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暴露(四)
這麽些年相處下來,言書在他麵前總是和煦有禮的模樣,從沒有過針鋒相對的時候,從前謝韻以為是年歲見長,言書懂得身份有別上下尊卑,所以刻意收斂了銳氣,如今再瞧,這人的本性哪裏是說變就能變的。
與其是說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倒不如說他是刻意讓著自己。
謝韻心歎:“從前沈默那般辱你,我還說要與你出氣,當時隻覺得你太好性兒了,如今看來倒是我真不知你。不過一個淩戰,便是與你自**好,也不至於為了他與我翻臉罷。難道我們就不是從小認識?更何況要論親近,你與我還有一層血緣在上頭,便是對外不認,你心裏難道就不知了?現在,你如此行徑,未免叫人寒心。”
寒心?言書沒成想還能從謝韻嘴裏聽到這兩個字,不由笑道:“血不血緣的在皇上這兒還重要嗎?如今的康王爺不也是從謝家族譜上剝落下來的?便是一脈同生,還有高低之別呢,更何況我這樣來曆不明的。今兒,皇上高興了,我便是小叔叔,明兒您不高興了,或者我就成了亂臣賊子。青文,我不是小孩子,看在我們認識那麽久的份上,不要誆我罷。”
既已露了野心,何苦還要做這相親相愛的模樣。
皇家沒有親情,這個道理言書懂,謝韻更懂。
越是親密越是防備,更何況還是他這樣尷尬的身份。
“你要我去祁國,我去便是了,你吩咐的事兒,我也會盡力去辦,隻一點,我要你像我保證。”
謝韻聽得清楚,從進這宮門開始,言書與自己說話就沒有用過一句敬語,隻是你啊我啊的稱呼。
在這種事情上,他從來都拿捏著很好的度,既不疏離也不過度親昵,叫人又覺敬重又感情誼,真是半分也不差的。
如今,為了一個淩戰,更是規矩也不要了,分寸也不講了,隻一心一意的拿了七寶閣主兒的款來,將所有的事情都歸到了生意往來當中……
攏在袖中的拳頭似有握緊了幾分。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叔叔,謝韻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感受,震驚有之,憤怒有之,同情有之,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
說起來,這些都不過是正常的情緒,畢竟容音公主的緋短流長傳了這麽些年,聖祖對她如何癡情一片,她本人又是如何才華橫溢,驚豔了時光,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賦予了言書比所有人都高貴卻難以啟齒的身份。
他總是疑惑,那個在金鱗台上意氣風發的少年究竟是在何時變了模樣,到了現在,總算是知曉了端倪。
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在那些複雜的情緒中,另有一些夾雜的情緒叫謝韻覺得不安,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欣喜。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一個存在對自己的未來或者說對謝家的未來是怎樣一種動蕩不安的影響,可是,他還是覺得高興,他喜歡言書站在自己身後無論對錯的支持自己。
彼此依仗,彼此信仰。
若是沒有變故,謝韻也許就會這樣裝作無知無覺的和言書相安無事的走過這一段。
可偏偏,他為了一個言家,執意要棄自己而去。
從他脫出家底救濟冀州那時開始,他就知道,這回言書是下了決心要離開朝廷離開這遍布是非的場所了。
言家曆經三代,暗樁遍布靖朝上下,如今又有一個二爺效忠朝廷,從麵上來說似乎沒有問題,可一戶人家,若是權勢和富貴同時拽在手裏,下一步十之八九就是要反了。
按著謝韻的意思,一個言閔不足一提,要在他與言書之間留一個保全,這是不用思考的問題,待得時局穩定後,叫鄧門尋個錯處將他從軍隊裏剔除出去也就是了。
可偏偏,言書要保他。
拿了言家積累了幾代的財富,給他捐了前程。
自古生恩不及養恩大,這原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隻是言閔這個哥哥,實在是一言難盡了些。
可言書就是要保這麽一個人,或者說散了滿身家財,去保整個言家。
龍涎香的問道濃鬱,熏的人難受,沐浴在這一片專屬於帝皇的煙霧中,謝韻不知怎的有些難受,張了幾次嘴後終是開口,道:“玉璃,我總以為你我是一心的,可顯然,言家,淩家,言閔,淩戰都是在我前頭的。罷了,心若不在,強求也無用,你再幫我這一回,然後……”
“就去吧。”
卸了所有身份,天涯海角隨你去吧。
淩肅在屋子裏悶了一日,將供在高處的寶劍一一擦拭幹淨。
“老夥計,這麽些年,倒是委屈你們了。”他將最後一把劍重又懸掛回了牆上,像是對著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那般:“跟著我馳騁疆場,臨了了卻落了個束之高閣的命運,不能一展抱負不說,將來還不定要落到何處。也是我老頭子無用,不能早一步給你們尋好一個安穩的去處。”
老驥伏櫪,寶劍蒙塵,是遺憾還是落寞,就連淩肅自己都說不清楚。
老劉在外頭守了好久,才剛言書風一陣的來,又跌跌撞撞的走,那模樣實在瞧的人心驚,再加上少爺沒有跟著隊伍回皇城,這裏頭的緣由,就連他們這樣的下人都能猜到幾分。
雖然言書交代了隻當他沒來這一遭,可老劉怕出事,還是想著要淩肅說一聲才是,可到了門口,見了他這樣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才是。
雖說老爺精神不錯,可到底上了年紀,又一早卸了兵權,眼下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若貿然進去,反驚了他該怎麽是好?
淩肅雖是沉思,可老劉年紀大,離得近氣息又重,自然是避不開他的耳目,抬眼就看見他在外頭抓耳撓騷的。
“怎麽了?有什麽話進來說。”
“唉。”老劉磨蹭了一會兒,才想進去,卻不想本該走遠的宛芳卻回來了,衝著自己福了福身,帶了幾分安撫的笑意道:“劉叔,我來說吧。”
“宛芳?”淩肅皺眉,看著她獨自一人站在那兒,心裏已然有了預感:“你怎麽在這兒,玉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