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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將行且盡手中杯

  眼前之人雖穿著普通侍衛的衣衫,隨意在雪地裏立著,偏生出舉觴白眼問青天的意思。但看久了,那份灑脫不羈裏,又透著野馬塵埃的虛渺。


  “她方才還在這裏,這會兒應是隨著貴妃回去了。”桐拂如實道。


  “我其實一直沒看明白她。”加布仿佛壓根沒聽見,眸子裏隻看著雪落紛紛,“看著很近,伸手卻觸不著。觸著了,又很快消失不見。”


  “她為何要入宮?”


  他的麵容隱在長柏的影子裏,“她做的事,我一向不問。隻要她願意,我陪著就是。就如同當初,她什麽都不問,陪在我身邊一樣。”


  “是在雲滇?”桐拂忍不住。


  加布瞄了她一眼,“她去過的地方,經的事,你根本無法想象。所以,眼下她這樣,在旁人看來是瘋了。其實,再尋常不過。”


  “她將自己陷於險地,你也不顧?”桐拂曉得,若是自己,斷不能看著小柔或是身旁的人,明知赴湯蹈火亦奮不顧身。


  “險地?”他滿臉不屑,“對她來說,當真算不上。隻不過,我想見上她一麵,有些麻煩。”


  桐拂蹙眉,“你二人太過大意。京師,尤其這宮牆裏,並非……”


  “安穩地兒?”加布掐了她的話頭,“這話是沒錯,許多事看起來明明白白,其實錯綜複雜。另有一些,看起來撲朔迷離,其實真相從來就在身邊。”


  桐拂見他越說越玄乎,將氅衣攏了攏,繞過他就走,“你們,小心些。”


  加布將她叫住,“看在她的麵上,有一事,且給你個提點。就不知,你對河道水妖案,可還有興趣?”


  桐拂抬眼望住他,“你知道了什麽?”


  “我知道的未必有你多,不過,卻恰好是關鍵所在。照理此事與我無甚關係,但看在桐女史與阿清的緣分上,倒也不妨一說。隻是,”他頓了頓,“聽了之後,你莫要怨我。”


  桐拂瞪著他,“我為何要怨你,本是幫我解了困惑。”


  加布的嘴角扯了扯,“世間事就古怪在這裏,明明看著是幫你,卻是害了你。反過來,亦然。”


  “你究竟知道了什麽?”她有些煩躁,將不安壓著。


  “河道案連奪七命,與之後的女子失蹤並無幹係,這個,你應是曉得。如此大案,太子親審,錦衣衛、兵馬司……能查案的都出了力,找不到凶手絕無可能。


  既然找到了卻沒追究,反倒胡亂與女子被劫一案並案,草草搪塞了之。又是何人有此能耐?”


  見她神色莫測,加布繼續道,“此事說來也簡單,起初大張旗鼓地查案,當是為了安撫民心。最終落在李景隆的頭上,卻不過是將他幽禁於宅邸罷了……”


  “有話直說。”桐拂緊攥著氅衣的垂絛。


  加布盯著她,“其實你已經想到了,或許很久以前就已經想到了。隻不過,一直躲著。”


  馬車停在問柳酒舍旁的巷道裏,桐拂下了車,徑直走到河邊。雪方停歇了,夜風刺骨,河麵上舟船寥寥。


  加布的話猶在耳畔。


  奉天殿,東宮,內閣……


  所謂河妖、鮫人、雕題、交趾的槲若、莫邪與長公主、素紗禪衣、蒙古刀……不過都是黑白棋子。紛紛錯錯一局棋,於誰人的指間拈起落下……


  他究竟是觀棋人,還是拈棋的那一個……


  腕間白雁玉釧透著寒意,那寒意蜿蜒徘徊,整個人似浸於冰鑒之中。


  身後有人言,很快聽見逐漸走近的腳步聲,踏雪而來,簌簌急切。


  “小拂,這麽冷,你杵在雪地裏做什麽?”


  她轉過身,金幼孜已到了跟前,將她一雙手攏著,蹙著眉心,“我明日一早就走,今日來找過你幾回,你入宮去見了貴妃?”


  見她沒出聲,他湊到近前,“出什麽事了?臉色這麽難看。”


  “沒什麽,你明日出征,早些回去歇息。”她垂著眸並未看他。


  “我不回去。會很久看不到你,我要多看一會兒。”他不撒手。


  “我乏了。”她試圖掙脫。


  “好,我們進去說話……”


  她猛地抬眼,“我自己進去,明日一早要去沽酒,我就不去西水關了。”


  他一愣,手中一空,她人已提步往酒舍走去。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離什麽。


  這想法令他有些慌,他追上前,將她拽住,“一定有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麵上濃濃的倦色,“我真的乏了……”


  “小拂,你臉上從來遮不住事,你自己不曉得麽?”說罷他將她扯著,走進一旁的馬車裏。趕車人應是畏寒,避去了酒舍裏。


  他將她按坐在自己的身旁,“此處無人,你有什麽隻管說出來。否則,你讓我如何能安心去……”


  “好,”她忽然將他打斷,“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河道案的凶手是誰的?”


  他麵上神色倏而變了又變,“此事,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何況,此事與你……”


  “那七條人命,與我有關。你一直都知道,對麽?”


  他重又望住她,“小拂,此事……”


  “所以,你早已知道真相,卻一直瞞著我。還是說,早在那七個人一個個死去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


  “是在分月橋一案……”


  她穩了穩氣息,“我今日聽人說起了這案子,一麵之詞我自然不會就這麽相信。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並沒有參與其間,你……也不是背後籌謀算計的那一個。”


  “小拂,我與此事確有幹係,但並非你所想。”


  她心裏一片空蕩蕩,“是誰?”


  “小拂,我還不能說……”


  她深吸一口氣,“既然你早已知道是誰,為何還要假裝與我一道尋找殘棋和鮫人?你究竟在替誰遮掩著什麽?”


  “小拂,”他眸中盡是掙紮,“待我此番北征歸來,我必定與你說清楚,隻是眼下……”


  “不得已嘛?你我之間,竟尚有不得已。”


  窗欞上嗒嗒幾聲,劉娘子的聲音在外頭,“哎喲,瞧瞧這兩個人,放著暖和寬敞地兒不去,非要擠在馬車裏。”車簾被挑起一角,一壺酒一籃熱菜遞進來,她露了半幅麵龐,笑吟吟道,“曉得難舍難分的,你們啊,總也得吃飽了。”說罷很快走遠了。


  金幼孜斟了酒,遞給她,“小拂,你我之間從無不得已,以後也不會。明日一別,不知何時……這杯酒總要陪我喝。”


  桐拂未接,取了那酒壺,一口氣喝了個幹淨,麵上頓時緋紅一片,“山隨平野盡,萬裏送行舟。”


  他亦將杯盞裏的一飲而盡,酒水潑灑了一襟,“當是,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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