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賈純討厭人類,卻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寄身於人類世界。
當他第一次看到那個清臒枯幹,麵色蠟黃,下巴頦上留著一小撮白胡須的老頭時,便心生厭惡。
賈善帶著賈純來到了戚家,戚母孟佩蘭要親自出來迎接,戚象仁死活不願意見自己的外孫。
戚母軟磨硬泡將他拉了出來,他才不情願地走出了府門,罵罵咧咧道
“你個黃臉婆,你倒是上心,你那女兒是個無情無義、無父無母之人,我不認這個外孫。”
戚母聽他這麽說,索性不顧麵子,抱怨道
“你就是嫌我,這些年沒給你生個兒子。你個老東西,沒羞沒臊的,半截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還要糟蹋人家黃花大閨女。”
戚象仁聽他這麽說,氣的吹鼻子瞪眼,罵道
“你個糟老婆子,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你還要提到什麽時候?”
戚母聽他這麽說,雖然心中有氣,也不便再說下去,於是狠狠道
“老東西,你到底去不去?”
戚象仁不敢再違拗,這些年他被孟佩蘭抓住了把柄,再不敢擺出當初那副倨傲的態度來,隻得悻悻道
“我去,好歹是我外孫,我去還不成。”
他說著氣嘟嘟地朝前走去,來到了戚府門前。
賈善和賈純已經在府門前等了很久,戚母看到自己的外孫,像看到寶貝一樣上來拉賈純的手,賈純嚇的躲在父親身後,用驚懼的眼神望著外祖母。
孟佩蘭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女婿道
“這孩子怎麽了,我是他外婆,他不認我?”
賈善握緊了賈純的手,想說出實情,但是又不能,隻得說道
“娘,我們賈家敗了,當初我救了紅英,今年八月初一的時候,山賊集體前來報複,我們當時沒有防備,全家被……”
賈善有些說不下去,他想到了戚紅英去世時的情景。現在來到她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地方,他一時間觸景生情,覺得一切都變的那麽不真實。
謊言成了真相,真相卻掩埋在曆史之中。
“你說什麽?!”
戚母大驚,她握住賈善的胳膊,顫抖著聲音,有些不敢問下去
“我女兒,我女兒她怎麽樣了?”
賈善看了一眼氣鼓鼓的戚象仁,此刻他也瞪大了眼睛,他重新看向戚母,艱澀地開口道
“娘,紅英因病身故了。”
“你,你…”
戚母倒抽了一口氣,覺得眼前發黑,她狠命揪住賈善的衣裳,聲嘶力竭道
“我隻有這一個女兒,我把她交給了你,她怎麽就死了,你還我女兒!你還我女兒!”
她一邊哭,一邊有氣無力地打在賈善身上。賈善痛苦地閉上了雙眼,眼淚奪眶而出,任由戚母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
“夠了!老太婆!”
這時戚象仁突然走上前來,一把拉回了孟佩蘭,紅著眼睛怒道
“夠了,死了就死了,我早說了我沒這個女兒,八年前她已經死了!”
孟佩蘭聽到這些話,像一個發了瘋的母獸般,全身顫抖,汗毛豎立,牙關咯咯作響。她盯著戚象仁的眼睛,仿佛火山爆發般哭訴道
“你滿意了!這下你滿意了!我女兒沒了!你滿意了!”
戚象仁一時無話可說,雖然戚紅英當初違拗他的意思,私自嫁給了賈善,但是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砸斷骨頭連著筋,他此時此刻,又怎能不痛心。
“好了,老太婆,你聽我說,紅英死了,我也很傷心,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氣話,你冷靜一下。”
他鬆開了握住孟佩蘭的手,孟佩蘭突然像喪失力量般,顫悠悠地蹲在了地上,掩麵痛哭。
賈純有些緊張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時他看向賈善,低聲道
“父親,我們回去吧,我不想住在這裏。”
賈善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說話。
戚母蹲在地上聽到賈純的聲音,突然站了起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走上前來,拉住了賈純的小手,喃喃道
“我可憐的外孫,我可憐的外孫呐。”
賈純想掙脫開來,但是孟佩蘭又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小胳膊,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賈善,賈善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娘,我把純兒交給你們了。”
賈純聽賈善這麽說,突然絕望的大哭起來,大喊道
“父親,娘死了,連你也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他一邊喊,一邊推開孟佩蘭,重新跑了回來,仆倒在賈善懷裏,死活不肯鬆手。
孟佩蘭不知所措地看著賈純,唉聲歎氣道
“我苦命的女兒啊,我苦命的女兒啊!”
她在哭訴女兒的不幸時,仿佛也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她用這種方式在喚醒戚象仁心中僅有的一點憐憫。
“算啦,賢婿,你也一起留下來吧,這孩子已經沒了娘親,你怎麽忍心獨自扔下他呢。”
戚象仁確實被觸動了,他緩步走上前來,拉起賈純的一隻小手,喃喃道
“來,跟外公回家去,外公帶你看看你娘親小時候的東西。”
賈純聽戚象仁這麽說,雖然還是很害怕,但是卻止住了哭聲,他看了父親一眼,便跟著戚象仁踏進了戚府的大門。
這一住,便是十三年,直到戚象仁和孟佩蘭先後去世,戚府變成了賈府,賈善成了賈員外。
賈純遇到賈忠那年,已經八歲零四個月,賈忠則剛滿四歲,他那時是賈聰所謂的堂弟。
準確的來說,賈忠原來不叫賈忠,叫戚忠。在戚忠之前還叫過狗兒,賈忠算是他的大名。
但是賈忠真正的名字還不是賈忠,應該叫井忠,因為他的父親叫井長生。
有關賈忠的身世,還要從四年前說起。
那時戚象仁從禮部侍郎的任上退休,被萬曆皇帝追贈太傅,領一品頭銜告老還鄉。然而他一輩子卻隻有戚紅英一個女兒,孟佩蘭在生下戚紅英後,便一直沒有再添一兒半女。
戚象仁年老回鄉,看著偌大的家產,不僅犯起愁來。他思來想去,決定再納一房小妾。
這個主意遭到了妻子孟佩蘭的堅決反對,戚象仁雖然在孟佩蘭麵前保證不納小妾,但是私下裏卻命令自己的管家戚順,在蕪湖附近的州縣物色合適的人選。
戚順親自帶人物色了三個月,終於在茂林鎮找到了一戶姓蘇的人家。這蘇家的主人叫蘇江彥,是一個落魄舉人。
蘇家原來並不落魄,反而是茂林鎮數一數二的大戶。但是蘇江彥有個惡習,喜歡聚賭,一開始贏了些小錢,後來竟輸了個精光,把家裏的財產都變賣了,還欠人一屁股債。
這蘇舉人,除了略懂文墨外,身無長技,便打起了自己女兒的主意,想把女兒賣給大戶人家,來替他還賭債。
蘇江彥的女兒叫蘇婉瑩,是茂林鎮遠近聞名的美人。他之所以敢打賣女兒的主意,也正是源於這一點。
戚家和蘇家,一個願娶,一個願嫁,所以這門婚事很快便促成了。
然而新娘蘇婉瑩卻是一百個不願意,她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年輕姑娘,卻要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糟老頭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訂婚之前,他已經有了心愛之人,便是井忠的父親井長生。
井長生是蘇家的管家,他在父親井衝去世後,便接替了他的職位,繼續待在蘇家。
蘇婉瑩和井長生打小便相識,兩人在幾年前已經私定終身。蘇家敗落後,井長生卻被趕了出去。
為了生存,井長生隻得四處幫工,在一些大戶人家討生活。然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與蘇婉瑩的誓言,蘇婉瑩也一如既往地愛著井長生。
蘇婉瑩出嫁那天,她死活不願意上轎。蘇江彥卻為了還賭債,不顧女兒反對,掀起轎簾,裝腔作勢道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做主!”
蘇婉瑩眼巴巴地看著蘇江彥,喃喃道
“父親,你當真如此狠心,要把女兒往火坑裏麵推?”
蘇江彥聽女兒這麽說,不敢正視她的眼睛,發狠道
“你今日若不安心嫁入戚家,我便死在你麵前!”
他說著拿出事先藏好的剪刀,抵在自己脖頸上麵,冷冷地看著蘇婉瑩。
蘇婉瑩最後看了父親一眼,輕歎一聲,便彎腰走入了轎中。
井長生是在三日後,聽到蘇婉瑩出嫁的消息的,那時他悲痛欲絕,幾欲自盡。但是想起昔日的誓言,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決定去找蘇婉瑩。
蘇婉瑩初心不改,一直愛著井長生,在嫁入戚家後,她整日鬱鬱寡歡。戚象仁雖然占有了她的身體,卻無法占有她的心。
嫁入戚府一年後,蘇婉瑩也沒有懷孕的跡象,戚象仁便有些厭惡自己這個新納的小妾,不再見蘇婉瑩。
那時井長生已經在戚府謀到了差事,負責給戚家看家護院。他之所以找到這裏,也是因為蘇婉瑩在這裏。
雖然蘇婉瑩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妾,但是他依然不忘當初誓言,保護在她身邊。
戚象仁眼見蘇婉瑩沒有懷孕的跡象,又礙於妻子孟佩蘭的冷嘲熱諷,便將她遷到了東街的別院,對她十分冷淡。
他每次來到蘇婉瑩的住處,就是對著她一頓拳打腳踢。仿佛蘇婉瑩並不是他養的小妾,而是一條狗,一條畜牲,他可以在任何時侯,毫不留情地將她打翻在地。
蘇婉瑩默默忍受著這一切,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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