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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山長水闊知何處

  在長姐的麵前,謝玄原本尚有的幾分沉穩,幾乎消失殆盡。而謝令薑的到來,似乎令他的病勢稍緩。自那日之後,他整日與長姐一道,在始寧墅裏築壩蓄湖,釣魚摸蝦,種田沃土。


  他時時也將桐拂帶著,有意無意會露出袖子裏藏的那道符來。桐拂隻當沒瞧見,寸步不離謝令薑的身旁。他倒也沒再問她什麽,隻是瞧她的目光,透著高深莫測喜憂不明。


  而自打發現桐拂乘船的本事無人可及,謝玄將湖邊撐舟人都遣回去歇息,每日命她泛舟江上。甚至往西界的剡溪去,那裏隔江就是名士戴安道隱居的剡山,築舍曰神明境。


  桐拂自然曉得這位戴安道,他自幼居於建康,長幹裏瓦官寺三絕之一的五方佛像,便是他雕刻而成。其所塑之佛像,極思通瞻,巧凝造化,無人能逾。


  如今親眼見其造像,和墨、點彩、刻形、鏤法,她隻覺一雙眼不夠看,每每是被謝玄拽著才頗不甘願地離開那神明境……


  如此這般過了些時日,謝令薑離開始寧墅後不過兩日,老醫官忽然告辭。言稱謝將軍身子好了許多,隻需安心調養即可。遠遠望著謝玄將他送走,桐拂心裏卻如壓著巨石一般,喘不上氣來。


  老醫官留給她的藥方,她瞧得明白,不過是些稀鬆平常且並無甚用處的草藥而已。所謂隻需安心調養,分明已是藥石罔效……


  謝玄看起來卻對老醫官的話深信不疑,雖比從前更易倦乏,但仍每日興致勃勃的在墅中遊走釣魚。釣了魚製成魚鮓,甚至收的田糧也時常贈與親友,並附上書信。


  昨日疏成後出釣,手所獲魚,以為二坩鮓,今奉送……


  昨日疏成後出釣,所獲魚以為鮓二坩,今奉送,思更無事也……


  奉糧穀十斛,是釣池上之所種……


  居家大都無所為,正以垂綸為事,足以永日。北固下大鱸,一出釣得四十七枚……


  謝道韞回去後書信亦是不斷,賦了一首登山詩,令他愛不釋手。


  峨峨東嶽高,秀極衝青天。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非工複非匠,雲構發自然。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始寧墅中的人越來越多,衣食客、典計客、佃戶客……勞作築修耕種捕漁,一派熱鬧。但這一派熱鬧裏,謝玄的精神卻一日日不濟。


  桐拂想要逃。


  這念頭時時湧現,隻是越來越壓製不住。


  她不能這麽看著,等著,與從前一般。那結局分明在前頭,隻等著她一步步走過去。


  始寧墅裏的每一處湖、溪、河,甚至一旁的曹娥江,她都跳進去過。然而無論什麽時候、橫著還是豎著遊、在裏麵潛鳧多久,冒出水麵仍是這片神麗之地。


  苦苦尋思了幾日,她終究決意去向他告辭,回去烏衣巷或許才能轉還,也不用親見他……


  踏入桐亭樓靜室時,他立在闌幹旁,恰可前徘徊往複的情形。


  “謝小將軍,我是來……”


  “始寧哪裏的魚多?”他打斷了。


  她定神思量了一番,估摸著這些日子成天往水裏鑽,也沒逃過他的眼睛,索性大大方方道,“自然是江裏,不過若說個頭,還是釣池裏的大了許多。但滋味,應是都比不上南山精舍後頭冷泉裏的那些。”


  “竟是水裏的妖……”他似是自言自語。


  “我今日來其實……”13

  “中原何時得一統?”他忽然問道,負在身後的手緊握著。


  桐拂垂下目光,“二百年後,北周靜帝禪讓於隋文帝,隋滅陳,一統天下。”


  靜室裏,山光晴微水色淺映,除了偶有掠過飛鳥的撲簌聲,再無旁的聲響。


  “你若要走……”他聽著倦意深重。


  “多謝將軍……”桐拂鬆了口氣。


  他轉過身,“你若要走,也得等我死了以後。”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楚,看著她麵色急劇變得蒼白。


  她擠了個無力的笑容,“謝小將軍又說笑……”


  “你的出現,不正是為了這個?”他並沒有說笑的意思。


  桐拂腦中轟然,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個不字,倉皇之下踉蹌著想要退出屋子去。


  他沒有出聲阻攔,扶著案幾緩緩坐下,“你在怕什麽?怕看見我死?”


  她的後背抵在門上,竟沒有氣力回身推開。


  “過來。”他靠坐著,即便是如此的情形,仍是崖岸高峻的身姿,“陪我說會兒話,說完了你再走。不如就說說,你來之處。還有,你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


  她說了很多,她從前不知道自己竟能一口氣說這許多話。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也沒什麽前前後後。或許剛說了一段西水關的船舶司,又說起劉休仁的啞兵營,忽而想起了大寶船便將那樣子畫給他瞧。再有昭明太子的玄圃、文遠的欹器、十七的九子鈴……劉莫邪的白狐,兮容的桐花鳳,小柔給自己織的帕子,河道裏的水妖案……


  在他麵前,沒有什麽需顧慮提防,拿捏分寸,說起來十分痛快暢意。


  他聽得十分仔細,始終不曾打斷她。直到她實在說累了,捧了茶盞一口喝個幹淨。


  “說說他。”他又替她斟滿。


  “他?”她微微的遲疑,很快明白過來,“柚子啊,”她歎了口氣,“他是什麽,我還沒搞清楚,大約與我是差不離的東西……”


  他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是什麽東西,有什麽要緊麽?能攜手並肩,觀這無盡山河滄海、浮世流年,何其幸事?”


  她聽罷,心中一時如雲霧撥開,水色清澄。從前那些個庸擾煩憂,頃刻煙散。


  他支著腦袋,看著她麵上忽而恍惚忽而了悟,“你這東西,竟是令人羨慕。”


  他將袖中的符取出,推至她麵前,“這個,本是逗你玩的,不過卻也不是胡亂寫來,的確可護身避災。


  我琢磨著,你這回離開也不會再回來。千年以後……也不知這始寧、曹娥江是否仍舊這模樣。若有機緣,替我看上一看。你帶著這符,我該會知道。”


  瞧她垂著腦袋默不作聲,他起身,示意她一同到了闌幹旁,憑欄遠眺。


  “你看這河曲,後依南山,前臨江水,是個不錯的地方。我就守在此處望著這山河千裏,你覺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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