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惡[刑偵]第 91 章
鍾愈意識稍微有點清醒,第一感覺便是被口鼻間充斥著的乙/醚味道嗆得皺眉。
她腦袋昏昏沉沉,抬眼想看自己身在何處,卻發現渾身半點力氣都沒有。
缺失的記憶一點一點湧入腦海,電影卡帶似的閃回。
鍾瀚亭在她心中以一個溫柔和善的父親形象存在了十年,十年間她留存的記憶不多,卻沒有一點是他的不好。
他工作努力、愛護家庭,對自己的女兒關照無微不至,深愛那個總不願意展開笑顏的妻子……
容器破碎的聲音和季蘅的大哭大叫尖銳地放大,她崩潰時嘶啞的叫聲和那扇沉重的銅門後麵日夜不停的敲擊聲也震耳欲聾。
鍾愈記起自己隔三差五就會被鍾瀚亭送回老宅,那裏住著鍾靖與她的許多堂哥。那些男孩子比她大很多歲,已經很懂事了,也不知道是聽了家人的閑言還是自己看出了什麽端倪,圍著她叫她沒娘的小野種。
她個子小身體弱,哭得都像個有氣無力的小貓,反倒讓這些人笑罵的聲音更大。
她的四哥從小就野,明明該是個體體麵麵的少爺,周正的小西服上總是沾著土灰草葉,臉上也是時不時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沉著臉跑到她麵前,把那些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的哥哥們趕走,再牽著她站好,人小鬼大地教育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揍得他五顏六色花紅柳綠鱗次櫛比斷子絕孫。”
小鍾愈眨巴著眼睛,眼淚蓄在眼眶裏,被他這一串狗屁不通的成語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鍾恕見她沒反應,撩了下衣擺耍帥,“被哥哥我帥傻了吧?”
小鍾愈眼冒星星,覺得四哥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自此心甘情願做他的小跟班,也每天往泥地裏滾,打起架來毫不含糊。
後來連鍾恕都打不過她了,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在院子裏你追我趕吵嚷個沒完,爭得臉紅脖子粗,再由鍾靖出來主持公道。
由於鍾靖回回都偏袒鍾愈,鍾恕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老大”變成了公主殿下的貼身小弟。
在老宅的時光是鍾愈童年時最開心的一段日子,甚至她和鍾瀚亭在一起的時候,還是總想著去找爺爺,去和四哥玩兒。
她覺得自己家總是被深沉的陰霾籠罩,好像連空氣裏都夾雜著哀傷的氣味,讓人身在其中總也開心不起來。她夜裏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會突然驚醒,耳邊虛虛實實地響著女人淒厲的哭聲。
鍾瀚亭死的那一天她正在和鍾恕拎著小水桶釣魚,枯坐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看到魚漂動了動,驚喜地提竿,堅韌的魚線卻突然斷開了。
她轉頭想和鍾恕抱怨,卻看到傭人們步伐匆匆地跑過來,奶奶含著眼淚上前抱住她,哽咽著說“爸爸走了”。
她年紀小,並不代表不懂事,“走了”和“走了”,是兩個意思。
耿耿於懷這麽多年,恨了季蘅這麽多年,到最後卻是自己弄錯了該恨的對象。馮之遠看她時眼睛裏帶著的憎恨和憐憫,鍾靖看她時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與愧疚,原來早就在向她訴說真相了。
鍾愈一陣陣疼痛的大腦此刻格外清晰。
她十歲時開始深恨季蘅,十八歲決心為鍾瀚亭的死因找出最合理的解釋,二十餘年的人生大半都在追憶父親中度過,到如今卻發現這一切本就是錯。
季蘅不愛她是件多麽理所當然的事情,合理到就算身份互換,鍾愈自己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去愛一個這樣誕生的孩子。
季蘅也沒有薄情寡義地在鍾瀚亭死後背叛這個家庭,她隻是從牢籠中出來,追尋自己渴望多年的自由。
鍾愈忽然覺得靈魂被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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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是江崇的聲音。
他打開車頂的閱讀燈,倏然發出的亮光刺到了鍾愈的眼睛。
她微一皺眉,沙啞著開口:“你帶我去哪?”
“去哪?我還沒有想好呢。”江崇思索一瞬,“這裏畢竟是嘉餘市,你鍾家人手眼通天,要想把你藏起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想殺了我?”
“不,不。我怎麽會殺你呢?你是謝珹心尖上的人,殺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江崇先是搖搖頭否定了她的猜測,然後放下座椅,側身靠著去看她。
“我從小就恨謝珹,一心想讓他不得好死,這你知道吧?”
鍾愈費力掀起眼皮,給了他一個輕蔑的冷眼。
江崇渾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自顧自地言語:“謝珹有什麽好?他出身低賤、世故陰險,流著暴力狂和妓/女的血,連路邊的野狗都比他高貴……可你們一個兩個偏偏都站在他那一邊,好運也向他聚攏。”
“我從前覺得有些不平等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存在,既然我生而如此,就得去服從既定的法則。可謝珹明明和我一樣,他為什麽總是比我幸運?”
“隻有碌碌無為的可憐蟲才會相信命運,任由命運擺布。”鍾愈毫不掩飾對他說的話的不讚同,“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你腳下的路也是你選的。自己走偏了卻要反過來怪別人走了正途,照你這樣的想法全世界的好人都是你的仇人了。”
“你沒有經曆過家破人亡,憑什麽輕易說出這樣的話?”江崇揚聲。
“謝珹,他害死了我的親哥哥,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什麽代價都不用付,可我們一家呢?卻要為此落得那樣的下場!我恨他,恨錯了嗎?你們口口聲聲說阿衍是罪有應得,好,他是罪有應得我也是罪有應得,那我哥哥和我父母,他們哪裏有罪?他們得到了什麽啊?!”
“江崇。”鍾愈歎了口氣,“江南的死怪不到謝珹身上。”
江崇直起上身,怒極反笑,“看看,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聖人說的都是些什麽可笑的話。”
鍾愈閉了閉眼睛,“你非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不過我要感謝你,鍾警官。”
江崇放緩了語氣,露出個計謀得逞的笑意。
“謝珹本來是個沒有弱點的人,我還在思考該怎麽讓他乖乖進我的圈套,幸虧有你。”
鍾愈抬眼看他,心弦一瞬間繃緊,“你什麽意思?”
“他這一輩子最在乎的女人是他媽,可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好在現在出現了一個你。他平生最恨別人說他媽一句壞話,對母親這個身份有著很深的執念。”
“母親”二字無疑是此刻懸在鍾愈心頭最敏感的話題,她不用去想也在一瞬間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果不其然,江崇下一秒繼續說道:“鍾小姐,你和你母親關係似乎很不好,想必她就算是要死了,謝珹知道後也不會親自去救吧。”
鍾愈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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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珹頂著風站在江畔,身後就是連排的集裝箱式倉庫。
他前一秒剛剛從鍾恕口中得知一切,下一秒撥打鍾愈的電話已經是無法接通。
鍾愈早前承諾過獨自在外一定會保持電話通暢,她一向言出必行,除非情況已經不是由她本人控製。
謝珹連續撥了好幾次,依然隻得到冰冷的機械女聲,惱怒地踢了踢腳邊的石子。
江崇看著鍾愈閃爍的手機屏幕,拿起她的手機挑釁似的衝她道:“看得出來,他很緊張你。”
麻藥的勁頭似乎過去了一點,江崇不知道是太過自信,覺得她不會有反擊之力,還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不會對她動手,並沒有綁住她。
鍾愈別在身側的手指費力地動了動,還是有些酥麻的感覺,提不上力氣。
江崇等著手機鈴聲再度響停,慢悠悠地給對麵打了過去。
“喂?阿愈?你現在在哪裏?”謝珹幾乎是一瞬間就接通,連聲發問。
“珹哥,晚上好啊。”
“……江崇。”謝珹念出他的名字,反而冷靜下來了。
江崇側頭看了鍾愈一眼,打開車門出去,還不忘把車子鎖上。
鍾愈還沒說出口的話被他封在了車內,隻能隔著半開的車窗眼睜睜看著他走遠。
“你把她怎麽樣了?”謝珹語氣鎮定,手卻已經不自覺顫抖起來,驚慌得連心跳都亂了。
“沒怎麽,你喜歡的人我怎麽會忍心傷害呢?”江崇換了隻手拿手機,“不過那位季蘅季女士可能有點事。”
“季蘅?”
“豪門秘辛總是那麽有趣。”
“……”
“鍾小姐驟然得知自己的母親原來是被她慈祥和藹的好爸爸強占囚禁的,心裏一定很難過。她肯定會覺得自己恨錯了人,很對不起季蘅。這時候,隻要讓季蘅出點事,告訴她都是她連累的,那麽鍾小姐餘生一定會活在悔恨之中吧。”
謝珹抬高聲音:“你到底想怎樣?”
“你身後有很多集裝箱對不對,她就在其中一個裏麵。當然了,留給你的時間也不多,你是警察,應該比我更懂定時炸/彈的威力,我數到三就按開始。”
謝珹猛地一回身,頭皮發麻,“江崇,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犯法啊,我們犯罪分子不殺人放火還能幹什麽?對了,你也可以選擇現在就走人,畢竟季蘅跟你無親無故,你犯不著去冒這個險。”
江崇說完,隻聽到謝珹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歎息道:“天快亮了,阿衍也快走了。謝珹,過去的我哥,現在的阿衍,你總要償一條命給我吧。”
謝珹不說話,他已經快步走到倉庫密集的地方。
過了午夜,天空不再是濃墨似的黑,月光給萬物描邊繪色,把這蟄伏的巨物點亮。
謝珹出來得匆忙,這時候才意識到氣溫確實降到很冷了,皮膚被風滾出一層雞皮疙瘩。
一個人一生會麵對很多個選擇,在明知道危險要降臨時趨利避害也是本能,謝珹從來不會避諱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
可在崗位上待久了,這些本性也逐漸被覆蓋積壓起來。江崇說的話可信度另當別論,作為警察,職責就是保護每一個公民,無論前麵是刀山火海還是虎穴龍潭,他都必須要闖一闖,才無愧於心。
於情他不可能讓鍾愈難過,於義他也決計不會違背自己背負的使命。
這一次,路隻有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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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崇掛了電話,抬手把鍾愈的手機砸在地上。
他回頭看她,笑意盈盈地揮了揮手,“再見。”
車窗在他的控製下慢慢上升,很快把鍾愈隔在了車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