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
賈純和賈忠來到賈聰的住處時,已過巳時,房間裏麵點著蠟燭。
賈善坐在正堂中間的一張椅子上麵,緊閉雙眼,蠟燭的光芒投射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賈純輕輕走了進去,垂手侍立在一側,未敢言語。
賈善早聽到動靜,隻是不說話,半天他睜開眼睛,覷著麵前的賈純,冷冷道:
“你來了?”
賈純急忙朝前走了一步,施禮道:
“是,父親。”
賈善不再言語,又把眼睛閉上了。
過了一會兒,他猛地站了起來,一掌拍在身邊的四仙桌上麵,指著賈純的臉怒吼道:
“你還有臉見我!你這孽子!”
賈純冷不防,被嚇的連連後退,等站定了,他拂了拂袖口,正視著賈善的眼睛冷笑道:
“孽子!孽子!從小到大你一生氣就這麽叫我,你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我,每天除了修煉還是修煉,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叫我!你沒有資格!”
賈善聽的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自己在賈純心中是一個這樣的父親。
這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挫敗感,倏然眼前發黑,有些立不住腳來。
隻得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捂著心窩,口裏喃喃道: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賈聰看不是頭,忙走上前來,扶著賈善在椅子上麵坐了下來,一麵朝賈純使眼色。
賈純不理會,將頭轉了過去,心下卻擔憂起來,不敢再造次。
賈善彎著胳膊,一隻手撐著額頭,也不看賈純,赫然道:
“你今日就給我說實話,魏公子是不是被你陷害的?你說!”
他急的咳嗽起來,用兩根手指頭的指節,重重地敲打桌子。
賈純不說話,心中既愧疚又憤怒。
愧疚的是自己因為誣陷魏子貞,而拖累了何可卿。
憤怒的是賈善竟然說他“狼子野心”。
除了人類,他這輩子最討厭就是“狼”這種動物了。
它們無知,凶狠,殘暴,好色,簡直集齊了人類所有的罪惡於一身,罵他狼子野心,比罵他禽獸不如還令他反感。
賈善抬起頭,看到賈純忿然的神情,覺得他完全沒有悔改的意思。
心中不僅一陣歎息,失望地搖了搖頭,對著賈純吼道:
“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我怎麽養出了你這樣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滾!”
他指著外麵漆黑的院子,讓賈純滾。
賈純回頭看著父親生氣的臉龐,不僅淒然一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如釋重負,好像一個凱旋而歸的將軍一般,雖然在戰場上負了傷,但是鎧甲上麵的刀創箭孔,卻是他英勇作戰的證明!
他忍不住一陣冷笑,決然道:
“走便走,既然你不願認我這個兒子,我又何必留在這裏惹你生氣。我承認,魏子貞是被我誣陷的,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說著,轉身朝外麵漆黑的夜色中走去,賈忠忙不迭跟在後麵。
賈善盯著賈純遠去的背影,心如刀絞,撲簌簌地掉眼淚。
賈聰站在一旁幹著急,勸道:
“老爺,你這又是何苦呢,少爺已經承認錯誤了,我這就叫他回來。”
他說著,便要追出門去。
賈善等他跑到門口,才擺了擺手,頹喪地道:
“罷了,隨他去吧。”
賈聰一怔,止住了腳步。
等他返身走回來,看著老淚縱橫的賈善,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賈純走出房間後,便徑直朝後院走去。
當時已是夜半時分,早先天空中還有一輪明月,此刻卻不見了蹤影,整個院子漆黑一片。
賈純摸索著走在前麵,賈忠跟在後麵,兩人朝馬廄前走去。
“少爺,現在天太黑了,咱們明天再走吧。”
賈忠跟在賈純後麵,壓著嗓子說道。
賈純頭也不回,朝馬廄裏麵走去,置氣道:
“我今晚就要走,你們誰也別攔我,我再也不想看到老頭了。”
他嘴裏雖是這麽說著,心中卻忐忑不安,但是話已出口,哪裏還有回旋的餘地呢?
他之所以這麽火急火燎地要走,其實還是害怕自己忍不住改變主意,去父親麵前認錯。
童年的時候賈純曾經離家出走過一次,那次離家出走帶來的後果,讓他現在想起來還後怕不已。
賈純走進了馬廄,便去解一匹馬的馬韁繩。
那馬一時受了驚,嘶鳴起來,不住地撓著前蹄子,嘴裏“呼呼呼”地喘氣。
賈純隻得低聲道:
“好馬兒,是我。”
一邊呼喚,一邊順著馬鬃毛輕輕地安撫起來。
那棗紅馬聽得是主人的聲音,才漸漸平靜下來。
賈純拉著馬走出了馬廄,賈忠也牽了自己的那匹黃驃馬跟在後麵,兩人出了賈府後,便縱馬朝夜色裏行去。
賈忠手執馬鞭,騎在黃驃馬的馬背上問道:
“少爺,咱們要去哪裏?”
賈純握緊了手中的馬韁繩,回過頭來,大聲道:
“去莽蒼山!”
賈忠有些疑惑地問道:
“少爺,你去莽蒼山做什麽,莫非是去尋何姑娘?”
賈純對著棗紅馬猛抽了一鞭子,那馬著了痛,向夜色中狂奔而去,賈純騎在馬背上麵,朗朗道:
“正是!我去兌現小時候的承諾。”
賈忠聽不懂,但是也不再多問,緊緊跟在賈純後麵。
初夏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空氣中彌漫著木槿花的香味。
賈純緊閉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曠神怡。
這次離家出走,會是正確的選擇嗎?他不知道。隻是更加握緊了手中的馬韁繩,恣意縱馬馳奔,向著心中的自由之地進發。
賈忠跟在賈純後麵,把身子附在馬背上,那馬的鬃毛被夜風吹拂起來,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
他感到一陣癢癢的,便抬起頭來,眼看要進到山裏,便遽然開口道:
“少爺,要到山裏了,你慢一點,注意安全!”
賈純聽到賈忠的喊聲,終於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他看到前麵的山嶺,在夜色中黑黢黢地連成一片,看起來甚是嚇人。
於是猛地勒住了馬韁繩,等賈忠趕上來後,悄悄問道:
“賈忠,這是什麽地方?”
賈忠環顧了一下四周,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兩邊的山嶺連綿不絕,隻有中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延伸,在夜色中看的不甚清楚。
山上樹木不多,都是低矮的灌木叢,山腳下麵疙疙瘩瘩地堆滿了碎石頭。
“咕咕咕,咕咕咕”。
一陣貓頭鷹的叫聲傳來,賈忠不僅打了個哆嗦,不安地道:
“少爺,我害怕,咱們回去吧,貓頭鷹在叼人肉吃呢。”
賈純聽他這麽說,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衣襟。
他舉起手中的馬鞭,對著空氣猛抽了一鞭子,焦急道:
“賈忠,你胡說什麽呢,哪裏有貓頭鷹吃人肉?”
“咕咕咕,咕咕咕。”
“少爺,你聽,那貓頭鷹吃人肉的時候,可不是一直叫嘛,咱們快回去吧。”
賈純不說話,屏息聽了一會兒,覺得脊背一陣發涼,他故作鎮定道:
“沒有你說的這回事,怕什麽!我絕對不回去。”
他說著握緊了手中的馬鞭,撥轉馬頭,朝兩山中間的小路行去。
賈忠抱緊馬脖頸,跟在賈純後麵,提心吊膽地環顧四周。
“咕咕咕,咕咕咕”
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但是卻不敢吱聲,喉嚨裏一陣陣莫名其妙的發癢。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慢慢地朝山裏行去。
賈純雖然壯著膽子走在前麵,但是心中卻不住地發毛。
“少爺,有鬼,有鬼!”
賈忠突然從後麵趕了上來,指著夜色中的某處大喊。
賈純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覺得心跳加速,血脈噴張,一股熱血順著血管直朝囟門上迸。
“你瘋了嗎?賈忠,哪裏有鬼?!”
賈純一邊緊張地大罵,一邊順著賈忠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山腰子裏忽明忽暗地竄出來許多淡藍色的光焰,好似一個個的幽靈般飄來飄去,也不僅打起哆嗦來,心中直叫有鬼!
賈忠盯著賈純模糊的臉頰,夜色中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卻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甚至隱約聽到了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賈忠壓著嗓門,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道:
“少爺,咱,咱們回去吧,啊。”
賈純盯著山腰子裏麵的光焰看了許久,這時突然開口道:
“不是鬼,是死人。”
他說著撥轉馬頭,往前走了。
賈純記起來小時候在山裏住,見過這種東西,至於是不是鬼他不知道,但是一定有死人的墳墓在那裏。
他之所以這麽說,是為了安慰賈忠,其實自己心裏怕的要命。
賈忠不敢吱聲,緊緊地跟在賈純後麵,山腰裏不時傳來“嗚嗚嗚”“咕咕咕”的聲音,一遍一遍地撩撥著兩人的神經。
兩人都不敢說話,沿著小路朝前行去。
過了沒多久,山腰子裏突然又傳來一陣振聾發聵的狼嚎聲。
賈忠嚇的墮下馬來,手裏攥著馬鞭,額頭直冒冷汗:
“有狼,少爺!”
他一點疼痛也沒有感覺到,“唰”從地上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山腰子前一雙綠瑩瑩的眼睛。
“有狼,少爺!”
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中帶著哭腔。
賈純也嚇的慌了,從馬上滾了下來,湊到賈忠身邊。
一頭蒼狼正立在山腰的灌木叢前,嘴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神中散發著幽幽寒光,在夜色中不斷地閃爍,變換著色彩。
緊接著更多雙眼睛從灌木叢後麵鑽了出來,死死地盯著兩人。
賈忠嚇的跌倒在地上,賈純隻好蹲下身子,把他抱在懷中。
群狼又立了片刻,為首的那頭蒼狼“嗷~嗷~”地連嚎了兩聲,躥下山來,群狼嗚嗚咽咽地跟在後麵,綠光在黑夜中閃爍,兩匹馬受了驚嚇,廝鳴一陣,沿著小路跑回去了。
快到山腳的時候,為首的那頭蒼狼,倏然後腳著地,立起身來,化作一個麵目猙獰的彪形大漢,朝賈純和賈忠走來,賈忠看的呆了,嚇的昏死過去。
“賈少爺,咱們又見麵了。”
那大漢舔了舔舌頭,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