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祠堂
林之左緩過勁兒來，又開始搖自己的木椅，懶散的聲音傳來道：“我林家規矩，嬰孩滿三歲才能記入族譜。當時你才多大？”
許佑德喃喃道：“一歲？兩歲？”
林二老爺笑道：“如此，可不就是沒有記入族譜嗎？當初你連族譜都沒有立，便不用驅逐了，自然如今更稱不上是逐而又立。”
許佑德問：“不知二叔父想把我過繼到哪處？”
林二太爺笑得和藹，長輩模樣執起了許佑德的手，拉著他來到了後頭一列牌位前，挨個地與他介紹道：“這是你父親林子旭的牌位，旁邊這位是你的嫡母林鄒氏的牌位。”
“哦？”許佑德彎了腰，仔仔細細地觀摩著那個牌位，“嫡母？”
林二太爺道：“林許氏被逐出家門，你父親再娶也是應當的。”
許佑德：“確實是應當的，老祖宗和二叔父的意思，是讓我認這位林鄒氏為母？”
“這是兼顧兩全的好法子。”
許佑德冷笑一聲：“我母親如今埋屍荒野無人問津，做親兒子的卻要認賊作母，這可不是得讓我打雷劈嗎？”
林二太爺臉皮薄，沒話，默默地退回到了隊列裏。林之左怒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大局為重。”
“好一個大局！”許佑德拍手稱快，讓眾人心緩一陣，卻又突然出手，一把從桌上撈起了林鄒氏的牌位捏在手裏。幾房的老爺們登時變了臉色，齊聲道：“你這是幹什麽！”
許佑德冷笑道：“林鄒氏這嫡妻的位置，我存疑得很。”
“人死為大，還不快快放下牌位。”
“還是先捏在我手裏吧，畢竟這位置該不該放這牌位還是一種法，”許佑德忽然轉過頭來，柔聲喚道，“瓊花。”
沈睿愣了好一會兒才驚覺是在叫自己，“奴才在。”
“你與諸位老爺太太們，何為休妻？”
沈睿答：“依了七棄之禮，予了放妻書，才叫休妻。“
”何為續弦？“
沈睿再答：“正室夫人身死，次女續配，方為續弦。”
許佑德扭頭問林家諸人：“父親可曾立下放妻書？”
林三老爺一愣，旋即怒道：“人都逐出去了，放妻書有與否又有何幹？”
許佑德：“逐出家門是關上門來家裏的事兒，休妻卻要依據律法！三叔父可別混淆視聽。”
林三老爺觸了礁沉了船，懨懨地閉了嘴。林二老爺勸道：“就算沒有休妻，可林許氏早已亡故，大哥續弦乃是常理之中的事兒。”
林家眾人這才把握住重點，一時間非議聲頓起。
許佑德道：“二叔父好厲害一張嘴，可曾想這位林鄒氏夫人嫁與父親之事，母親卻還重病纏身，苟延殘喘於荒野草席之上。這段時候，父親停妻再娶，擔上的罪名又如何能劘滅？”
林二老爺還想和稀泥：“過去的事兒，就翻篇過去，侄兒硬抓著過世之人做什麽文章？身為男子，心胸理當開闊。”
沈睿在一旁聽著，覺得胃裏酸氣一陣一陣翻湧，直覺惡心。這林家二老爺聽著話句句溫和知禮，可意思琢磨琢磨就很難聽了。
許佑德：“我過不去。”
他眼睛冷冷掃視一周：“親身經曆逐出家門如喪家犬之無助，又親眼目睹母親重病纏身似無根萍之無奈，如今諸位卻壓著我的腦袋讓我認賊作母，我過不去。”
這大實話的有點慘，老祖宗林之左開口道：“你想如何？”
“迎母牌位入宗祠，我以林許氏之子身份接掌林氏宗主之位。”
林四老爺總算是拍桌子跳腳開罵了：“根本無此等先例，子狂妄。”
許佑德微微一笑，左手使勁一捏，那未曾謀麵便香消玉殞的林鄒氏牌位直接碎成了渣渣。他這一手露的，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老祖宗林之左沉聲道：“你莫不是不想接手這林家家主之位。”
許佑德不懼回望：“與母親聲譽比起來，家主位的分量及不上一半。”
林之左：“看來你是鐵了心了。”
許佑德拱手行禮：“子所求，樁樁件件有法可依，有禮可證，實屬常情。還請老祖宗應允。”
林之左道：“也不知哪兒練出一副鋼筋鐵骨的性子。”這句也不知是誇是罵。
林二老爺稍稍有點急了：“父親。”
林之左擺手道：“今日家主交接是完不成了，至於庸哥兒念叨的常情，你們哥幾個再想想，拿出法子來再來找我。”
林二老爺無奈道：“是。”
一場全族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林家老祖宗一張老臉上滿滿當當地寫明了不高興，揮揮手讓子孫們都各回各院去了。許佑德的身份地位從默認家主直線跌落成了眾矢之的，連帶著，沈睿覺得自己背後都有幾道陰惡的目光，這目光極具穿透性，害得她脖子發涼，忍不住地回首一望。
沒瞧到惡毒的敵人，倒是正對上了林家二老爺的目光。
沈睿想想，自己如今披著奴才的身份，跟著主子才是正經的。於是緊緊貼著許佑德身邊往前走，不想這位林家二老爺不識趣地趕了上來，直接喚了她名兒：“瓊花哥。”
“給二老爺請安。”
許佑德也笑道：“二叔，有什麽事兒嗎？”
林二老爺笑了笑：“倒沒什麽大事，不過聽瓊花哥剛剛的言論實在精彩，忍不住想要交往結識一番。”
沈睿：“二老爺折煞奴才了。”
林二老爺：“可別奴才奴才的叫，你是劉永劉大人的幹兒子，身份地位可不是奴才比得上的。”
沈睿嚇得心髒差點慢了一拍，隻得打個哈哈：“誰的幹兒子都沒關係，如今我隻是爺的人。”
林二老爺遞給了許佑德別有深意的一眼：“好侄子，好好待人家。”
許佑德順勢地長臂一展，摟住了沈睿的肩膀把她給帶進懷裏：“那是自然。”
沈睿氣得想把這登徒子的胳膊擰下來，可大庭廣眾的不能爆發血腥案件，隻好用力地推了推，“爺，這邊人多。”
這語氣聽到林二老爺耳朵裏就是撒嬌：“倒是我多餘了，你們請便，請便。”
許佑德很不客氣地攬著沈睿回了自己院兒裏，也用不著下人了，長腿一抬，直接把院門給闔上了。
瓊泥：“哎喲爺，您可悠著點，我差點的被關在外頭。”
沈睿一錯身便從許佑德懷裏出來了，順帶很不客氣地給了他腰上一腳：“無賴。”
許佑德暖暖地笑：“夠了，夠了。”
沈睿問：“什麽夠了？”
許佑德：“便宜占夠了，就算被你給踹上一腳，也是回本了。”
沈睿氣得又要再踢，許佑德連忙擋住攻勢，問她道：“你莫非沒什麽想問的嗎？”
林家的幾位老爺被老父親給當眾訓斥，各個的都覺得丟了麵子，於是自覺地匯集成群，來到了二老爺的院兒裏商量對策。
林四老爺是個暴脾氣，當初孩鬧脾氣不肯回家，他就發狠地一箭差點射穿了許佑德。如今碰上棘手事，先提出的辦法也是暴力解決：“要我看就是皮癢癢了，先打，打他一頓就老實了。”
三老爺道：“你以為我沒想過這法子？可別庸哥兒了，就是他身邊那兩個奴才都是一身功夫，不是好惹的。”
“你兩消停消停吧，”二老爺看著自家兩個弟弟就來氣，“庸哥兒身邊的奴才，一個有身份一個有地位，要真傷著碰著，我都和你們沒完。”
四老爺歎道：“好好一個夥子，不留戀牡丹叢，偏偏迷戀上了個太監會不會是消息有誤？”
什麽時候了還在花心思討論八卦二老爺心裏頭有了氣，沉了聲音，略有些怒意道：“現在哪裏是這個的時候？如今是想著怎樣讓庸哥兒把這家主位置給接下來。”
道正事，幾位老爺都沉默了，二老爺一瞧，更來氣了：“都啞巴了嗎？”
三老爺趕忙勸道：“二哥先別急，看今日祠堂表現，庸哥兒是個有腦子的。如今咱們也算是有求於人，不如就順了他的意思，把林許氏給寫進家譜裏算了。”
四老爺發怒：“咱們定下的家族規矩，怎麽由得一個乳臭未幹的臭子幾句話就胡亂刪改？”
“總歸要因事而定，因循守舊是要吃大虧的。”
四老爺很有幾分固執：“不行，這樣咱們當叔叔的麵子都沒了。”
二老爺道：“這次我同意老四的法，林許氏不能重入家譜，許佑德這個例外不能開。”
這兄弟幾個裏，四老爺頭腦簡單性格莽撞，一般出主意都隻有被哥哥們訓斥的份，如今難得收到褒獎，很有幾分不敢置信的驚喜：“二哥也覺得我的對。”
二老爺道：“的對，也不全對，打壓許佑德不是為了做叔叔的麵子，而是得讓他瞧清楚，他雖接了家主位置，也不過是個傀儡，林家商會大要事，還是掌握在我們的手裏！”
三老爺點頭認可：“大哥的是！可庸哥兒心眼忒多，咱們如何能讓他服軟？”
四老爺：“是啊，這子不知哪兒學來的滿肚子齷齪，幾番回合交手就沒贏過他。”
三老爺靈光一現，忽然對著四老爺道：“你不是在箭尖上淬了毒嗎？”
二老爺眉頭微皺，眼裏忽然射了道明亮的光澤出來，忍不住地彎了嘴角。
淬了毒，不是被老二哥給罵了個狗血淋頭嗎四老爺心裏頭委屈地腹誹，也隻得道了實情：“那毒不是什麽要命的毒，為的也不過是讓孩子回家。我看他這幾日在家安穩，便早給解了。”
“手快了，手快了，”三老爺跌足喟歎，“若是今日庸哥兒身上的毒還未解，還輪得到這子在老祖宗麵前大鬧祠堂嗎？”
起老祖宗，幾人心有戚戚。二老爺板著臉訓斥兩個弟弟道：“胡鬧，還想著用毒來威脅自家人，若是這事兒被捅到外頭去，咱們姓林的還用不用做人了。”
四老爺：“二哥，內宅私陰，怎麽會傳到外人耳朵裏？”
二老爺罵道：“你也知道是內宅私陰，用毒這事兒損陽德陰德，且為咱家的名聲考慮一二吧。”
三老爺搶了丫鬟位置，趕忙地上前給自己二哥順氣：“是弟弟們糊塗了。二哥，你怎麽辦，弟弟們就跟著二哥來辦。”
這話聽得還算是中聽，二老爺順了會兒氣，坐回到位置上喝茶，“這事兒我想了一陣，首先，當年隻將林許氏逐出宗族而沒做休妻，倒是個疏忽。庸哥兒磨來磨去，抓住的就是當年大哥停妻再娶的過錯。”
“當年事，誰還記得那麽多？”
二老爺道：“所以苦果來了，還隻能咬牙咽下。”
三老爺道：“這個停妻再娶的過錯能改改嗎？若是這過錯不消，庸哥兒這子就可以拿捏著把柄要挾咱們了。”
二老爺：“這過錯能消，”他抬起頭，輕笑道，“咱家差的，不就是大哥那一份休妻書嗎？”
“二哥是，咱們去偽造一份？”
四老爺拍著大腿叫好：“好法子啊二哥，好法子！”
二老爺沒他兩個弟弟那般樂觀，依舊把眉頭給皺起來，憂愁道：“法子是有了，做法卻難。庸哥兒不是好糊弄的，除非證據鑿實，否則那子是鐵定不認的。”
三老爺一下就想起了今早的鬧劇，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由地跟著讚同：“是了，是了。”
“老四，”二老爺吩咐道，“你你認識幾個戶部的官員？”
四老爺略有得意：“平日裏逗貓遛狗的好哥們，逢年過節的沒少孝敬。”
二老爺道：“那就好，我曾聽人‘嫁娶儀肇，均載於官案’，你讓他們幫著查查，看十三年前林許氏這一筆婚債是怎麽記錄的。若是真有不恰當的地方，能不能修繕一下？“
四老爺拍著胸口保證：“大哥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去辦。”
雖然沒點到三老爺的名兒，不過他很有眼色地先踏前一步：“那我去尋一下城裏的書畫師傅，看看哪家筆跡模仿，文書做舊做得最好。”
二老爺對這個安排很滿意：“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