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遠天高煙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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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跌跌撞撞跑出,身後的殿閣幾乎即刻轟然倒塌,火勢不減反騰空躍起,將頭頂如漆夜幕映出一片猙獰顏色。
金幼孜躺在地上,勉力支撐著身子,望著眼前熊熊大火,口中喃喃不絕,“承聖三年,梁元帝入東閣竹殿,命舍人高善寶放火焚書十四萬卷……稱文武之道今夜盡矣……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牙簽萬軸裹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後主曾歎梁元帝焚書,轉身卻也將十餘萬卷付之一炬……終是攔不住……”
“他沒有。”桐拂站起身。
金幼孜晃了神,“你說什麽?什麽沒有?”
“這裏麵燒著的,不過是些陳紙空卷、廢舊書冊罷了。”她抹了抹額間的汗,又添幾道灰跡。
他跌跌撞撞爬起身,“當真?怎麽會……”
“都換了。黃保儀將原先的書冊運走,紅錦裏裹著的不過是空卷。”方才一路逃出,她憶起一些零星片斷。近日每至深夜,會聽見文房內不同尋常的聲響,她也曾攀上格架看過,書冊移上移下,巨大的木箱搬進搬出……如今想來,該是偷梁換柱……
他神情恍惚,兀自震驚,卻又難掩喜色。
“如何能回去?”她忽而問道。
金幼孜走近身前,“小拂,我來此處其實……”
“我得趕緊回去,我爹入了詔獄。”
他一怔,“如何可能?定是弄錯了。”
“太醫院的院使大人說的,應該不會錯。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也得馬上回去看看。”
“去看看?詔獄也是你能隨便進的?還是我去打聽……”
“不勞煩了,”她又退了一步,“你自己的事要緊。”
“我來這兒是為了……”
“是為了書,還是為了黃保儀,我都無所謂,”她漸漸失了耐心,“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必須馬上回去。”
金幼孜欲言又止,將她盯著,“好,但你需聽我一句,回去以後千萬莫要亂來,我會去打聽桐大人的事。”
自己是如何答應他的,桐拂記不清,隻隱約記得熊熊火焰之間倏而雪起,初為碎鹽一般,之後如鵝毛紛紛撲麵而來……恍惚見百尺棣、清暉殿、綺霞閣、紅羅閣……凝成畫卷一幅,扶搖遠去……
待眼前景致重又聚攏,她覺得有什麽不大對勁。
身處的幽暗屋子並不寬敞,巨大青石砌成的牆麵之上,鐵索猙獰。屋子的四扇門通往四條陰暗不見盡頭的巷道,雖一路懸著火把,火光撲朔間仍看不清四下裏的情形。
而她自己坐在一個案前,案上酒壇和幾式小菜,看著才動了幾筷子就放下,人卻不知去了何處。
聽著身後腳步聲和咒罵聲,不多時,三個獄吏前後邁入屋子來,越過她身旁,齊齊在案旁坐下。
桐拂這才反應過來,這好似是詔獄……且自己方才是不是應該避上一避……
又坐了坐,看著眼前那三人重又吃喝起來,應是瞧不見自己,這才漸漸放下心。
“呸!如今這硬骨頭的,還真不少!”其中一人猛灌了一碗酒砰的放下,手腕咯咯繞了幾圈,“剛才這幾鞭子抽下去,我的手都快廢了,那家夥看著瘦弱,居然一聲沒吭!”他將腰間別著的鞭子,啪得一聲拍在案上。
桐拂心裏一揪,再瞧那鞭子,以生牛皮合股而成,花紋盤結,看著就凶悍異常。
那人又道,“我這鞭子,乃是皮革縫製,這裏頭可大有講究……”
“方才聽著這鞭子抽在人身上,聲音就不大一樣,裏頭有啥講究的?說來聽聽。”另一人替他斟滿了酒。
那人得意道,“這裏麵灌上了桐油……”
另外二人聽了均色變,鞭子裏灌桐油那是要摧經斷骨的意思……二人對視一眼忙道,“還是千戶大人厲害,難怪那些最難低頭的犯人,在大人手下都認了罪……”
“瞧那人手無縛雞之力的,能惹了什麽事?”一人小心問道。
那千戶麵色一凜,“自然是惦記了不該惦記的事,幫襯了不該幫襯的人……”
桐拂再聽不下去,起身悄然往他們方才過來的巷道中退去。
巷道中陰暗潮濕,時有嗆鼻的氣味撲麵而來,一溜排不見盡頭的鐵籠裏皆沒有半分光亮,偶爾聽見有人歎息、啜泣、低聲哀號、淒涼自囈……她隻覺頭皮發麻,不敢細看,卻又不得不一個個尋過去。
走至盡頭也未尋著人影,眼見著巷道折轉,通往更加深幽的去處。她以手觸著青石牆,摸黑往裏走去。
一路隻覺牆麵折轉數回,終是在不遠處的盡頭看見一處油燈的光亮明明滅滅,而在手臂粗的鐵欄杆之後影影綽綽似有個人影。
她心裏死死揪著,走至跟前。那人並未被鎖著,靠坐在鐵欄杆旁,垂著頭沒有動靜。
桐拂湊近前,想看清他的模樣,身後火光忽地跳了跳,映出他身上青袍鷺鷥。她鬆了一口氣,爹爹並無這般官服。
那人不知何故忽然側過半幅麵龐,但那半幅麵龐被散落的發遮著,她看不清樣貌。
她正欲轉身離去,卻聽一句,“你為何這般固執……何苦何苦……守著他,明知無望……”
桐拂心中莫名一動,停下了腳,“你能看見我?”她試探著問。
“從一開始就這麽看著……隔著海棠,宮柳……如何會看不見……”
“你是誰?”她的聲音有些顫。
他伸出手,將麵龐前的亂發撥開,那手臂上的衣袖血跡斑斑。待看清了,桐拂幾乎驚呼出聲,“廖卿?!”
他一怔,“你不是她……”
“是我,桐拂。你怎麽會在這兒?”她湊近了察看他身上的傷勢。
廖卿亦將她仔細看了一回,“看錯了……也好也好……她不能來這裏。”
“你不是跟著大寶船去了西洋?此番回來不該是加官封賞的,怎麽反倒被關在這裏?”她隔著欄杆將他肩上手臂上的傷處略略包紮了。
“寶船停在長樂縣時,我私自上了岸……”
“你半道上跑了?!”她大驚,“你不是大寶船上掌著牽星術的,你怎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