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帛帶縛肩升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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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濛濛過往中,宮苑小池,木舟,小娃娃的笑顏……那之後是什麽,重歸霧濛濛一片。
是如何又到了這裏,桐拂並沒有太多心思惦念,令她更不解的是,眼前的蕭統怎的好似變了個模樣?
從前見他,雖服禦樸素,但一向俊逸肅肅雍容清朗。如今形銷骨立,眸中透著寂杳,明明就在眼前,卻仿佛伸出手去都無法觸碰到。
難道說,此時丁貴嬪已不在人世?那之後的蠟鵝厭禱……
“姑娘為何伏於街頭?隻管說來,莫怕。”他出聲道,神色如初,卻隱隱透著哀戚,似是明知手執荊棘仍極力握著。
桐拂候了候,原以為這姑娘會開口,不料她卻始終沉默。心頭一跳,莫非這便是自己?可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她如何說得清楚?方才那馬車上,耳邊猶如鬼魅的聲音,又是何人?
他耐心等著,沒有催促的意思。眼前的女子,穿著尋常歌姬的裙裳,麵上青紗遮去大半隻露出眉眼,素手緊擰著琴囊的錦帶,恍然凝思。額上應是方才擦在了何處,沁出點點朱砂般的顏色。
錦帶上懸著一枚檀木牌,他伸手取了,念道,“明漪……”
桐拂身子猛地一晃,明衣?怎麽會是明衣?!
他又讚道,“好名字……水色清明,濯濯漣漪。”
她鬆了口氣,是此明漪,非彼明衣。還好還好……
他見她蹙眉又舒展卻始終透著不安,出聲安撫,“明漪姑娘可是身子不適,一時說不出?”
桐拂忙點頭,這般借口倒是正合心意。
“姑娘可有住處?”
她搖頭,這地方除了玄圃和覆釜岩下十八村,她哪兒也沒住過。
“無妨,待姑娘身子好了之後,自會送你回去。”他道。
之後,他再沒出過聲,闔目端坐。懸爐生煙嫋嫋,將他麵目時時掩映,紛紛錯錯,那身影仿佛隨時會與那青煙一同散去。看久了,她覺著心中如鈍刀磨礪,痛楚暗啞叢生,她不得不垂下目光,掩去倉促張皇。
桐拂沒想到又回到玄圃,比起這瓊台玉宇,她倒寧可眼前仍是冊庫林立的梁洲。也很快見到了湛如,較之從前,湛如並未有何不同,隻是在看到自己的時候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不過隻是一瞬,短暫到令桐拂覺得或許是個錯覺。
湛如領著自己去的地方,在玄圃極偏僻的一處。臨著水的屋閣,除了葦草鳶尾水竹,並無雕琢顏色。琴被置於臨窗安幾之上,一旁是剛送來的裙衫。
“明漪姑娘不妨先沐浴更衣,太醫隨後就到。”湛如在那案後坐了,沒有離去的意思。
桐拂捧了衣物入了後堂,熱湯騰騰,澡豆馨香,聞著似有丁香、青木、奈花、白蜀葵……沐浴罷,好不容易將囉裏囉嗦的裙衫穿罷,長發隨意挽了,就聽身後一句,“明漪姑娘當真是歌姬?怎的連發都綰不起?”
桐拂方要轉身,已被湛如按坐在銅鏡前。尚未看仔細,覺著肩上湛如的手一僵,緊跟著是湛如難得失態的脫口而出,“九微……”
桐拂這才看清鏡中的自己,那眉眼麵目的確與沈九微極肖似。
“你究竟是誰?”湛如的手微微顫著,“你和沈九微……是何幹係?!”
外頭垂簾悉索有人入來,湛如幾乎立刻鬆了手,又恢複之前澹然,將桐拂的垂發挽成靈蛇髻,飾以鹿首金步搖,嵌玳瑁,貫白珠以桂枝相繆,一爵九華。
桐拂勉強看清她皓腕翻飛之間,自己的腦袋上已是金燦燦明晃晃滿是寶物。末了,湛如取了一方揉著金絲銀線的麵紗,“明漪姑娘若是戴慣了,不妨湊合著先用這個。”
湊合……桐拂心裏苦笑,這方麵紗看似不大,但質地雲柔華美,微動而流光炫目,不知值了多少銀子……
收拾停當到了外頭,除了太醫,蕭統也在。湛如徑直走至太子身後垂目而立,再不多看她一眼。
他抬眼看著麵前綺羅金釵的女子,很快移開目光,“有勞太醫。”
太醫問了脈,應是也沒瞧出什麽,但礙著太子親自過問,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反複細查。末了,將方子寫了,呈於蕭統。
“既無大礙,休養些時日,便由湛女史送出宮。”說罷他起身離開,應是身子過於消瘦,大袖袍衫鬆鬆攏於身上,仿佛隨時會禦風而去。
湛如落在最後,眼見蕭統與太醫走遠方回轉身,“雖不知姑娘存了什麽心思,這心思,不過是些妄念。即便如今入了玄圃,我勸姑娘安心待在這裏,也才能安然無恙地離開。”
她前腳剛走,桐拂就將一頭的金釵步搖統統取下,腦袋頓時輕快了許多。方才重重墜著,脖子酸痛不已。再有這身上的衣衫,美則美矣,委實太過囉嗦。莫說走路,隻是站著就束手束腳極不便利。
走回後堂,屋子角落裏尚有一個木箱,未落鎖,裏頭皆是濯洗幹淨的裙衫。顏色多半豔麗且樣式繁複,最底下壓著白娟衫並紫纓帛帶看著倒是鬆快,桐拂將它取了換上,也不知那帛帶該如何係,索性隨手在腰間結了。末了又轉回前屋,望著案上的琴又開始犯愁。裝聾作啞容易,撫琴這事可裝不來……
抬眼見外麵天色晚了,想著之前與金幼孜一同去過的東宮書閣,桐拂推門而出。
玄圃雖與梁洲冊庫並無一處相同,但路並不難尋,疊石築山溪壑穿池,皆為濃密翠微掩映。不知何故,園中並不見人影,宮燈稀疏,景致雖佳卻極是冷清,與上回所見大不相同。依稀認出明月觀、婉轉橋,循著徘徊廊一路西行,書閣已在眼前。
桐拂藏在樹後,見書閣前並無人守衛,宮燈也隻燃了一兩盞,閣前昏暗。不久見兩個青衫宮人提燈而出,恰停步於她藏身的樹前。
“今日陛下又敕令太子……”
“唉,丁貴嬪剛歿了的時候,太子水漿不入口,每哭轍慟絕。彼時亦是陛下敕令,毀不滅性,聖人之製……聞汝所進過少……故應強加粥,不使我恒爾懸心……”
“太子至孝,不慮社稷之大業。平素亦是柔弱有餘剛毅不足,斷獄多所全宥……恐亦毀於此……”
“慎言慎言……”
二人腳步聲遠,四下歸於靜謐。桐拂瞧見閣門半掩,忙閃身而入。
殿閣內明珠輝映宛若白晝,但並不見人影。金幼孜會不會在這裏,她其實並無半分把握。他曾說過這東宮書閣裏有專錄古物之卷冊,九子鈴、水珀、鮫紗、欹器、素紗禪衣……若能尋得些蛛絲馬跡也是好的。
三萬書卷,浩如煙海,桐拂轉了不多時,已是暈頭轉向。瞧見書架後一排案幾,上有點心茶水,伸手取了就吃。
才咬了一口,猛聽得身後一句,“你終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