,壞了可沒資金修啊。”
謝珹也是一時暴躁,冷靜下來也有點後怕,心想幸好沒使全力,否則門壞了還得他自己個兒掏錢賠。
但他這番動靜也足夠讓室內的人暫停爭吵,齊刷刷看過來了。
他先看到的是鍾愈,大小姐離人堆兩三米遠,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霍璿琳和梁遲煜兩人中間站著個陌生女人,四五十歲上下,相貌端莊,穿著一身秋香色的旗袍。
顯然這一塊兒就是爭論的源頭。
“怎麽回事兒?”
霍璿琳看謝珹回來,走到他身前低聲說了句,“蔣平戈的母親,蔣秋。”
“哦——”他點了點頭,朝身後示意,兩個警員押著蔣浸涵走出來,“今天正好,一家團聚。”
蔣秋的目光原本正盯著謝珹,還沒等她想出什麽新詞兒來啐一遍他,轉而就被他身後的人吸引過去了。
她看清了蔣浸涵的臉,麵色一瞬間發了白,“她……她怎麽在這?”
謝珹料到蔣秋就是那個他們在門口聽到的罵罵咧咧為難人的人,對她也沒什麽好態度,“這就要問你這個當媽的了,怎麽教出一對兒女都送咱們局裏來了,姐弟雙雙把牢蹲啊。”
蔣秋把視線從蔣浸涵身上抽離,斜視了謝珹一眼,“我今天來,是為我的兒子,至於她——和我沒關係。”
蔣浸涵聽到她的話,也沒什麽反應,依舊是被捕時那副奇怪的瘋癲姿態,一雙空洞的眼睛沉沉盯著地麵。
謝珹皺了皺眉,叮叮隨即帶著蔣浸涵先走了。
蔣秋又迫不及待地問:“現在我能見我兒子了嗎?我兒子犯了什麽罪你們要把他抓到這種鬼地方來?他還是個孩子啊,你們這群……仗著自己是警察很了不起嗎?”
“都二十一了還是孩子?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恐怖分子都殺了好幾個了,你兒子這個二十一難不成是指二十一三體綜合征?”
謝珹語氣平平,卻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在。蔣秋聽他這麽一說,似乎真的從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冷冽的殺氣,又畏怯地縮了縮脖子。
鍾愈這才往謝珹那邊走了幾步,站在他身後對蔣秋說道:“蔣平戈聚眾吸毒,還不是犯罪?”
蔣秋雖然畏懼謝珹,但還是立馬辯駁:“我兒子是被人家騙的!他一向聽話,怎麽可能主動去做這種事?要抓也該抓那些騙他的人!”
霍璿琳和她車軲轆了半天,早就筋疲力盡,覺得中年婦女的戰鬥力真是蓬勃得很,“不管他動機如何,總歸是犯罪了,犯罪就是犯罪,別想著洗白,依法接受處罰懂不懂?”
蔣秋唏噓一聲,“不就是吸個毒嗎?我當是什麽大罪。別欺負我不懂法,他們這種的最多也就關個十天半個月。說吧,你們想要多少錢?”
霍璿琳怒了:“什麽叫我們要多少錢?”
“你們這麽不依不饒,不就是想多要點保釋金嗎?怎麽,錢要上交心裏舍不得,還想從我這兒要點‘勞務費’?”
“你胡說八道什麽!”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吵了起來。
謝珹看了眼身後的鍾愈,問道:“你離戰場這麽遠幹嘛,昨天還說著要親自審,怎麽,今天當起幕後指揮官來了?”
鍾愈遲疑了片刻,道:“她情緒不好,說話的時候……噴口水。”
感情她這是為了站在“射程”之外。
“這蔣秋不是說教過十幾年書嗎,又是‘名門閨秀’,怎麽也跟市井潑婦一樣。”謝珹歪著頭看霍璿琳和她你來我往地互噴口水,感慨了一聲,“論吵架,我當你師父的話,她起碼得是你師爺。”
“你服她?”
“為什麽不?”
謝珹笑了笑,“反正你這種吵架菜雞,遇到這種情況躲遠點確實是明智的選擇。”
當然,他很快正色起來,“我們把蔣浸涵帶回來了,但在她家沒找到什麽東西。而且蔣浸涵這個人看起來似乎……”他蹙起眉,“有點奇怪?”
鍾愈道:“怎麽說?”
“她的精神……”
“她是個精神病!偷雞摸狗的事兒幹得還少?以前我念及那點母女情分,幫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現在她都二十五了,難道這輩子都要拖累我嗎?!”
謝珹話說到一半,被蔣秋尖利的聲音打斷,兩個人的目光都被語氣高昂的女人吸引了過去。
霍璿琳一臉愕然,驚訝和疑惑的程度不亞於兩軍交鋒廝殺到末尾,筋疲力竭的對手突然來了句“我跟你說個秘密其實我親爹是隔壁老王”一樣。
“你說的這個‘精神病’,是名詞還是形容詞?”
“她就是個瘋子!早就確診過了,不信你們去查!”蔣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令她生厭的事情,滿臉帶著嫌棄。
“不發病的時候人看起來還挺正常,一發病連親媽都打!這種小畜生,你說她配當我的女兒嗎?我們蔣家世代書香門第,祖上出了多少個高官名士,怎麽能容忍有這種汙點在!”
梁遲煜適時跳出來打圓場,“話不能這麽說,她畢竟是你的親骨肉,母女連心哪。”
“母女連心?我才不要和精神病連心!”蔣秋格外鄙棄地又嘟囔了幾句,明明說著自己是“書香門第”的後代,這做派卻仿佛下一秒就要朝人臉上吐痰似的。也不知道是她慣來如此,還是對蔣浸涵的厭惡已經深到讓她放飛自我了。
鍾愈和謝珹聽她說完,臉色都不太好看,他們之前查到的資料裏並沒有提蔣浸涵有精神病這一點。
蔣秋所言如果是真的,那據她的描述蔣浸涵應當是間歇性發作的精神病,如果在她神智清醒的時候犯法,確實能像正常人一樣被懲罰,但……這個正常與否的情況,輕易難以判斷。
這個突然得來的新消息讓謝珹頓時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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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
蔣浸涵目下已經比被抓捕時看起來正常了很多,雖然周身陰鬱的氣息猶未散去,但她的目光多了幾絲清明。
謝珹把取證到的照片往她麵前一扔。
“飛簷走壁,翻牆越窗,您這是要自撰一部傳奇武俠小說啊。”
蔣浸涵抬起頭,視線從那疊照片上掃過,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
“我……我不是……”
“你為什麽要私自潛入宋歸雲的家,為什麽要時時刻刻跟蹤他威脅他?”
蔣浸涵朝後仰了仰頭,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我沒有惡意的,我沒有傷害他!”
謝珹漫不經心地抿了口茶,“還沒有?人家小孩兒被你嚇得呦,都割手腕想死了。你是沒看見那血刺呼啦的樣子,多可憐呐。”
蔣浸涵身子一僵,猛地撲過來,“他受傷了?他受傷了嗎?不是我做的,我沒有……我沒有想傷害他!”
“他沒事。”鍾愈帶著溫和的笑意,語調輕緩:“別緊張,你隻要配合我們的提問就行了。”
蔣浸涵沉默了半晌,突然開始掉眼淚。
她先是無聲地落淚,然後像觸動了什麽開關似的,淚珠劈裏啪啦總也掉個沒完。她想抬手去擦,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銬在椅子上,怎麽也動不得。被禁錮著的滋味不好受,她頂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直直看向謝珹。
“我要見宋歸雲。”
謝珹“嘖”了一聲,“你說一般人想見見當紅明星得多費勁,你倒好,嘴巴一張就使喚人。”
讓宋歸雲現在出現也不現實,他拿出手機,給宋歸雲撥了個視訊電話,不出幾秒,那頭就被接起,宋歸雲的臉從屏幕上顯現出來,清悅的聲音帶著電流獨有的質感在審訊室響起。
“謝警官?有什麽事嗎?”
謝珹感覺自己和一個小男生視頻聊天怪怪的,於是轉手把手機塞給了鍾愈。
鍾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對著視頻裏的宋歸雲解釋道:“我們抓到了那個人,現在她想見你,你……不用害怕,看一眼就行。”
宋歸雲猶豫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在視頻撥出的時候,蔣浸涵眼裏就已經升起了濃烈的期待和喜悅,在鍾愈把手機轉向她麵前時,她幾乎是欣喜若狂地撲了過來。
宋歸雲原本麵對著漂漂亮亮的鍾警官,還沒待他反應,屏幕裏突然就轉換成個癲狂的女人,落差大得可怕。他一張小臉嚇得煞白,手機差點從手裏掉下去。
謝珹立馬就著鍾愈的手把他的手機收了回來,也急了:“我說你看就看,別把口水流到我屏幕上啊!”
“這位女蜘蛛俠,你對宋歸雲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啊?圖他的美色?”
蔣浸涵見他把手機收走,麵上湧起一層悵然若失。她把頭埋下去,就著袖子擦了擦臉,再抬頭時臉上的淚痕也都被抹淨了。
她開口,聲音嘶啞而低沉。
“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他。”
她注意到視頻電話還未掛斷,直勾勾地盯著謝珹手裏的手機不斷地呢喃。
“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好久沒去看你了,你最近過得好嗎?”
“聽說你受傷了……是因為我嗎?我不是故意的……”
“哥哥……你能在意到我,會為了我尋死,我好開心……”
“哥哥啊……”
她目光癡纏,像注視情人時的少女。沒有憂慮,沒有殘凶,滿眼全是熱烈的愛意。
濃得讓人心悸。
謝珹直接掛斷了電話,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你哥沒空聽,跟我說。”
蔣浸涵苦著一張臉,“我是因為愛他才這樣做的。”
“嗯嗯嗯,你愛他,所以你做了什麽呢?”謝珹敷衍著回複。
鍾愈詫異地看了蔣浸涵一眼,搞不懂為什麽所有犯罪分子開口第一句都要給自己安一個癡情舔狗人設。就好像以愛為名說出來的話能高貴幾分似的,可這些自我感動也並不能和罪名相抵啊。
蔣浸涵亂糟糟的頭發散在肩上,模樣憔悴得不像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
“我……從哥哥出道那年就一眼看中了他,我給他打榜,給他做應援,他到哪裏做活動我就跟他到哪裏……哥哥人特別好特別親切,那時候粉絲很少,他記得我是誰。”
“他下了飛機之後會和我打招呼,我寫給他的信他都會好好收起來。我送他禮物,他不肯接受,讓我留著錢自己買點漂亮衣服。我被人群擠倒了,他會親自扶我起來,關心我有沒有受傷,他很溫柔很溫柔。”
“一年、兩年、三年……我們就這樣相處著,別的粉絲沒有我這麽長久的陪伴,在哥哥心裏,我是不一樣的。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
“可是這一切為什麽都開始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